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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前打量了几眼,“笃笃笃”,他步上台阶拾环敲门。 “咿呀”一声门开了,门里下人探出头来,“请问公子找谁?” “毕总管。”蓝衫男子道。 “毕总管?啊,公子就是秋寒吧?请进请进。”下人一拍脑袋,“毕总管和老爷出门去了,这会儿不在,府里只有少爷在。毕少爷还记得吗?小时候常和少爷一起玩的。” 蓝衫男子点了点头,“也十多年不见了,只怕见了人也认不出来。” “不会不会,我们家少爷长大了和小时候一个样,还是那样整天闯祸胡闹,老爷烦着呢。”下人笑道,“这下好了,毕少爷回来了,有个人管着少爷,也不会让他再成天不知道搞些什么了,让我们下人们看着也糊涂。” 蓝衫男子淡淡一笑,“你们家少爷是什么模样,秋寒早已记忆模糊。你们家少爷恐怕也不会把外人当做一回事,我如何能管得了他?” 下人引着毕秋寒往府里走,“不会不会,我们家少爷贪玩爱闹,但就是喜欢朋友……” 这位蓝衫男子是丞相府总管毕九一的侄儿,姓毕名秋寒。五六岁的时候曾在赵府和丞相少爷一起玩过,但后来因为外出习武,已近二十年没有回京城。这年突然说要回来,毕总管也很意外,他差不多已经忘了有这个侄儿。 “少爷在院子里。”那下人名叫泰伯,如今已经五十多了,毕秋寒和丞相公子圣香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对毕秋寒甚是热心。 毕秋寒对这位“少爷”毫无好奇之心。丞相公子本易骄纵,何况这位少爷胡作非为贪玩奢侈的名声,他初入汴梁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他并没有兴趣去见这位京城第一纨绔子弟,但泰伯如此热心,他少不得到院子里望一望。 时值八月十八,中秋刚过,花园之内犹残留几分热闹的余气,各处悬挂的花灯也都见了残色。此时正值正午,秋老虎尚在,天气灼热,下人们都远远在葡萄藤下避暑。试灯居到扫月楼的一段花廊悄无声息,或有串串的紫藤花于微风里动动,丝毫激不起人活动的兴致。 但若凝神静听,便隐隐有阵细细的乐声从花木掩映的御廊里传来,那声音非箫非笛,非琴非鼓,音色纤细,弱而不绝。 紫藤花下,绿萝葛旁,有一人屈膝倚靠着朱红柱子,手执一片叶子正吹着调。繁花如锦,藤葛成荫,御廊之中一团锦绣,令人目眩。但遥遥望来,第一眼便望见此人持叶而吹的手。 手白如玉,覆着杂绣金线的衣袖和碧绿的叶子,犹显得手背的白。 他举着叶子放在脸前,望出来的只有一双眼睛。 那眼神……眼色如琉璃。 毕秋寒微微一震,这样的眼神记忆之中似乎见过,“圣香?” 泰伯已大声嚷嚷起来:“圣香少爷,毕少爷回来了。” 吹叶的锦衣人抬起眼睛,眨了眨,“毕少爷?” 泰伯拉着毕秋寒走到圣香面前,“少爷忘了?这是毕总管的侄儿,小时候你们一起玩的。” 圣香想了想,又想了想,“忘记了。” “反正毕少爷回来了,少爷喜欢年轻人,这些日子什么容少爷、聿少爷、歧阳少爷都不在,多个伴也是好的。”泰伯拍拍毕秋寒的肩,“听总管说秋寒武功高强,和少爷在一起也安全。”他忙着要回大门去看着,就拍拍毕秋寒,他先走了。 “原来老毕给我弄了个保镖?”圣香自言自语。 毕秋寒眉峰一蹙,随即展开,一言不发。 “喂,你叫毕秋寒?”圣香懒懒地问,看来他对所谓的保镖也兴趣不大。 “不错。”毕秋寒涵养不差,虽然被他随意当做“保镖”,愠色也只是一闪而过。 “好土的名字。”圣香叹了口气,“好像江湖大侠的名字,是你娘给你取的?” “姓名出身,毕某人认为并不重要。”毕秋寒淡淡地道,“既然泰伯要我护着你的安全,毕某人就会保护你的安全。至于其他恕毕某人无礼,不想多谈。”他说完淡淡地让开两三步,站在一边,清楚地告诉圣香他不屑与他这种纨绔子弟一般见识。 圣香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老毕要给我弄个保镖也要挑个脾气好的,何必这么冲?”他伸了个懒腰从花廊上站起来,拍拍毕秋寒的肩,“做人不要这么严肃,轻松点好,平常点好,如果会吃喝玩乐就更好……哈——”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突然正色问:“你会不会打牌?” “打牌?”毕秋寒对他随随便便就对人“动手动脚”极是不满,已是对他勉强忍耐,陡地听他冒出一句“你会不会打牌”,登时愣在当场,过了一阵才脸色难看之极地应了一声:“不会。” “那太可惜了,我和张家两位兄弟约了打牌,正在三缺一。”圣香斜眼看了毕秋寒一眼,“是男人怎么可能不会打牌?真是……”他摇摇头,像见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怪物,“现在本少爷要去睡觉了,你嘛——”他想了想,“跟我来。” “不……”毕秋寒一句“不必了”还没说出口,圣香已不耐烦地打断他:“不要吵!既然是保镖是护卫,就要听本少爷的话,本少爷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你……毕秋寒目中怒色一闪,圣香转过头去却没看见。 “走啦。”圣香一把拉住他的手,“这里。” 他的手掌温暖柔软,毕秋寒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拉了去,心下微微诧异,这位少爷好快的手。拉着自己的手说不上很大力道,一点玫瑰茯苓糕的香味自他身上传来。毕秋寒脸色微沉,这等锦衣玉食睡觉打牌的少爷,怎知外边的世界有多少人一辈子连米饭都吃不起? “这是本少爷的房间。”正自满脸愠色,圣香已拉着他走到一处门前。 匾额上写着“勿攒眉”三字。圣香发觉他看了那匾额一眼,打着哈欠挥挥袖子,“那是一个穷酸送给本少爷的,你不要以为本少爷喜欢写这玩意,吃饱了撑的。” 毕秋寒皱眉,他本就没想过这匾额是圣香自己写的。 “这是本少爷的房间,你睡那里好了。”圣香随手指了隔壁和他一模一样的房间,“咿呀”一声开门又“碰”的一声关上,“哈——我们都睡午觉去好了,下午见。” 毕秋寒被圣香指派在隔壁,推开房门,房内一榻一几,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一幅长书笔意甚是端谨,和圣香门上的“勿攒眉”是同一人之手。至于写些什么,读书并非毕秋寒的所长,倒也无多大兴趣。 只是这房间挂着圣香朋友的字画,床榻摆设都是上好的桧木,显然并不是下人的房间,乃是客房。这少爷可真不知道什么是防备,他淡然地在床榻之前的地上盘膝坐下,闭目宁息,缓缓运功起来。 他素来谨慎,如此放心地在一个人隔壁静坐运功还是第一次。十来日风尘仆仆,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难免疲累。若是在客栈他素来警觉,不可能如此轻松入定。 此来汴京,探望毕九一只是其次,主要的是他要到京城寻一个人。 一个女人。 春衫惯染京尘(2) 一个不知姓名的,却身系了将近三十年前江湖一场狙杀的真相,还牵涉了几个江湖名人的销声匿迹,听说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一个嫣然一笑能倾国倾城,能让英雄变成狗熊,能令守财奴变成穷光蛋,能让是非颠倒黑白错乱的美人。上一辈的人称呼她为“笑姬”,笑姬一笑,英雄丧胆。 她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京城,然后就在这个地方神秘地失了踪。 她失踪以后,与她相关的众多武林好手遭到不明身份人的狙杀,死者甚多。他身受死者后人之托清查此事,本是身怀重任而来,却无端端地在赵府变成了丞相公子的保镖,这件事说起来当真荒唐。 想着想着,也就渐渐定下心来,调息入定。 等他坐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刚刚睁开眼睛没多久,一个小丫头上来敲门,“毕少爷,你起来了吗?少爷请你吃点心。” “这么巧,我刚刚醒。”毕秋寒微微一笑,整理了一下衣裳,站了起来。 “不是巧,少爷说毕少爷大概在这个时候就会起来,叫小云这个时候来请你。”小丫头小小年纪出落得甚是俏丽,言笑宴宴的很是活泼可爱。 “圣香?”毕秋寒眉心微微一蹙,功力越深的人入定的时间越久,难道圣香知道他的功力深浅?否则不可能预测他坐息的时间,但想起那唠叨“是男人怎么能不会打牌”的花花少爷,委实很难想象他有这种能耐。“我这就去。” 随着小云绕了几个楼阁,入眼是处清雅秀气的亭子。圣香就坐在亭子里,只不过他不是在吃饼,也不是在喝茶。 他在喂兔子。 亭里木桌上有一只灰毛的大胖兔子,圣香与它鼻子对着鼻子,饶有兴趣地喂它吃烙饼。 这就是所谓的“少爷请你吃点心”?毕秋寒尽力不表现出他极度诧异的心情,咳嗽了一声。 “小毕,”圣香看也没看,对着他招手,“你来看我养的兔子,”他喂完了烙饼,笑眯眯地捏着大胖兔子的后颈,“这只兔子有十三斤呢,好不好玩?” 小云也一张天真的笑脸,“小灰好可爱的,它不仅会吃烙饼,还会吃肉骨头,和狗一样。”她亲昵地俯下身在灰兔子背上亲了一下,那只兔子回过身懒懒地目中无人地瞄了她一眼——天下胖兔,舍我其谁。 “它今天吃菜了。”圣香宣布,挥挥手里烙饼的残骸,“韭菜烙饼。” “真的啊?”小云担心地说,“它已经十一天没吃过一口青菜,我一直担心兔子爱吃肉是不行的。还是少爷聪明,要师傅做韭菜烙饼。”她笑了起来,拍手道:“明天做红萝卜烙饼好不好?” “不好,明天我要让它吃大蒜烙饼。”圣香拿着条院子里拔的青草逗灰兔子的鼻子,那兔子开始不理。后来圣香把草叶悄悄塞进它的鼻孔里,那兔子大怒,一口下来,在草叶上咬出两个牙印。 毕秋寒看着这两人一门心思在那只兔子上,满肚子的浮躁愠怒渐渐地都淡了。暗自叹了口气哑然失笑,他和这不知世间疾苦的两个娃儿生什么气?小云本就是个孩子,而圣香更是孩子里的孩子,别的孩子会长大,他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看着这两个娃儿嘟嘟哝哝地计较那只兔子,嘿,也真有种和外面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天真。 “啊,对了,小云啊,我说了要请小毕吃点心。”圣香玩够了兔子,把它往地上一放,让它自己走,“去胡师傅屋里把他私藏的荔枝甘露饼偷出来,咱们一起吃。” “胡师傅知道了会气死的。”小云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去了。 小云出去了,圣香倚袖支颌,杵在木桌上眼望花园,随即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毕秋寒淡淡地问。 “嗯……”圣香不置可否,又叹了口气。 “在想人?”毕秋寒仍是淡淡地问。 圣香微微一震,笑了,眨了眨眼睛,“你怎见得我在想人?”他突然从桌上爬起来,笑眯眯地看着毕秋寒。 毕秋寒瞧了他两眼,只是淡淡一笑,却不回答。他十七岁出师,十一年来闯荡江湖,若是连这点眼神都看不出来,岂非白吃了这么多年饭? “本少爷在怨念某些没心没肺的混账,撇下本少爷一个人在京城,自己和老婆跑到不知什么鬼地方去逍遥快活。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样,一连七个还是这样……害得本少爷今年中秋一个人过好无聊。本来八个人两桌麻将刚刚好……”圣香趴在桌上唠唠叨叨不知在骂些什么,突然问:“小毕你是哪个门派的?” 毕秋寒猝不及防,脱口应道:“碧落宫……”虽然他反应敏捷立即住口,但也关不住已经出了口的话。他十一年闯荡江湖,一直来历为谜。“碧落宫”与“秉烛寺”并列为江湖最神秘的两个地方,而碧落宫更是传言为武林宝窟,若毕秋寒坦言来自碧落宫,必然会招来无数麻烦,因而他对自己的来历一直讳莫如深,却不料被圣香这么陡然问了出来。 “碧落宫啊——”圣香已经拖长声音充满赞叹地“啊”了一声,“好厉害的地方。小毕你的武功肯定很有看头,我听说……” 他的“我听说”还没有说完,毕秋寒即打断了他:“圣香,关于毕某人的师承,可否答应我不外传?” 他说得严肃,圣香诧异地看着他,歪着头,“我不答应。” 毕秋寒脸色微变,他从未听人在别人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还能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答应”四个字,“这件事对毕某人很重要。” “如果你答应我几件事,我就答应你不说。”圣香笑嘻嘻地继续歪着头看着他。 滞了一滞,毕秋寒竟觉得有些困窘,一时大意竟被这花花少爷逼到这等境地,“什么事?” “你先答应了,我才说。”圣香咬着嘴唇笑,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你不答应我就先叫起来了——毕秋寒是出身碧……”他当真那样拖长声音叫起来了。 虽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但一则门规所限,二则他此行大事在身,怎么能再招惹了一身麻烦?毕秋寒截口打断:“答应你就是。”圣香住嘴,笑吟吟地看着他,“啪”的一声从袖里摸出一把金边折扇打开来,扇了几下。他看毕秋寒的眼神,就像屠夫看着案板上的一只肉猪。过了一阵子,等到毕秋寒忍耐不住口齿一动要开口问的时候,圣香一笑,“咔”的一记折扇敲在他头顶,“第一,本少爷教你,不管面前是什么人,弱智也好白痴也罢,朋友也好儿子也罢,不能说的事时时要提醒自个儿记住;第二,不准在本少爷面前自称‘毕某人’;第三,不准在本少爷面前摆你那江湖大侠的架子;第四,你到京城来干什么,可否说来本少爷听听?”他说得一溜子的快,折扇一敲即收,扇子收回来的时候他的话也已经说完了。 在此之前,要给毕秋寒说有谁能一记扇子敲上自己的头顶天灵盖,他是绝对不信的。圣香这一敲绝非完全的实力,而是他出手太快,毕秋寒丝毫没有想过圣香会武。等着他开口刁难,也从未想过他会突然一扇子往自己头上敲来,几个“没想到”加在一起,圣香轻轻易易地就得手了。 但毕秋寒很清楚,人在江湖,若是有什么东西“没想到”,那就是死。圣香那一扇子若是带足了真力,无论圣香功力深浅,只要他想的话,足够让他脑浆迸裂了,他没有,即是手下留情。 他的脸色在圣香扇子收回的时候已经一片惨白,一双深湛的眼睛看着眼前若无其事扇风的少爷公子,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圣香少爷,你戏弄得好!” 圣香把他这句话当做赞美,笑眯眯地点头,“我当然好,我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英明神武倾国倾城冰雪聪明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大好人。” 毕秋寒滞了滞,他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被圣香如此耍了一把,若说不对他憎恨厌恶到了极点是假的。但是他的确重诺,答应过的事绝不抵赖,虽然心中怒火上冲,却还勉强青铁着一张脸,“我到京城是为了寻找一个三十多年前失踪的女人。”说完了他转身就走,多看圣香一眼都怕自己会忍不住怒火爆发,当场劈了这少爷。 “等一下。”圣香招呼。 毕秋寒深吸口气回过头来,“还有什么事?” “其实刚才你说漏嘴的时候可以这样,”圣香拉开两边的脸皮做鬼脸,“然后说‘我骗你的’不就可以抵赖了吗?”他笑嘻嘻地看着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的毕秋寒,“还有啊,你干吗说‘我到京城是为了寻找一个三十多年前失踪的女人’这么详细?你可以说‘我来京城找人’或者‘我来京城办事’不就行了?做人要有点创意嘛,老像你那样死脑筋,很容易阴沟里翻船,死得不明不白……” “少爷,胡师傅……胡师傅……”远远的,小云尖叫着奔来,“胡师傅昏倒在房间里……” 圣香顿时住嘴。 毕秋寒差一点就怒火爆发,此刻就如一桶冷水当头泼下,出事了?“胡师傅在哪里?”他疾声问。 “他的房间在厨房后面。”小云指着东南角,“怎么办?少爷,岐阳少爷在不在?能不能请他过来救人?” “岐阳?”圣香看着毕秋寒一闪而去的身法,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岐阳不在,他最近要考试。”说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去药房要点丹参冰片什么的,煮一碗水端到老胡房里去。” 等毕秋寒到达胡师傅房间的时候,泰伯正给一位莫约六十的老人把脉。 “如何?” 泰伯摇头,“年纪大了少不了多些毛病,我想没什么大事。” “泰伯看来很通医道。”毕秋寒微微一笑,“依我看也是年纪大了,心肺不好才昏倒了。” “呵呵,府里的下人多少都会点,不算精通。”泰伯呵呵地笑,“少爷心脏不好,所以下人们谁都学点,以防不时之需。”圣香心脏不好?那少爷活蹦乱跳嬉皮笑脸深藏不露,哪里像个病人?毕秋寒皱眉,是不是被娇纵得太过火,没病当有病宠着? “咿呀”一声门开了,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进来:“泰伯啊,你人在这里,大门怎么办?万一我爹回来了,你让他站门外喝西北风?这里有我,你去吧。” 泰伯听到圣香的声音就笑开了脸,“是,我的好少爷。”他果真放心去了。 圣香进来,挥挥手让毕秋寒让开,俯下身听听老胡的心口,“小毕,帮我把老胡脚那边的床抬起来一点。” 人命关天,毕秋寒默不作声地把胡师傅的床榻抬起来三寸。 圣香的手指在胡师傅颈项边揉了几下,过了一阵,胡师傅吐出一口长气,“我的好少爷,又辛苦你了。” 圣香见他醒了就停了手,支颌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一点没有?” 胡师傅笑了,“少爷亲自动手救我这条老命,如果还不好,那岂不是辜负少爷的心意?哈哈。” 他想坐起来,圣香按住他,“躺一阵,等腿上的血多流回心脏一点再起来,否则老胡你再昏倒了,你的好少爷我可就不管了。” “是。”胡师傅笑着躺回去,“可是老胡如果一直躺着,今天的晚饭怎么办?” 圣香眨眨眼,“这个嘛——肚子饿的时候再说。” “少爷。”小云端着药汤进来了,“你要的药汤。” 圣香左手端过来,右手往下一压。毕秋寒不自觉地依着他的手势放下床榻,放下来才隐约一阵懊恼,他何必如此听话?却听圣香言笑宴宴,“老胡把这个喝了,你的好少爷就变戏法,变出全府的晚饭出来。” 老胡端过药汤,笑呵呵地说:“我才不信,少爷可不能再叫遇仙楼送菜过来。上次送了给老爷骂了一顿,这次你再叫,老爷可就要打你了。”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的老胡,上次那可是本少爷八岁时候的事了,亏你还记得。”他托着腮帮看胡师傅,“放心,我不出门就能变晚饭出来。” “我喝了,少爷你的晚饭在哪里?”老胡喝完了药汤,碗底一亮。 “啪”的一声,圣香的折扇在手,往老胡的床下、柜子里、地板上各自指了指,“荔枝甘露饼、茄汁酿火腿、酸甜白菜,还有十坛五华龙蛇酒,老胡你说够不够府里做晚饭?”他笑眯眯地看着老胡。 老胡的一张老脸顿时通红,他有时喜欢偷偷喝几杯,自个手艺又好,在屋里藏了许多下酒菜,又私酿了几坛好酒,居然让圣香给翻了出来,“少爷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老胡就这么一点家底都给你挖了去。” “不能。”圣香一本正经地回答,“挖走别人的家底是你少爷我的私人兴趣。” 小云在一边偷笑,毕秋寒本一肚子火气,此刻也不自觉嘴角上扬。这少爷虽然可恶,但也有些讨人喜欢的地方。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行走江湖十一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圣香啊……凝视他越久,少时的记忆隐约浮起来一点点。为什么记忆中小时候的圣香总有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那样的眼里没有哭也没有笑,是一种……非常奇怪的……非常奇怪的眼神。 行云梦中认琼娘(1) 数日之后。 曲院街的青石路上人来人往,过往的都是些衣冠楚楚兜里有银子的人物。这条街南有遇仙正店,前有楼后有台,汴京的人把这家店称做“台上”,是全城最奢侈的地方,卖的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不是寻常人能买得起的。 “圣香你要带我去哪里?”毕秋寒被圣香拖着,说是要去找“那个将近三十年前失踪的女人”,结果就被他笔直地拖到这条街上。圣香在街上东张西望,逢有热闹就过去瞧,一条街走了一半他已经买了四袋零食——全部挂在毕秋寒手上。他真不知如果让他这样走到底,是不是要抱个大麻袋回去。 “帮你找人啊,”圣香倒是答得轻松,“你不是说那个女人很会笑吗?要找会笑的女人当然要到这里……喏,这里。”他拉着毕秋寒站在一家叫做“百桃堂”的店面前,笑吟吟地指着大门。 毕秋寒被他一路拖着,看得眼花缭乱,自从出道倒像是今天才见了世面,知道富贵人家是怎生个过法。好不容易圣香自己停了下来,往门里一瞧,只见门内几位姑娘的身影晃了几晃,有位正好与他目光相对,微微一笑。他鼻中嗅着这家店的幽香,脱口而出:“妓院?” 圣香一扇子敲上他的头顶,“聪明。”他其实并不比毕秋寒高挑,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能一扇子敲上他的头顶,随即拉住毕秋寒的手,“来吧。” “且住!”毕秋寒青铁着脸拉住圣香,“你身为丞相公子,不顾着你自己的面子也要顾着你爹的面子,怎能轻易踏入这等地方?何况我门规所限,门下弟子绝不能入这等酒色之地。” 圣香诧异地看着他,发现身边路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人在百桃堂门口拉拉扯扯做什么。“谁要你进来做嫖客……”他一句话没说完,毕秋寒禁不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和圣香那永远不懂得噤声的嗓门,一把拉住他的手,已匆匆把他拖进门里去了。再怎么样也比在众人围观之下说这些好看。 进了门,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这可不是我逼你进来的。” 毕秋寒无话可说,只得青铁着脸紧闭着嘴。 这时已有轻笑声从楼上传了下来,“圣香少爷可是第一次带客进我这个门,毕大侠不必和他生气,反正他横竖都是这个德性。” 这传自顶楼的声音慵懒缱绻,毕秋寒在汴京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称呼他“毕大侠”,不禁讶然抬头。只见三楼栏杆上一位紫衣女子正自梳妆,见他抬头对他嫣然一笑,“毕大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采莲舟之战?” 目中的女子音容未改,采莲舟之战可以说是毕秋寒出道之后第一次遇到大敌几乎丧命的一战,怎能忘记?“你是——”他失声道,“施姑娘?” 这百桃堂的主人正是当年采莲舟上唱曲的姑娘施试眉,自也目睹了那一场惊人的血战,闻言盈盈一笑,“十年前一面之缘,不想毕大侠还记得故人,眉娘受宠若惊。” 像施试眉这样俏丽的女子,人生之中未必能遇上几个。毕秋寒虽然端谨,但对当年那位一笑倾倒英雄汉的小姑娘自是印象深刻,“南兄可好?”他扬声问,当年采莲舟一战,施试眉身边犹有一位俊俏郎君。正是她这位郎君危急之际出手相救,否则采莲舟上的众人早就随那船一同沉在汉水之底了。 施试眉笑笑,“我嫁给了别人,你说他好不好?” 毕秋寒没想她这么答,呆了一呆。这一呆施试眉已然笑开了,“毕大侠不善玩笑,圣香少爷你们上来吧,前些天你托我查的事我查了些眉目出来。” 所谓“要找会笑的女人当然要到这里来”,原来是指圣香他托了消息灵通的施试眉帮他调查。施试眉主管青楼,她人缘又好,来查这等事自是比毕秋寒方便得多。 此时三个人都在施试眉的房里。她双指夹着一个手工精细,但已显然有些年代的香囊,轻轻晃了晃,“这个东西,是丰缘客栈的老板交给我的。丰缘客栈在京城也开了近百年,将近三十年前丰缘的老板还是现在的这位,他说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走后留在客房里的。他十八岁管账,二十岁接手客栈,到现在没见过那么会笑的女人。”那时候丰缘客栈的老板是这样说的:“她在对我笑的时候,如果她要,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包括我这性命一样的客栈。” 毕秋寒的目光锐利地盯着那香囊,低沉地道:“笑姬共和四位江湖前辈有过情缘,在她失踪以后半年之内,这四位前辈全部被发现死于乱刀之下……我委实想不通,她为何要下此毒手?” “我不同意。”施试眉慢慢地道,“若是她当真爱过他们,即使要另嫁他人,也不可能买凶杀人。我是女人,除非笑姬已然疯了,否则我不信她狠得下这个心。” 圣香插嘴:“她那四个情人是谁?”他只对八卦感兴趣。 毕秋寒微现冷笑之色,那是情绪激动之时的冷笑,“‘东风临夜’冷于秋、‘梧井先生’叶先愁、‘太狂生’李成楼、还有……”他一字一字地道,“将近三十年前武林盟主南浦的儿子,‘桃李春风’南碧碧。正是因为独生儿子死于非命,所以南老前辈严令禁止家中儿孙行走江湖……” 这些人物不仅在三十年前,就是如今也是余威未消的人物。他们的故事还被人津津乐道,可是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却已经身化白骨多年了。 这都是因为牵涉了这个香囊的主人。毕秋寒凝视着那香囊,那只是个绣功精致的东西,里头有些早已碎去的干枯花瓣,有莫约三两银子。香囊正面绣着一句“冷叶春风”,背面绣着“吐气成楼”,倒是把和她有关的几个男人都绣进去了。里头的衬布上还有个绣了一半的香囊的“香”字,大约本是想绣“香囊”二字在外面,但后来改了主意。 “她住了丰缘客栈,然后去了哪里?”圣香问。 施试眉摇头,“她在客栈住了一天,第二天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连住客栈的银子都未付清。”否则信誉良好的丰缘客栈也不会扣留客人的东西了。 “这些是什么花的花瓣?”圣香瞧了那花瓣几眼,“知道她从哪里摘来的,也可以大概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 “我正是为了这个。”施试眉正色道,“起先只是因为好玩,我托人查了查这究竟是什么花,结果让我吃了一惊。”她双指拈着一片已经干枯破碎的花瓣,一字一字地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毕秋寒脸色郑重,“毒药?” 施试眉俏丽的脸儿一片煞白,“不错,正是毒药!这是剧毒花卉‘孤身燕’的花瓣,常人吃下不消片刻,即会吐血而死!”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可是西域毒花,罕见的东西。” “难道她来京城竟是来杀人的?”毕秋寒道,“那么只需查出三十年前有谁死于此毒……” 他还没说完,圣香就打断了他:“三十年前暴毙的人可多了,你一个个去问吗?何况她说不定用来防身,不一定用来杀人。” “但至少我们知道一点。”毕秋寒冷冷地道,“她必然和西域有些关系。” “本少爷教你一个乖,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圣香“啪”的一下折扇再次敲上毕秋寒的头,“拿纸笔来!” 过了一会儿,圣香笑眯眯地举起一张墨汁淋漓的告示,首先是赫然的几个大字“急求”、“重谢”。 “各位汴梁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本人家中亲人突患怪病,急需将近三十年前吐血暴毙之人的骨灰若干。若有知情通报者,请与百桃堂眉娘处告知,领取现银五两。若家亲怪病幸愈,另重谢纹银百两。” 毕秋寒哭笑不得,“这张东西贴出去,人人当你是胡闹,有谁会信你的?” 圣香的金边折扇在指间转了几下,只是笑嘻嘻的。 “圣香的意思不是当真悬赏,而是这份东西若是贴了出去,必定成为京城近来最耸动的话题。”施试眉微微一笑,“怪病什么的显然是胡扯,将近三十年前吐血暴毙的死人,这东西本来就很耸动。如果街头巷尾议论了起来,知情的人可能多少会唤起点回忆。而且和我这最多是非的地方联了起来,更加容易引人注目。如果有人当真知情,或许真的会找我说。” “若是人家发现有人在追查这件事反而躲了起来,这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毕秋寒问。 施试眉横了他一眼,这人还不是普通的顽固迟钝,“如果人家本来就害怕人知道,你就算不招摇,难道他就会告诉你?” 毕秋寒为之语塞,顿了一顿,“那何必写得如此荒唐?直言要找知晓笑姬此事的知情人便是了。” 施试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着他,笔下一挥,“你看这张告示,是这样惹人注意呢,还是这张惹人注意?”她写了一张“告示:若有人知将近三十年前有人吐血暴毙而亡,请找百桃堂眉娘处领取纹银五两。”毕秋寒无话可说,自是圣香写得惊奇耸动,引人注意。他从小被长辈灌以端谨严肃稳重之风,武功扎实性格稳重,从某个方面来说和施试眉的夫君聿修颇为相似。但是聿修是天生严肃,毕秋寒自是远比不上聿修的冷静睿智,因此聿修的严肃可以说他是性格,毕秋寒……在圣香和施试眉面前只能说他笨了。 再过几天,京城大街小巷都渐渐地在议论一张奇怪的告示,官府近来接了不少无名案,都是多年前早已成白骨的死人。 而圣香就在他的院子里挥着扇子乘凉,闲闲地用大蒜烙饼喂得那只胖兔子吱吱直叫,根本就像忘记了他自己是始作俑者。而毕秋寒这几日明察暗访,忙得不见踪影。他为何如此着急要打听笑姬的事,将三十年前的隐案翻出来?这些前辈生前的隐私,如能湮没自是让它湮没消失的好,为什么突然之间急切要寻找笑姬?毕秋寒还有些事没有说,圣香很清楚。 “少爷,老爷有事要找你。” “哦——”圣香丢下那只胖兔子,自从枢密使容隐死后,他爹一直忙得像个陀螺,他是说过很多次“有没什么他可以帮忙的”,可惜他爹总是说没有。 赵普的书房在赵府的最深处,上面不题字的那间便是。赵普身为开国重臣,也非特意节俭,但这间书房总是出了奇地简单朴素。人说是赵府初盖的时候这屋子便在,丞相非但没拆了它,还一直保持着它的原样。圣香问过他爹这是不是他年轻时幽会的地方,差点没把赵普给气死。 这破房子依然和从前一样破烂,满墙的苔藓,虽然下人时常清扫,但仍脱不去一种萧条的味道,圣香最不喜欢。 推开房门,他老老实实地进来了,“爹?” 赵普站在房里呆呆地看着对门的那堵墙壁。这屋里堆满了公文,圣香也不知进来过多少次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爹这种样子,“爹?”他又叫了一声。 赵普这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圣香怔怔地看着他爹脸上两行清泪顺腮而下。赵普举起袖子擦去了眼泪,圣香袖子一垂,“啪”的一声,那柄扇子握在他掌心。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圣香笑了,“爹,你对着儿子哭什么?” 赵普擦去眼泪,声音还有些沙哑,“圣香,爹问你一件事。” 圣香吐吐舌头,“如果是问什么三十年前死人的事,我招了,那告示是我写的。” “果然是你写的。”赵普目中泛起一层沉郁的痛色,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凄凉,“人是秋寒要找的?” 他爹居然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是毕秋寒要找个女人,都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惊动了他这位事务繁多的爹?圣香“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嗯……” “圣香……”赵普缓缓地道,“二十几年了,爹虽然恨铁不成钢,但你做多少事爹从来不当真拦着你……你看看你大哥二哥,他们不读书,爹叫师傅打断他们的腿……他们如果敢去青楼,爹一定把他们赶出门去。可是爹对你一向纵容,甚至你二哥都口口声声问过我,他到底是不是爹亲生的?为什么爹要对你如此偏心?”他的声音缓缓颤抖起来,“直到你大哥领兵长驻边境,你二哥在高粱河一役身受重伤……他们都还多少怨恨爹,恨爹偏心。甚至你二哥为此发誓永远不再回来,你还记得吗?” 行云梦中认琼娘(2) 圣香低下头,咬住了嘴唇,蹙起了眉头,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慢慢地用扇子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没说什么。 “你身子不好当然是一个原因,但爹不是为了这个纵容你……”赵普缓缓地道。 “爹是为了对不起我。”圣香插了一句。 赵普默然,轻声道:“你……知道?” “我不知道。”圣香慢慢收起折扇,“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猜的。”他的嘴角依然上翘,带着种笑味儿,是有些淡泊宁定点尘不惊的笑,“爹,你老实答我,我当真是你亲生的吗?” 赵普目中的痛色愈显,“不是。” “那么——”圣香收扇卓立,反手缓缓扣上了门,浅笑,“我是哪个皇上的儿子?” 赵普全身一震,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圣香。 “除了皇上,谁能加诸你二十多年的痛苦……”圣香慢慢地说,随之又吐了吐舌头,“爹不要那么紧张,我若是个皇子多威风,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个时候赵普第一次分清了他这位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什么时候是真笑,什么时候是假笑。他看着圣香笑意盎然的脸,也许他永远都看不清这张脸下究竟埋藏过多少的痛苦和挣扎,直到他能用这一脸的灿烂笑出来。他慢慢伸手摸了摸圣香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你……要叫当今皇上一声叔叔。” 他是先皇太祖之子?圣香眨了眨眼睛,“那我肯定长得像我娘。” 赵普愕然,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不错,你长得像你娘。”他摆手打断圣香再次的胡说八道,“你娘……是个任何男人都不能抗拒的女人。当年先皇在宫里和郁贵妃闹得不愉快,爹陪着他出宫散心,看见了遇仙楼前一群衙役正在调戏一位姑娘。先皇出手救人,我在一旁看着。那位姑娘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目中一片凄凉,“不必说我,先皇后宫多少人,他都不曾见过如此娇俏可人的女子。她那样嫣然一笑,足以令人疯狂。先皇对你娘一见钟情,强行把你娘带入宫中……”他闭目撑住额头,一时说不下去。圣香眼神一片寂然,微闭了一下眼睛,大大地笑了一下,“后来呢?” “他强暴了你娘。”赵普轻声道,“那……那是当然的。你爹要的有什么得不到?但是——”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 “但是发现我娘并非处子。”圣香笑笑。 “不错。”赵普凄然,“你爹自然不容许他的女人为人指染,他下令追杀。半年之内与你娘有情的男子,全部死于大内高手的暗杀之下。却不想……不想……”他撑住额头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娘笑容之美世所罕见,你叔叔也对你娘动了情,以致兄弟失和。那一阵子宫中人人自危,先皇脾气之坏,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然后皇上就杀了我爹?”圣香问,眼睛眨也不眨。 “不,”赵普吐出一口长气,“在那个时候,你娘怀了你。”他眼中的凄凉变成了惨然,“你娘……你娘……你娘怀孕之后身子虚弱,偶然有次昏倒。御医为她诊断之时,居然查出她服食堕胎之药,暗中想要打胎。你爹大怒,原来你娘虽然被掳入宫,表面上对皇上顺从,却没有当真爱过你爹……你爹彻查,又发现你娘是北汉刺客,为防我军南下才潜入京城伺机行刺。那日你爹英雄救美正是你娘故意挑逗衙役,做戏给你爹看的……她从来都没爱过你爹。” 圣香叹了口气,“娘还真是辛苦,爹还真是倒霉,然后呢?” “你娘失宠,事情败露,知道行刺之事已无可能,生下你之后横剑自刎……”赵普眼泪盈然,“就葬在这书房之下!” 圣香全身一震,握紧了折扇的柄,过了一阵,他问:“爹——其实也很喜欢我娘吧?” 赵普默然,“你娘——没有男人能不喜欢。” “后来我就被我爹送到这里,做了爹的儿子?”圣香问,“因为我娘既没有受封,又是个刺客,怎样都算我爹的丑闻,所以……我就变成了爹的儿子?” “你爹觉得对你不起。”赵普缓缓地道,“他生了你,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圣香笑了笑,“那爹呢?爹也觉得对不起我?” “当然……圣香,你觉不觉得你很命苦?”赵普抚摸着他的头,“你娘不爱你,你爹不要你。”他目中有疼惜之色,“可你却是个好孩子……” “命苦?”圣香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很命苦?”他瞪大眼睛看着赵普,“爹,你在说笑话?” 赵普望着他瞪得滚圆的眼睛,想起他从小到大胡作非为嬉皮笑脸,到现在还这样孩子气,忍不住嘴角翘了起来,“啪”地打了他一记,“圣香,秋寒正在查的是先皇的密史,后果如何你很清楚。” 圣香不答,沉吟了一阵,“他——必有他不能不查的理由。” “我知道。”赵普缓缓地道,“爹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要你拦住他,而是……”他一字一字地说,“你娘和你爹的事是皇上的一个心结,也是大宋的一件丑闻,甚至牵涉了北汉反叛的余孽。兹事体大,不容挑拨。这几日街上的告示已然传到皇上那里,皇上说……”赵普森然道,“凡有一事提及先皇,杀无赦!” 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爹的意思——” “爹不是要你不帮秋寒,秋寒也是个好孩子。爹要你帮他,帮他查不到,你明白吗?”赵普缓缓地道。 圣香歪着头看着他爹,“啪”的一声打开他的金边折扇,“好!” “难为你了。”赵普低声道。 圣香只是笑笑,书房外陡然一阵阴霾,云层漂移遮住了太阳,书房里光线黯淡,圣香的眼神赵普并没有看清楚。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知道圣香是个好孩子。除了这点之外,对于这个孩子,他一点也没有了解过。 我辈行藏君岂知(1) 回到花园时,花园静悄悄的,时近傍晚谁也不在,只有那只奇胖无比的兔子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看他。圣香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过了一阵子,身后草木之声微响,他的嘴角微翘,“小毕?” 毕秋寒显然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满身尘土,目光甚是疲累,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毕秋寒是出身于……”圣香见他不答,拖长声音叫了起来。 “你有什么话,要问直说便是。”毕秋寒看来当真是累了,对于圣香的胡闹也没生气,只是淡淡地道。 “你去了哪里?”圣香转过头来笑意盎然,“私会佳人?” 毕秋寒脸色霜寒,肃然摇了摇头,“我去了一趟洛阳。” “洛阳?”圣香瞪大眼睛,“飞去的?” “来回倒毙了十匹骏马,加上我奔行了五十多里。”毕秋寒目中倦色浓重,“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查笑姬之事?” 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知道。” “冷、叶、李、南各有后人,这四位前辈横死的时候正当盛年。三十年过去,算算他们的后人也是而立之年了。”毕秋寒冷冷地道,“李成楼的后人李陵宴招兵买马,号称为其父报仇,在江湖中横行霸道,看谁不顺眼就给人扣上杀父之仇的帽子,半年以来已有七家无端被灭门。冷于秋的后人冷琢玉仗以美色召集大批无知少年,浩浩荡荡地为李陵宴助阵。叶先愁的义子唐天书擅长阵法数术,传言找到了乐山翁留下的宝藏,给李陵宴恶虎添翼。四家后人只有南碧碧的儿子南歌,迄今还未加入李陵宴的复仇计划。若是短期之内找不到这四家真正的仇人,只怕李陵宴大势一成,野心绝非仅是复仇而已。”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受宫主和李姑娘重托,要阻止李陵宴复仇。今日收宫主飞鸽传书,赶去洛阳参加了一趟‘解仇大会’。李陵宴今日和武林众位前辈当众翻脸,声言绝不受任何调停,自立‘祭血会’,扬言谁与当年之事有关,就杀谁满门……” “所以毕大侠仗义出马,要阻止李陵宴这大魔头胡作非为?”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过我想问一下,那位李姑娘是什么人?” 毕秋寒脸上微微一红,“李陵宴的妹妹,不过她、她和李陵宴并非同道。对于哥哥的所作所为,她也是十分痛心的。” 圣香用扇子柄撞了撞他的腰际,悄悄地咬耳朵:“不是未婚妻子?” 毕秋寒极不自然地闪开,“当然不是。”但看他满脸红晕,不是也差不多了。 “嗯……你拐走了人家的妹子,还不打算和人家成亲。看不出小毕你一脸老实,还会玩弄感情。”圣香叹了口气,扇子扇了扇,“这年头的男人实在靠不住……” “圣香!”毕秋寒恼羞成怒,一句“不是”也能让他编排出这许多东西,“你怎能胡说八道,坏人清白?” 圣香大笑,“我说的可是实话,没打算和人家成婚就不要让人家姑娘期待。否则到头来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你好受的。”他躲过毕秋寒劈头的一拳,从他肋下穿过,“呼”的一道衣袂风声,他已到了花园墙头,挥了挥袖子,“本少爷最聪明,虽然明追暗恋本少爷的姑娘们无数,本少爷就是不惹这等麻烦。” 好快的身法!毕秋寒心中微微一震。圣香在墙头吐了吐舌头。秋风之中他一足伫立墙头,一足悬空,风吹衣袂,猎猎作响,仿佛稍一摇晃就会跌下来。他转过身来,“小毕,你想不想知道南碧碧的儿子南歌人在什么地方?我和你打赌,既然李陵宴他招兵买马,借复仇之名横行霸道,既然冷琢玉唐天书都被他拉拢,他就一定会来找南歌。找到了南歌就等于找到了李陵宴,找到了李陵宴才可以打他屁股告诉他,他到底可恶在哪里!” 毕秋寒顿时把对圣香轻功身法的惊愕丢在一旁,“你知道南歌身在何处?” “我当然知道。”圣香“啪”的一声在墙头打开折扇,临风一笑,襟袖楚楚,衣袂飘飘。 “在哪里?”毕秋寒脱口问。 “开封府大牢。”圣香笑眯眯地道。 毕秋寒愕然,“大牢?他犯了什么法?” “杀尸体的大罪。”圣香笑嘻嘻地说,“人要倒霉的时候,杀尸体都会坐牢的。你想不想见他?” 如果能以南歌为饵,说不定就能引诱李陵宴入伏。毕秋寒深吸一口气,“他身在大牢,我要如何见他?” 圣香对着他招招手,毕秋寒飘身上了墙头,只听圣香对着他咬耳朵:“人在大牢,我们既不是他爹也不是他的妻子儿女,要见他当然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毕秋寒本能地问。 “咔”的一声,圣香敲了他一个响头,“哪里还有什么办法?笨!当然是劫狱了。” “劫狱?”毕秋寒失声道,“可是这里是京城重地,公然劫狱,你不怕连累丞相大人吗?” 圣香白了他一眼,“所以当然是你去劫。” “我去?”毕秋寒一点也没跟上圣香的思维,愕然。“当然是你去。”圣香的扇子指到他的鼻尖,“想见他的人是你,想做大侠的人是你,想抓李陵宴的人是你,想得到美人芳心的人也是你,和本少爷有什么关系?本少爷身体虚弱,难道你还想让本少爷和你一起去劫狱?万一本少爷被那些泥腿泥手的衙役们打伤了,你赔得起吗?本少爷可是堂堂丞相大人的少爷……” 毕秋寒苦笑,这就是圣香的本性?“我去。” “人劫回来了,也不能带回这里来。”圣香笑眯眯地道,“总之不能连累我。” 毕秋寒怫然,“当然!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你就是!” “那本少爷就告诉你,他被关在哪里。”圣香招招手,“耳朵过来。” 自那天告诉毕秋寒南歌被关押的地点之后,毕秋寒就开始着手筹划劫狱的计划。圣香每日假装不经意,就听见了某些内容,比如说什么九月三日什么人在哪里接应之类的,他这才稀奇地发现原来毕秋寒真的是个不小的大侠。武当少林的低代弟子都由他调遣,显然劫狱的计划他和武林中那些掌门的老头子们讨论过一阵,显然大部分老头子们都是反对的。毕竟江湖中事,牵连到与官府作对极不明智。但是听过了毕秋寒详细的计划和南歌被关押的地点后,他们勉强还是同意了。 南歌被关在开封府大牢的边角,恰巧他的牢房墙壁在前几天某个雷雨天被闪电打了个洞。只要外边的人能蒙混入大牢,把救他出来的消息传给他,打开他的手铐脚链,凭南歌的武功,要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如果他自己越狱的话,就不算劫狱,也就不容易怀疑到外边的人身上。 “圣香,”赵普缓步走到正在用烤肉串引诱那只胖兔子的圣香背后,“放走南歌,可会让秋寒离开京城?” 圣香没有回头,只是那只胖兔子对着热腾腾的烤肉串吱吱直叫,想吃又不敢,“不一定。” “你答应了爹不让秋寒查出真相……如果他想要替你娘的情人报仇的话,他们要杀的……就是你爹。”赵普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也许父债子还的话……现在他们要找的仇人其实是你。何况皇上绝对容不下知道真相的人,皇上他……”赵普没有说下去,但是圣香知道,皇上之所以特别宠爱他,至少有一个理由,是因为圣香长得很像他娘。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圣香回过头来,一脸的笑颜灿烂,“办法是人想的,结果怎么样只有天才知道。”他收回肉串塞进自己嘴里,笑吟吟地看着胖兔子抱着他的腿直跳,“我一辈子也许只能帮爹这一件事,不会做不到的。” 他说“不会做不到的”的时候眼如琉璃,赵普见了心头竟微微一颤,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你不找聿修大人他们帮忙?凭聿大人的武功……” “他们遇到事情的时候求过我吗?”圣香打断他。 赵普呆了一呆。 圣香很少不笑,但是他现在没有笑,慢慢地用吃完烤肉串的竹签在地上划了一条线,“没有——即使是到死,他们也没有开口……” 他没有说完,但是赵普懂得那种默然的自负。正因为他们都是这种人,所以才会是朋友,“爹难为你了。”除了这一句,赵普已不知还能对圣香说些什么了。 圣香笑了,他鲜少笑得这么柔和平淡。拍了拍赵普的肩,随即环住赵普的脖子,他依靠在赵普身上,“傻爹……” 他身上依然带着那从小到大减不去的淡淡的婴儿味道,还有淡淡的八宝桂花糕的甜味,赵普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和心跳,“你长大了。” 听闻到这句话,圣香又笑了笑,放开赵普,“我长大了。既然爹把这件事托给我,那么以后不管我做什么,爹都不要再过问了,好不好?”他凝视赵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一抹纯然微醺的笑意让人不知不觉为之迷惑。 “好。”赵普脱口而出,疑惑随之而来,什么叫做“不管我做什么”?圣香他想做什么?“可是……” “谢谢爹。”圣香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说,“这下我和小毕下江南去玩,爹可不能反对了吧?” 他打断了赵普的疑问。赵普愕然看着圣香完美无缺的眼眸,当真只是如此而已吗?圣香漂亮乌黑的眼睛里,除了隐隐的光彩烁然,只是一抹深如海底的黑,黑得全无边际,连猜测都无从猜起。 我辈行藏君岂知(2) 传递消息要南歌越狱的事比想象的轻松许多,开封府大牢居然没给南歌戴上精钢铁镣,只形式地给他挂了个木枷。听说是上一任的御史中丞大人亲自把人送进来的,这人犯是自首的,因而也不必特地提防他要逃跑。 本来嘛,如果要逃跑,自首干什么?看管南歌的地儿最偏僻,他犯的事无足轻重,人也不吵不闹,偶尔还和狱卒们喝杯酒聊聊天。大家都知道这位犯人有学问人不错,长得还俊俏,比起其他灰头土脸哭爹喊娘的犯人们,南歌可是顺眼多了。 毕秋寒并没有亲自去劫狱,他把给南歌传递消息的任务交给了谁,圣香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南歌一出狱,毕秋寒就会离开京城。毕秋寒要带南歌去哪里,圣香照样不知道,但必然是个洒大网抓李陵宴的地方。 如果不能找出杀害李成楼的真凶,那么如今事到临头,李陵宴已经不受管制,先趁他羽翼未封的时候下手,也是制止他疯狂复仇的一个办法。 这样一场江湖大侠抓大魔头的好戏,圣香怎能错过?他正在努力地想方设法让毕秋寒带他一起去看热闹,“小毕——”他拖长了声音可怜兮兮地说,“我也要去。” 毕秋寒摇头,“江湖凶险,这一次我又不是出门游山玩水……” “你不游山玩水,我游山玩水啊。”圣香拉拉他的袖子,讨好地说,“带我去嘛……爹都答应了。你们抓人,我站旁边看就行了,大不了有危险我就逃嘛……小毕……” 他讨好的样子让毕秋寒不自然地想起那只奇奇怪怪的大胖兔,咳嗽了一声,“你不合适行走江湖,此行会很危险……” “人家有心病的啦,很早就会死的啦,趁人家还走得动,带人家出去玩嘛……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日月滔滔、光阴似箭、流年似水、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去不复返……”圣香泫然欲泣,“你不带我去,我会很伤心的,很伤心就会心病发作,心病发作我就会死掉。我如果死掉,你过意得去吗?为了你不背负上一辈子的阴影,你一定要带我去……” 毕秋寒活到了二十九岁,从来没听过人泪眼汪汪地还能说出这种话,而且说话的人还说得很认真。他不由得啼笑皆非,“不行。”他力持一张正经的面孔,“你的身体没有那么差,而且圣香你是赵丞相的爱子,带你出去,我不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爹同意让我出门的啦,”圣香抬头看着毕秋寒,毕秋寒比圣香稍微高了一些,“从前爹要骂我的时候,我也混过江湖好多次了。你不用保护我,我保护你好了。”他很慷慨地说,故作豪气地拍了拍毕秋寒的肩头,“我做你的保镖,可以了吧?” 毕秋寒努力地要给他们之间的谈话增添一些正经的色彩,让这些对话听起来不至于那么荒唐可笑,“圣香,这次的事非同小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很认真啊,我哪里有闹着玩?”圣香睁着一双大眼睛,“你看我都没笑,我很认真啊。” 他真的没笑,但毕秋寒差一点就笑了出来,“不行就是不行,圣香你很聪明,但是江湖不同于京城。”他微微一笑,拉开圣香拉他衣袖的手,“吃江湖饭的人除了武功、智慧、运气,还需要狠心。圣香你武功不弱,为人聪明,但是你敢杀人吗?”他凝视着圣香,“刀落血流,面前的人不知是好是坏,你敢一刀下去要他的命吗?” 圣香一只手捂住耳朵不听,索性撒娇耍赖,一跺脚,“小毕说他要杀人……来人啊——小毕说他要杀……” 毕秋寒一把蒙住他断章取义胡说八道的嘴,“我哪里说要杀人了?”他简直快被圣香弄疯了,这个家伙怎么能从张三就直接扯到张飞去? “是你说吃江湖饭就要杀人……”圣香被他蒙住嘴还在那里嘟哝。毕秋寒不惯捂着人嘴说话,只得放开了他,“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 “走江湖也不一定非要杀人。”毕秋寒越说自己越糊涂,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从不让圣香跟着他走江湖,会扯到杀人还是不杀人的问题。 “所以本少爷就是那种走江湖也不杀人的好人,对不对?”圣香“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眯眯地扇了几下,“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对不对?” 毕秋寒张口结舌,他的意思明明就不是这样。可是如果说圣香不是走江湖也不杀人的好人,似乎也不对。圣香问了两个“对不对”,他不能说不对,可也明明不是对的。哭笑不得地看着圣香,他已被他绕得头都昏了,不知道该答什么才对。 圣香见他苦笑不答,拖长声音使出最后的撒手锏,“毕秋寒出身于碧……” “好了好了,既然丞相不反对,你想看热闹就来吧。”毕秋寒苦笑,实在拿这大少爷无可奈何。 圣香舌战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拿扇子对自己猛扇。那金边的折扇在阳光之下富贵灿烂,一派奢侈靡丽。毕秋寒暗自摇头,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当真见识了江湖,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场面呢! 那只大胖灰兔子在草丛里歪着头看着圣香,也许它看到了什么毕秋寒看不到的东西。但是不论是人眼还是兔眼里的圣香,除了满脸灿烂的笑,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从来不曾有人真正了解过。当夜数辆马车在汴梁城外会合,直奔洛阳而去。 毕秋寒与给南歌传递消息的一位黑衣老人同坐一车,圣香和深夜破牢而出的南歌同坐一车。还有一辆大车里坐的是谁,圣香不知道。三辆大车趁夜疾快地离开了汴梁,没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南歌和圣香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丞相的公子,他比毕秋寒知道得多一点的是——他知道圣香是当年的御史中丞、如今江湖上敬称“天眼”的聿修的好友。南歌之所以束手入牢,甘愿在开封府大牢一待大半年,便是与聿修一战落败认输的结果。那大理寺一战的晚上,他被圣香这位大少爷猝不及防地一把捂住了嘴。这位大少爷那天晚上身上的八宝桂花膏的香味犹令他印象深刻,怎能忘记?因此脱身上车,一见到圣香让他错愕了一下,“你?” 圣香坐在车内,车厢里有两个描金绘绿的大箱子,圣香就坐在其中一个上面。见了南歌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是我。” 圣香抬起头来的时候,南歌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大胖兔子。普通的兔子最多和猫儿一样大,野兔更是削瘦精干,但圣香这只兔子却比寻常的兔子大了一圈,抱在怀里像个半大的枕头。南歌愕然了一下,他的为人可比毕秋寒潇洒豁达多了,只是错愕了那么一下,随即释然,哈哈一笑坐了进来,“你怎么在毕大侠的马车里养兔子?” 圣香得意洋洋,打开一个大木箱子的盖子。南歌佩服地看着里头——那是个兔窝,木箱子里面赫然放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放着一根猪排骨。那兔子一进箱子立刻津津有味若无旁人地啃那排骨,耳朵一动一动的。 “会吃肉的兔子,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南歌若有所思地看着圣香坐着的那个箱子,“那不会是个狗窝吧?难道是会吃草的狗?” 圣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爷出门,当然要带一些换洗的衣服。”他支颌笑眯眯地看着那箱子里的兔子,“还有储备的食物。” “毕大侠可听说是谨慎守礼出了名的,”南歌一笑,“你在他的马车里养兔子,他不生气?”他四下张望,这马车车厢宽大,有个坐榻,即使堆上圣香的两个大箱子也不觉拥挤,四壁还绣了些花草,“这可不是寻常街上可以雇来的马车。” “这是他特制的马车?”圣香诧异,“本少爷可就不知道了,本少爷只知道他答应让本少爷跟出来玩。既然马车停在本少爷家门口,本少爷当然挑一辆最顺眼的坐上来。”他托着下巴,无辜地道,“是他自己进来探了个头,然后决定不坐这辆车。小毕也没说不许带兔子,也没说这是他的马车别人不可以坐。” 南歌哈哈一笑,他心知圣香明明看穿这是辆女人的马车,偏偏坐了上来,分明是故意气毕秋寒的。毕秋寒好洁守礼、性情谨慎、不易冲动,圣香却在他心上人的马车里养兔子。南歌本性豁达,也不觉得圣香可恶,倒是觉得好玩,“圣香少爷,你干巴巴地从京城跟了毕大侠出来,有什么图谋不成?”他笑对着圣香,他的眼看得比毕秋寒深,或许是因为他是个比毕秋寒活得深刻的人,“南某不信你只是为了看热闹。” 圣香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不只是为了看热闹。”他笑嘻嘻地又说,“还有很多啦,让本少爷想想……”他搬开指头算,“嗯,譬如做内奸啊,监视你们啊,通风报信啊,当你们图谋不轨的时候叫官兵来抓人啊,或者当本少爷不高兴的时候把你们统统卖给李陵宴啊……当然最重要的是本少爷想看看那个李陵宴长得什么样子。”他歪着头想了想,补了一句:“还有他的妹子长什么样子。” 南歌含笑,“我相信你不是个坏人。” “本少爷当然是好人。”圣香瞪了他一眼,“对了,小毕有没给你说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南歌摇头,“毕大侠以谨慎出名,他觉得不该说的事,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躺上坐榻,意态也颇洒脱,“反正到了自然知道。” 圣香笑吟吟地支颌看着准备闭目休息的南歌,“喂,如果李陵宴拉拢你,你会不会跟他去报仇?” 南歌嘴角微扬,并不睁眼,“江湖中人多少糊涂。为父报仇和李陵宴的野心是两档子事,风马牛不相及。” “我说——如果你找到仇人,你会报仇吗?” “会。” “那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仇人?” “因为我不想为了死人活着。”南歌睁开眼睛,笑了笑,“当然如果仇人自己送上门来我还是会报仇的。” 圣香歪着头看他,像看见了什么稀奇的怪物。 倒是南歌诧异了,“你看着我干什么?” 圣香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他依然托着下巴坐在他那富贵荣华的描金箱子上,目光却缓缓移向马车窗外,“我只是在想……能够不为死人活着的人,那会是什么样的人……” 南歌眉头一蹙,却听他慢慢地接了一句:“即使能够不为死人活着,人也免不了……要为活人活着……” 圣香说这一句的时候眼色——如琉璃。 我辈行藏君岂知(3) 当他露出这种眼色的时候,南歌目中有光彩微微一闪。他并非没有这种感受,只是从不曾这样清晰地说出口……不曾这样宛如思虑过一千次一万次的清晰、像经历过无限苦难之后的挣扎——而后淡漠、看破的寂然——无悲无喜、无恨无笑。 这是圣香吗? “很晚了,本少爷要睡觉了。”突然圣香转过头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喂,你下来,床让给本少爷睡。” 南歌这下是真的怔住了,他没见过一个人的表情能变换得如此快,如此不留痕迹——好像刚才他看见的刹那的圣香都是错觉,是他在做梦一样。 “喂!下来啦!”圣香的折扇已经指到他面前,“本少爷身体虚弱,如此长途跋涉,说不定半路上就会一命呜呼。你还不赶快下来,万一本少爷积劳成疾,你怎么赔我?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害的……” 南歌可没毕秋寒那么好糊弄,他闭上眼睛,“不让。” 圣香眼珠子转了转,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晃亮了,“是你不起来的。” 南歌陡然闻到一股硫磺味,睁开眼睛看他手里拿着火折子,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圣香宣布:“你不下来,我就放火烧了这张床,谁也别睡。” “你疯了,你会连马车一起烧掉……” “谁叫你不下来?如果马车烧掉了,就是你害的。” “马车烧掉是小事,你自己难道就不危险?”南歌开始知道为什么毕秋寒不坐这辆车了。 “我死了就是你害的。”圣香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什么和什么……”南歌苦笑,潇洒地一挥袖子下床,在地上盘膝而坐,闭目,“从今以后,你要怎样就怎样,南某不和你一般见识。” “嗯……我睡了。”圣香欢呼一声扑上床去,胜利地抱着薄衾睡去。 这人……南歌苦笑,怎么是这样的? “毕贤侄,我们可是按原计划先去洛阳?”另一辆马车里的黑衣老者和毕秋寒自然不知道圣香车里究竟在搞什么鬼,杀了他们的头也猜不出圣香大少爷方才差一点放火烧了马车。 毕秋寒蓝衫提缰,在前赶马,沉声道:“不,我们直下汉水,去君山洞庭湖。” 黑衣老者淡然一笑,“毕贤侄还是一样谨慎,你从昨夜开始就把南歌人在咱们手上的事传扬出去了吧?” 毕秋寒只要不和圣香在一起就稳重老练得多,点了点头,他脸上不见一点骄色,“消息已经放了出去,大约五日之后便会尽人皆知。但在到达君山之前,我不想多惹麻烦,毕竟我们的目标只是李陵宴,不是别人。” “但贤侄不是和令宫主约定在洛阳相见吗?我们直下汉水,令宫主在洛阳可就空等了。”黑衣老者微微一笑,“贤侄一向敬重令宫主。” 除了被圣香弄得哭笑不得,毕秋寒也很少笑,此时微微一笑,“当然……翁前辈可知另一辆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这黑衣老者是江湖上以传音追踪之术出名的“追魂叟”翁老六,闻言震动,“莫非另一辆马车上坐的是……” 毕秋寒含笑点头,“正是。” 另一辆马车上坐的是江湖两大迷宫之一的碧落宫宫主?纵然翁老六已经成名三十多年也不禁变色,毕秋寒是碧落宫门下弟子已经如此了得,碧落宫宫主是什么样的人才可想而知,“没想到李陵宴祭血会的事居然惊动了令宫主,碧落宫主出宫乃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 毕秋寒又是微微一笑,“也未必全是为了李陵宴的事。”他却不说还为了什么其他的事。 “君山洞庭湖会,毕贤侄和令宫主都会参加。老夫听闻白发、浮云夫妻亦会到会,江南山庄庄主江南丰、第一箫客韩筠、归隐江湖几十年的老盟主南老、少林寺罗汉堂空远禅师、武当清静道长、‘风雪荷衣’温公子、菱洲双娇、祁连四友……”翁老六感慨,“这次李陵宴招惹的人可真不少,听说那传闻里的天下第一美人也会赶来瞧热闹。” “还有个人也会来。”毕秋寒简单地道。 “谁?”翁老六感兴趣,能让毕秋寒特意提及,必然是重要人物。 “天眼。”毕秋寒缓缓地道,“此人虽然这半年才在江湖偶尔露脸,但断然是个人物。”他眼色沉然,“我见过他一次,‘天眼’聿修单人独臂,做事观察入微、见识了得,武功犹为不弱……”他沉吟了一阵,又补了一句:“不只是不弱,甚至可称‘高强’二字。君山之会如果他在,对付李陵宴也多些把握。” 毕秋寒从不虚言夸人,既然把“天眼”聿修说得如此杰出,必然是有他的高明之处。翁老六叹了口气,“不管结果如何,江湖如此盛会,百年来不会有第二次了。只是毕贤侄,”他又叹了口气,“老夫着实想不通你为何要把那相国公子带在身边。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相府岂能和我们轻易罢休?毕贤侄是主会之人,招惹这等麻烦实为不智。” 毕秋寒难得苦笑,摇了摇头,“那位大少爷……翁前辈离他越远越好。”他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他说什么最好莫反对,省得他做出什么事来我们连想也想不到。” 少见毕秋寒如此无奈,翁老六哈哈一笑,“若是老夫老眼不花,似乎看见那位公子把一只兔子带上了车。那位丞相少爷可是纨绔子弟——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种?” “他不只带了一只兔子,”毕秋寒喃喃自语,“他还带了一箱衣服——莫约有三十多套,鞋袜四双、火炉一个、被褥锦衾,还有什么三罐子茶叶……甚至还有两挂风干的火腿……”翁老六乐了,“他当是出游还是皇帝下江南?这年头的富家少爷……” 毕秋寒一说到圣香就头痛,“你知道他带那火腿来干什么吗?” 翁老六猜测:“下酒?” “喂兔子……”毕秋寒呻吟一声,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摇了摇头,“他还有个沙锅,说要等到野外的时候钓鱼煮鱼汤……我实在不知该拿那大少爷怎么办。” “哈哈,毕贤侄即使与强敌搏命,也少见这样烦恼。”翁老六莞尔,“看来那大少爷果然不一般,明儿一早倒是要见识见识。” 第二日便要弃车登船,一早三辆马车齐齐停在汉水谢娘渡渡口。天色仅仅微亮,因为南歌出狱比想象的顺利,所以稍微早到了一会要等船。 “咿呀”一声,黑衣翁老六先下了车。毕秋寒跃上车顶,四下张望了一阵,确定无事才出声招呼:“南兄,出来吧。” 南歌撩开车帘一跃而下,一甩袖到了江边一块礁石之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一声长啸破云,仿佛要吐尽大半年监牢的郁闷,声震四野连绵不绝。 翁老六皱眉,这位南公子也太满不在乎了。毕秋寒为他的安全处处小心,他却浑然不在意。这一声若是让人听见,毕秋寒改下汉水的一番苦心可就全白费了。昨夜漆黑大牢昏暗,他也没瞧清楚这位名门之后长得什么样子。今日一见,南歌风姿飒爽俊朗洒脱,确是风流倜傥。他正打量着南歌,南歌莫约三十二三,比毕秋寒似乎稍微年长了一些。毕秋寒自没有南歌的俊朗潇洒,但翁老六私心评价,他若有女儿,定是嫁与毕秋寒,那才是可以依靠的男人。 “好难听——”却听车厢里传出一声睡意朦胧的声音,一个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姓南的你别叫了,好难听好吵……” 翁老六这下乐了,还没来得及定睛去看这位堪称天下第一的少爷公子,另一声轻笑已经入耳,“啪啪”两声,有人鼓掌,“好功力。” 第三辆马车上下来的也是一位蓝衫少年,那一身蓝蓝得近似于白。此人眉目清秀纤细,身材也不高,年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声音也很轻柔。这样的人居然就是碧落宫的宫主、让毕秋寒毕恭毕敬的人?在场的其他三双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几乎没掉下来,南歌第一个开口问:“阁下是——” 蓝衫少年虽然年幼纤弱,一股子精细易碎的稚嫩,但神色很舒缓。那轻笑的样子看起来极是舒服,令人不知不觉就全身放松,像全身的疲惫都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语调缓缓从毛孔里散去,人也跌入了无比温暖舒适的空间里,只想听他多说两句话,“我姓宛郁,双怀月旦。” “这位是碧落宫的宛郁宫主。”毕秋寒介绍着,又对比他年轻十岁的蓝衫少年行礼,肃然道:“弟子见过宫主。” 宛郁月旦笑起来让人惊讶尴尬之意全消,“在外面不用这么规矩。”他全无架子地对翁老六和南歌点头微笑,“翁前辈好,南公子好。” “晚育是什么姓?”马车上被忽略的人瓮声瓮气地插口,“月蛋是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叫做鸡蛋?怎么有人叫这种怪名字的?”这插口的人自然除了圣香,不可能有别人。 宛郁月旦并不生气,他的确没看见在场还有第四个人,好抱歉地转头微笑,“古人把品评人物称做月旦评,我想先父是取品评天下人物之意,所以没有考虑念起来蛮奇怪的。”他往前走了一步,“对不起,我眼睛不好,看不清这位公子……” 此言一出翁老六再次愕然,南歌皱眉,这么年轻的孩子居然是个半瞎子?亏了他长了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漂亮的眼睛,“你看不见?” “嗯……看不太清楚。”宛郁月旦看起来并不烦恼他看不清楚的事,“所以我没有练武,从小就看不清楚,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 碧落宫的宫主居然不会武功?南歌和翁老六面面相觑,苦笑摇头,“那么宫主不应单身涉险。” 宛郁月旦虽然年轻,但笑起来眼角已有微微纤细的皱纹。那皱纹看起来并不显老,倒显出一股舒服好看的温柔,“嗯……我也这么说,但秋寒总说我该出来找个大夫看眼睛。” 这话也有道理,但也不必在这个危险的时候出来。翁老六陡然感到责任重大,宛郁月旦不会武功,那一位圣香少爷纯属胡闹,南歌性情洒脱不听管束。他和毕秋寒二人要把这三人送到君山,可谓危险重重。 宛郁月旦就如知道他在想什么,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我说既然要出来,就好好地出来一次吧。我人在宫里,其实是很闷的。” 这位也把江湖当做游戏的地方?翁老六的苦笑快要变成干笑了,“宫主还年轻,不知道江湖的险恶……” 他刚说到一半,却见宛郁月旦已经站在圣香的车边很好奇地抱着一只大兔子,“我可以摸摸它吗?” 车里三秒钟之内用兔子收服一位大人物的圣香连头都收进了车里,只留下声音在外面:“可以啊,小灰不咬人的。” “这就是兔子啊?”宛郁月旦好奇地摸着胖兔子的茸毛,“原来兔子有这么大……”他抬起头来展颜一笑,“比我想象的大多了!” “这世界上和想象的差很远的东西多得是。”圣香懒洋洋地在车里道,“下蛋的,人老是清高就不知道什么叫常识,你就是一个典型。” 宛郁月旦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很有道理呢。” “当然,本少爷说的话永远都是最有道理的,就算没道理也是有道理,对的也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 翁老六苦笑,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毕秋寒一说到圣香就头痛,这位少爷当真厉害!比什么都厉害! 我辈行藏君岂知(4) “我还是第一次见宫主笑得这么开心。”毕秋寒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吐了出去,“我们总是太依赖他,老是忘了他也只有十八岁。”他轻声自语。 南歌抬起头望天,天色逐渐清明。 “船来了。”突然在场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开口的人是南歌、圣香、宛郁月旦。 翁老六猛一抬头,就见车帘一阵激荡,一人一跃而出。清晰的晨曦之下那肌肤容貌玲珑漂亮如琉璃,也没让人看清楚,他就“哗”的一声直奔江边去了,“船哦——在这里哦——” 宛郁月旦怀抱着那只大兔子微笑,南歌和毕秋寒一副早已知道他会如此的表情,翁老六叹了口气,他已经隐约可以猜到将来的旅程会多么热闹了。 几个人弃车登船,各人只提了少许换洗衣裳,除了圣香那两个其重无比的大箱子之外,倒也并不麻烦。倒是那两个箱子往船上一压,压得船夫直皱眉头,嘀咕着又不是要出嫁,还搬这东西。 乌棚船顺江而下,只要这两天安静无事,很快就能到君山洞庭湖。但船行十多里,翁老六就已经察觉岸上有人跟踪。 “秋寒,”翁老六和毕秋寒相处几日不再和他客气,直呼他名字,“前面是弯道。” 翁老六的言下之意毕秋寒自然清楚,点了点头,他负手站在船头,淡淡地道:“岸上一共两批十四人,武功不算太高,但可能会水。” “我们之中,有几人会下水?”南歌插了一句,“我先说,我对水一窍不通。” 翁老六开始在船上四下打量看着要如何对付可能的凿船之灾,“翁老六水性可以,带一个人也行,只是不知道秋寒如何?” 毕秋寒眉头深蹙,“勉强可以,淹不死吧。”听他的口气,要他下水之后再带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 “宛郁宫主可识水性?”翁老六问。 毕秋寒苦笑,“宫主久在宫中不练武功,下水肯定不行。” “那就是说弃船绝对行不通,我们几个人必要保船。”翁老六叹了口气,他没问圣香会不会游泳,想也知道从来不出门的丞相公子,怎么可能会在这汉水大河里游水?“南公子守住船尾,秋寒守船头,宛郁宫主和秋寒一道,圣香和南公子一道,翁老六下水保船,大家各自小心。” “圣香不必和南兄一道。” “圣香不必和我一道。” 毕秋寒和南歌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说了各自一愣,不禁相视一笑。 “怎么?”翁老六诧异,“你们都不愿护着那位大少爷?” 南歌哈哈一笑,“翁老小看了圣香。”他一拂袖子自去船尾,一足踏立船尾收起的横帆头,江风猎猎,他自巍然不动。看他如此气势,对将来的危机似乎并不放在眼里,让人也跟着精神一振。 “那大少爷只要不害人就好。”毕秋寒也淡淡地站在船头,“翁老不必担心他。” “既然两位都这么说,翁老六就不管他了,只是那大少爷人在何处?从刚才就不见了人影。”翁老六在船里张望,苦笑。 毕秋寒微微一震,“什么?” 船坞里传来宛郁月旦好脾气的声音,“圣香下水去了。” “什么?”船里的三个人同时一呆,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时候下水去的?” 宛郁月旦一点不受惊地微笑,“在翁前辈说前面是弯道的时候,他说要抓鱼煮鱼汤,就跳下去了。” “他跳下去,你不阻止他?”翁老六直冒冷汗,从刚才到现在船已经开了好一段距离,天才知道刚才他说弯道的时候船是在哪里。水里说不定已经有埋伏,他到底会不会游水,这么轻易就跳下去了?宛郁月旦也太轻率了,难道他竟不担心圣香的安全? “为什么要阻止他?”宛郁月旦奇怪地问。 翁老六张口结舌,“他到底会不会水?” “不会水的话,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呢?”宛郁月旦奇怪地看着翁老六,好像他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不会水的话,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呢?翁老六呆了一呆,苦笑,那说得也是。只是看宛郁月旦浑然不萦怀的样子,当真他完全不为圣香担心。即使圣香会水,这么跳下去也是很危险的吧?他怎么能如此泰然?这位宫主……也是个很奇怪的少年人。 “翁老,下水!”耳边传来毕秋寒沉声的低喝,没有时间考虑圣香的事了,弯道在即,两岸的人马在前头的滩地已经清晰可见,就在他一喝之间,数支引火的长箭已经霍霍破空而来。 毕秋寒揭起船上的船帆挥挡,船帆厚实巨大,他内力灌透船帆,劲风震荡,当头而来的引火箭纷纷掉入江中。但他双手舞帆便无法分神兼顾其他,一瞥眼间已然看见水中暗影幢幢,果然有人潜泳凿船,人影只怕有十数人之多。翁老六一个人怎么能抵挡这许多人?他默不作声,但已经在考虑一旦失船如何逃生,或许要劈下几块木板借力而去。反正己方几人侥幸武功都不差,兼带一位宛郁月旦是绰绰有余了。 正当他心中计议得定时,水中远远冒出几缕血丝,但离船甚远。毕秋寒心中一凛,看样子翁老六被他们诱开,这船是非沉不可了。 船头火箭,船尾的南歌却正在和人激战。火箭射来的时候,两个人影从岸边的滩地乘小舟抢占船尾。这两人武功都不弱,南歌和两人激战正酣,可能要再过三十招方能分出胜负。船坞里的宛郁月旦却很镇定,虽然他看不清楚,却始终嘴角微笑,仿佛他根本不是坐在一艘随时会沉会起火的小船里,而是坐在什么高雅安静的客厅里一般。 “且住!”激战至一半,南歌突然发声喊停,“阁下是……” 正在他发声的时候,对方冷哼一声:“要杀就杀,不必多话!”开口之间他掌风凛然直逼南歌眉目,把他没说完的一句话压了下去。 “哗”的一声,在远离小船的地方翁老六冒出水面,显然也经过一场激战喘息未定。但见距离小船已经如此之远,不禁脸色大变。 “啊”的一声,滩头射箭的有人惨呼,是毕秋寒抄手接箭反手甩了回去,弓箭手起了惧色有些混乱。此时船距离滩头已经很近了,弓箭宜远不宜近,如果距离再缩短,毕秋寒很有可能扑上岸来,那就十分可怕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胜负将分之际,在船是被凿沉、是撞上滩地、还是闯过弯道险滩的危急之际,突然有人在众人头顶笑道:“有没有人喜欢喝鱼汤?” 圣香?毕秋寒、翁老六、南歌甚至宛郁月旦心里都微微一震,他什么时候上了桅杆? 敌我双方都震住抬头,只见一位衣裳锦绣笑颜灿烂的少爷公子坐在桅杆高处,手里拉着一条长绳索,那长绳挂过第一桅杆的最高处,“大鱼来了。”他拉着那绳索笔直地往下跳,笑吟吟地往毕秋寒身上扑去。 只听“呼”的一声,那绳索挂过桅杆,圣香拉着这头往下跳,绳索的另一端被急剧拉起,“哗啦”一阵大响,一大团东西湿淋淋地被挂在桅杆上。重量让船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那团东西居然还会出声,发出了一连串咳嗽声和哭爹喊娘的声音。 “妈的……” “这什么玩意儿……” “有鬼啊!” ……一时间敌我双方都愕然地看着那一大团挂在桅杆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大鱼网。网里是七八个穿着水靠的大男人,还有件绣着金线的衣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看就知道是圣香的衣裳。 众人顿时醒悟,原来圣香下水在船底张了一张大鱼网,网里面挂了件衣服。前来凿船的人隐约看见船底似乎有人,摸索着上去偷袭,却不知不觉入了鱼网。圣香见人上了勾就收了鱼网口子,挂了条绳索上了桅杆,接着猛地拉下来,鱼网里的人就上了桅杆。如果说撒网捉人是诡计,这拉绳一跳可就是真功夫了。那鱼网里的人可比圣香重多了,圣香能拉得上来,说明他这一跳足有八九百斤的力气。 毕秋寒自然明白他为什么往自己身上扑来,圣香一扑下,他疾快地接过圣香手里的绳索在船头一绕一系,那几个人就牢牢地被吊在了桅杆上。圣香不善长力,要他猛地拉一下或者还可以,但要他长期拉着这七八个男人却绝对不可能,毕秋寒心知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肯定拉不住就要放手,决计不会多辛苦一下的。 自己的兄弟突然上了桅杆,滩头的弓箭手一呆,船已经突破弯道和险滩,化险为夷了。 “各位住手,请问阁下可是辽东白鹤易山青?”船尾的南歌对和他动手的其中一人喝道。 和他动手的一位灰衣人一呆,“姓易的早已十多年不提这个名号了,你是……” 南歌住手,凝视着灰衣人,眼圈有些湿润。 “你……”灰衣人突然指着南歌,“你……” “易大哥,是我啊,不认得了吗?”南歌苦笑,随即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朗声长啸。那一声清啸入云入隙,直欲声震四野破天裂日,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是你。”易山青黯然,“十多年了,居然连南老弟都不认得,倒是你这一声啸十多年未变。” 看样子两人竟是十几年前的好友,说不定还共过生死患难,现下却在这船上刀剑相向。各位久经江湖的都不免黯然唏嘘,这就是江湖…… “两位久别重逢,难道就不是一件好事?”船坞里传出温柔的声音,“看来易大侠也非刻意和我们为难,这其中必有蹊跷。” 十多年前易山青和南歌风华正茂,凭彼此一身武功都深信自己绝能闯出一片天下。却不料十多年后见面,易山青竟在山寨里做山大王,而南歌……这十年的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那年少时的梦想,对比如今的落魄,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 “喂,两位丢脸的事就别再想了。”圣香坐在船头居然自怀里摸出了一包瓜子,闲闲地磕了几个,“桅杆上的几个老兄还等着下来,你,对,我说的就是你。”他拿着瓜子指着易山青,“你是这伙人的头儿?” 易山青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可以拿着瓜子指着他说“我说的就是你”,尴尬了一下,“不,在下是汉水白鱼寨二寨主。” “那老大在哪里?”圣香咬着瓜子问。 “这里。”和易山青联手搏击南歌的黄衣人冷冷地道。 此人相貌黄瘦,身材高挑就像个骷髅架子,和“白鱼”沾不上一点边。圣香的瓜子转到他身上,“是谁叫你们来截船的?” “圣香不可对古寨主这样讲话。”毕秋寒喝止。这汉水白鱼寨古阴风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白鱼寨在汉水算得上一霸。圣香这样和他说话,一旦古阴风的古怪脾气发作,今天的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圣香却不听他管束,大眼睛一瞪,“本少爷说话,小毕你不要插嘴。” 毕秋寒忍耐着脾气,“圣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我知道啊,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圣香理所当然地点头,“我没说没有啊。” 你……毕秋寒几乎给他气死,不知要怎么接口,只得当做没听见不理他。 “江湖规矩肯定也说打断别人讲话不礼貌。”圣香还唠唠叨叨地说下去。 “你还不是一样打断我说话。”毕秋寒忍无可忍,圣香不检点反省他自己的错,还要指责他打断他说话,简直黑白颠倒莫名其妙! “好了好了,秋寒。”宛郁月旦微笑着道,“以后圣香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毕秋寒悚然一惊,刚才肯定让人看笑话了,和圣香争辩简直是天底下最无益的事。 这位蓝衫少年是什么人?毕秋寒竟对他如此恭敬。古阴风并没有生气,只是阴恻恻地道:“我收到消息,说今日死人坝招了几个高手要掀我白鱼寨的场子,既然知道了总不能等着人上门踢馆,先下手为强罢了。看来消息失实,咱们都给人耍了。” 南歌哈哈一笑,“幸好没什么大碍,伤了古兄几个兄弟,好歹也没闹出人命。” 古阴风看了南歌一眼,冷冷地对易山青道:“你交的好兄弟!” 易山青尴尬,“老大,南老弟的武功一向高强……” “我没生气。”古阴风冷冷地道,又看了毕秋寒一眼,“阁下是‘七贤蝶梦’之首,人称第一贤的毕秋寒?” 毕秋寒点头。他出道十年,江湖中人把他和几位品德武功出众的少年英雄并称“七贤蝶梦”,七贤之间却未必有什么交情。 “忒娃儿气了。”古阴风不留情面,阴恻恻地道,眼睛眨也不眨,好一副骷髅模样,“娃儿你是谁?”他看着宛郁月旦,“我看这船上,娃儿你算一个人物。” 宛郁月旦一直坐在船舱里没有出来,这时也依然闲适,闻言微微眨了眨眼睛,“我姓宛郁。” “还有——”古阴风的目光本欲投向方才坐在船头的圣香,却突地发现他已经人影不见。 不仅是古阴风,连南歌毕秋寒都没发现圣香什么时候不见了。 “他洗澡去了。”宛郁月旦依然很识人心,耐心地解释,“他说刚才跳下河弄得一身脏,刚才匆匆忙忙换了衣服却没有洗澡,现在洗澡去了。”说着的时候他脸带微笑,仿佛十分愉快。 “等一下,他要拿什么洗澡?”翁老六上船之后一直懊恼自己竟被人调虎离山,此刻突然脱口问,“难道……” 宛郁月旦又点了点头,“他用船底烧开的那些水。” 翁老六满脸沮丧,毕秋寒诧然问:“怎么?” “那是闷炉子的水。”翁老六哭笑不得。原来船上的炉灶一贯少用,要起用来做饭就必须将炉火预热起来,等到炉灶大锅都热了,才能做饭。圣香把闷炉子的热水拿去洗澡,晚上做饭的时候炉灶早已凉了,要重新烧热岂非要等到天亮?这下子晚上不必吃饭了。这道理除了圣香和宛郁月旦,只怕船上人人都懂,闻言面面相觑,只是暗自好笑。本来圣香撒网捉人聪明了得,白鱼寨的人对他还有几分捉摸不定,现在除了一肚子好笑,早已忘了他刚才的丰功伟绩。 “不如晚上各位到白鱼寨一宿?”易山青满肚子想拉着南歌去喝酒,何况误会既然揭开,双方已是朋友。 毕秋寒沉吟了一阵,刚想拒绝,已听到南歌朗声大笑,“今夜和易大哥不醉不归!” “南老弟还是豪气干云,不过事隔十年,大哥的酒量可是一日千里……”那边两人已经亲热成一团,浑然忘了船上还有别人。 毕秋寒和翁老六面面相觑,只得苦笑,南歌已先答应了人家,却是拒绝不得了。 这一船的怪人。毕秋寒开始担心他们如此下去,只怕半年也到不了君山。如果有人一邀请南歌就答应,一有热闹圣香就想搅和,不管别人说什么宛郁月旦都说好,那让这三个人单独走路,只怕一辈子也到不了洞庭。 夜里,白鱼寨里做了几个汉水方有的土特产菜肴,弄了两坛酒。 宛郁月旦看起来最年幼最是纤弱秀气,却最能喝酒。一连数十杯下来,连毕秋寒和南歌都酒酣耳热,只有他还是那样令人舒服的神气,不要说醉意,连一点酒气都没有。 原本以为圣香对喝酒应该最有兴趣,那少爷却称他不喜欢喝酒,端了两个菜到江边寨头看大白鱼去了。 酒菜吃了八成,古阴风的黄脸也微微起了红,“这次的消息是惯走汉水的盐枭范农儿露给我们的。农儿对我们白鱼寨一向毕恭毕敬,这回大概是受人逼迫,否则我不信他敢。”说着,古阴风举杯一饮而尽。 显然古阴风对被人挑拨和毕秋寒这边动手的事很是恼怒,易山青看起来比较豁达,事情过去了他便不介意,笑道:“却让我和南老弟重逢,农儿也算有功,大哥不必和他计较了。” “计较不计较,要看他自己听话不听话。”古阴风冷哼了一声,“他当我白鱼寨当真是只任人宰割的大白鱼不成?” 毕秋寒轻咳了一声,“古寨主已经找人去找范农儿?” 古阴风又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南歌却不理他们谈论这次的事情,他微微酒醺,弹剑而歌:“如此男儿,可是疏狂,才大兴浓。看曹瞒事业,雀台夜月,建封气概,燕子春风。叱咤生雷,肝肠似石,才到樽前都不同。人世间,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 别人或许还不能了解他的凄楚,他本是俊朗郎君潇洒男儿,原本人生如锦前程非梦,却大意受制于女子十年……等到十年之后终于挣脱受人摆布的日子,人却也老了、变了,再不可能是当年的自己了。如果圣香在的话或者还能懂得他的悲哀,那一句“人世间,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南歌当真是长歌当哭唱出来的。他本来脱略行迹,一段唱毕,他自潸然泪下,举杯自吟,旁若无人。 他这一唱一哭却让旁人都是一呆,面面相觑,不知他是怎么回事。 “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宛郁月旦以指甲轻弹酒杯,漫声跟着他唱,“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 他这一唱,毕秋寒和古阴风都皱眉头,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在唱些什么,只见宛郁月旦一唱,南歌放声大哭,以泪洗剑。 “秋寒,好歹你也比老头子多念了几年书,你们家……你们家少爷唱了些什么,让他哭成这样?”翁老六全然莫名其妙。 毕秋寒摇摇头,他对于诗词歌赋全然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宛郁月旦唱了些什么。 “他说……”易山青眼眶湿润,深吸一口气,一杯酒一口咽下,轻声说,“杜鹃啊杜鹃,拼命催你回家,你为什么不回家?就是辽东白鹤、海中玄鸟都还牵挂家乡,吴蜀那个地方不远,你的羽毛也很漂亮,正该趁着东风飞向西,你为什么要栖息在荒山树,流血在树枝上?”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陡然大笑起来,“十年前、十年前我和南老弟初出师门,满腔傲气,自以为没有立下一番事业怎能回家。家里虽然好,但是没有离过家的孩子又怎么懂……怎么懂……”他和南歌是好友,性子本就有些相似,如此喃喃自语,他也早已痴了,“为什么要身羁荒树,血洒芳枝……我怎么知道,怎么知道?” 毕秋寒和古阴风的眉头皱得更深,对于这等狂士行径,他们全然不能理解,就算听懂了宛郁月旦在唱杜鹃,也不明白有什么可哭之处。 宛郁月旦弹指停了一停,继续唱道:“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 他一唱完,原本哭得忘形的南歌骤地喝了一声彩,拍案喝道:“好一句‘我辈行藏君岂知’!”他满脸泪痕,却朗声大笑,“为此一句,南某人敬你三杯!”他真的自斟自饮,连饮三杯。 宛郁月旦人看起来柔弱,喝酒却不比别人慢。南歌喝完三杯,他也陪了三杯,微笑道:“来日方长,男儿未死,岂能盖棺?” “说得好!”易山青喃喃自语,“男儿未死,岂能盖棺!南老弟,你我虽然十年潦倒,但毕竟还有下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哭什么?喝酒!” 毕秋寒看着一桌紊乱,忍不住心下摇头。南歌和易山青是狂士性情,若没有宛郁月旦这么一唱,当真不知道要醉酒大哭到什么时候才是!他不禁开始庆幸这一次有宫主随行,宛郁月旦虽然年幼,但他做的一向是最恰当的事。这就是为什么他能驯服碧落宫数百高手,武功再高也抵不上明理二字。 “报寨主。”外头进来一个瘦小的男子,在古阴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古阴风骤起眉头,哼了一声,让那男子下去。 “范农儿说了是谁要他假传消息了?”毕秋寒问。 古阴风冷冷地道:“他死了。” “死了?”翁老六低声问,“灭口?” “不,示威。”古阴风阴恻恻地道,“人家留了封信下来,说人是祭血会杀的。” 李陵宴居然如此猖狂!毕秋寒变色,“信上还说了什么?” “说南歌身为南碧碧的亲生儿子,若不报父仇不愿加入祭血会,妄生为人,祭血会要替天行道要他性命。”古阴风冷冷地说,“还有祭血会知道你们君山大会要和李陵宴作对,到时候他们也会参加君山洞庭之会,要昭告天下什么才是道义真理。” 也就是说,若南歌“不愿加入”祭血会,也就是南歌不脱离他们立刻加入祭血会,这一路上他们都要遭人追杀了?毕秋寒陡然感到责任重大,不禁重重地吁了口气,“南兄……” 南歌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笑了,“不必问我,南某最恨遭人胁迫。”他轻描淡写地说,接着加了一句:“若有人又要拿性命要挟,恕南某早已听到耳朵生茧,充耳不闻了。” “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说话的人声音很柔和,这句最自负的话却让最温柔年幼的人先说了,随即宛郁月旦轻轻一笑,浑不把祭血会的示威当做一回事。 这位十八岁的少年为何能让毕秋寒对他毕恭毕敬,易山青和古阴风开始有些了解了。如此如珠玉含晕敛而不发的才华气质,非常人能够理解。 说到此处,晚饭也吃到尽兴。毕秋寒和古阴风寒暄了几句跟着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回船。南歌已经先走出门去了,宛郁月旦扶着墙壁走了几步,南歌又回来带他出门。 出了白鱼寨,便是江边。 船在江边,月色清寒寂静。 几个人拱手作别,毕秋寒几人缓步走到江边,船影遥遥,船上宛若无人,寂然无声。 一个人影抱膝坐在船头,望着江里的月,一动不动。 那是谁? 河源怒浊风如刀(1) 黑船明月,寒江寂寞。 这样一个人影竟让人不知不觉停步,尤其是刚经历过了吃饭的热闹,陡然见到江清水冷斯人独坐,谁都猛然觉得一股近乎凄凉的冷风扑面而来。 突然那人影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手慢慢抚摸了一下怀里的东西。那东西竖起两个耳朵,动弹了一下。 兔子?圣香?是了,这船上谁都吃饭去了,除了圣香。但猛然看见这人影的时候,谁会想到是圣香呢?那位嬉皮笑脸,有他在就比什么都热闹的大少爷? “怎么了?”宛郁月旦看不清船和人影,轻声问。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吐出一口长气,纵身跃上船。 几人上船,圣香抬头一笑,“回来了?”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让人几乎立刻忘了方才景色的冷清。南歌一瞥眼看见地上撂着两个盘子,里头的东西几乎没有动过,似乎少了两个排骨也是兔子吃了,“你没吃?” 圣香随口答:“忘了。” 毕秋寒和翁老六陡然生起一阵歉疚,他们忘了这位少爷独自一人在船上,居然和白鱼塞的人喝酒喝到如此之晚。圣香……等了很久了吧? “我陪你吃好不好?”宛郁月旦摸索着在圣香旁边坐了下来,他看不见圣香的动作,却很自然地和他一样抱着单膝,把另一只脚放下船舷一荡一荡,“好舒服的风啊。” 圣香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大鬼脸,“我没吃肉,我吃了烙饼。”他笑眯眯地嗅了嗅宛郁月旦身上的味道,“嗯……汉水蚌、油浇活鱼、醉虾、蒸螯、涟鱼汤,啧啧,居然还有蜜汁腊肉、红烧里脊,哇!”他大叫一声几乎把宛郁月旦也吓了一跳,“还有东风梅花酒!你吃了这么多东西还能再吃,你是饭桶啊?” 这少爷当真是好鼻子,毕秋寒瞠目结舌,他都没留心到底方才吃了些什么。 “好酒好菜,圣香少爷却宁愿一个人吃烙饼?”南歌哈哈一笑在他另一边坐下,“是什么道理?” “本少爷不吃海鲜。”圣香一本正经地道,“又要剥壳、又要拔刺,麻烦死了。”他把兔子塞进宛郁月旦怀里,拍了拍手,身上掉下许多烙饼屑,“吃一肚子鱼肉很容易胖的。” 呃……翁老六和毕秋寒苦笑,就是因为“麻烦”和“很容易胖”,所以他宁愿一个人吃烙饼?“夜深了,圣香你早点休息吧。”毕秋寒不知还能对这少爷说什么,叹了口气。 “还有两盘菜丢了很可惜呢。”宛郁月旦抱着兔子,一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油炸排骨,“不如圣香你陪我吃好不好?”他就当真又开始吃了下去,就好像刚才他什么也没吃,现在还能再吃一份一模一样的酒菜。 圣香瞪大眼睛,“行啊,只要你能吃,我还怕陪你?”他抢起一块排骨咬了一大口。 南歌醉意未消,他方才喝了一肚子酒,菜却没吃多少。见圣香和宛郁月旦抢了起来,他大笑一声夺过盘子,纵身而起。 “还我菜来!”圣香如影随形,一脚把醉醺醺的南歌踢下汉水。只听“扑通”两声,却是南歌和他手里的排骨都掉入了汉水,跟着圣香“哎呀”一声惨叫:“我的菜!” “哗”的一声,幸好江边水浅,南歌站了起来甩了甩头,有些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圣香你干吗踢人?” 但斯斯文文坐在船舷的宛郁月旦已经差不多把另一盘烤猪蹄吃完了,剩下最后一块他饶有兴趣地喂进兔子嘴里。圣香踢下南歌赶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最后一块猪蹄已经进了兔子嘴,他瞪了宛郁月旦一眼,“你还真是个饭桶,两个人也没你这么能吃!” 亏宛郁月旦吃了一肚子油腻还能保持那温和柔弱的样子,微微一笑,“圣香少爷夸奖了。” “喂!我为什么会在水里?”南歌一脑袋迷糊,站在水里问圣香。 “你想不开跳河。”圣香随口答,接着和宛郁月旦斗嘴,“本少爷不是在夸你,本少爷是在骂你。” “是吗?”宛郁月旦好脾气地反问。 “当然是了。”圣香同情地摸摸他的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大人骂你都听不懂,真可怜。本少爷教你,以后如果有人说你是饭桶,你千万别以为人家在夸你,他在骂你。” 宛郁月旦露出温柔的微笑,“哦——”连宛郁月旦都在圣香嘴下战败,旁边站的毕秋寒和翁老六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边的南歌还在问:“我为什么要跳河?” 圣香白了他一眼,“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南歌犹自迷迷糊糊,“真的?” “哈哈哈……”这下众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船上灯火渐亮,方才的清冷寂寞一扫而空,热闹满船。 第二日一早。 南歌宿醉头痛,毕秋寒坐息未醒,翁老六弄了根钓竿当真在河边钓鱼,当宛郁月旦起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船尾。 此时天蒙蒙亮,宛郁月旦的眼力本来不好,只隐约看出那是一个人,是谁他却瞧不清楚,他本能地招呼:“圣香?” “我在这里。”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圣香的头从宛郁月旦身后的船舱窗口探了出来,接着他一声大叫,“下蛋的快回来,前面那个是老妖婆!” 不必他招呼,宛郁月旦也已经连退三步,陡然绊到地上横放的鱼网,“砰”的一声跌倒在地。 “出了什么事?”翁老六听到声息从岸边赶来,却和开门出来的南歌撞在了一起,“哎呀”一声差点没跌出船去。 “嘻嘻……”来人一声轻笑,笑意柔媚娇软,身影一闪已到了宛郁月旦面前,“好软的一位小哥儿……” 这没声没息潜入船内的竟是一名女子,黑衣长发,身材窈窕高挑,说着她的手指堪堪抓到宛郁月旦的胸口。莫看她笑声柔媚,这一抓毫不容情,还未抓到宛郁月旦身上,指风已经洞穿了宛郁月旦的衣袖。 如果宛郁月旦没有抵抗之法,这一抓下去还不在他胸口抓个对穿?翁老六和南歌相撞的脑袋仍然金星直冒,同声惊呼。这个时候毕秋寒坐息未醒,否则以他的警觉怎能让人摸上船来? 就在黑衣女子堪堪要抓到宛郁月旦的时候,陡然微微“嗡”的一声响,空中似有什么东西闪了几闪。那女子惨叫一声,扑下的身子一个急转,居然从江上踏水狂奔而去。 “踏水渡江!”南歌失声惊呼,“难道她竟是春风娘子萧靖靖?”春风娘子萧靖靖为芙蓉庄万花会会主,乃是称霸一方的女人,居然单身前来偷袭,李陵宴这一着委实令人惊讶。萧靖靖的“春风十里独步”轻功号称江湖第一轻功,踏雪无痕、踏水渡江,不论何处都去得。她的武功并不算太高,但就这一门轻功足以让她名扬天下。 刚才萧靖靖扑下的时候,宛郁月旦身上不知道什么东西伤了她,让她狂奔而去。翁老六讶然看着宛郁月旦,看不出这一团和气的年轻人居然身上带着奇怪的机关暗器。 “好厉害的口中针!”圣香扶起宛郁月旦,啧啧称奇,“在牙齿上装的暗器,用舌头拨开机簧开口射出,这东西危险得很。你把好几支银针藏在嘴里,还敢随便吃东西,也不怕一不小心鱼刺和银针分不清楚,动了机关要了你自己的命。”他眼力极好,别人看不见是什么东西伤了萧靖靖,他却看见宛郁月旦口齿微张,银针自齿间射出,正中萧靖靖的胸口。 宛郁月旦露齿微笑,“习惯就好,就算一不小心要了自己的命,也没什么。”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上的灰尘。 圣香正在啧啧称奇,猜想他那嘴里的机关是怎么做出来的,凑近宛郁月旦的耳边,他悄悄地咬耳朵,“下蛋的,本少爷想到一个用你这暗器的妙法。” 宛郁月旦好奇,“什么妙法?” “美男计啊。”圣香拉着他贼兮兮悄悄地道,“以下蛋的你这副善良无害的模样,最合适用这美男计。比如说哪天你决定做个铲除魔头的侠客,那魔头偏偏是个貌美如花的女魔头,你就可以找个机会吻住女魔头的嘴,拨开暗器射出银针,保管那女魔头死得莫名其妙,到了地狱见了阎罗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话要让毕秋寒听见了,必然愠怒,满脸通红要骂他胡说八道,让南歌听见最多一笑了之,宛郁月旦却认真想了想,“很有道理啊。”他竟然还是笑得那么斯文好看,“如果有机会我会试试。” “孺子可教也。”圣香摸摸他的头,赞道:“乖小孩。” 圣香身上有股淡淡甜甜的香味,凑在耳边说话那点淡淡的甜香扑面而来,宛郁月旦舒服地深吸了口气,值得享受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虽然他只有十八岁,但在某些方面他懂得比任何人都多。 “好厉害的对手。”毕秋寒的房门缓缓打开,毕秋寒当门出来,脸色霜寒苍白。他右手衣袖握在手中,袖里裹着一截断剑,满手鲜血顺着那剑刃丝丝下滑,看起来触目惊心。 众人脸上的笑意都失去了颜色,宛郁月旦瞧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鼻尖的甜香突然变成了血腥味,他低声说:“声东击西!” “不错!”毕秋寒冷冷地说,“萧靖靖引开你们的注意,就有人闯入我的房间。”他“啷”一声把断剑丢在船板上,“好厉害的一剑。” “李陵宴的目标本该是我,为什么……”南歌脸上变色,“难道他想把这一船的人都赶尽杀绝不成?” “李陵宴向来喜欢杀人满门,”毕秋寒冷冷地道,“宁可枉杀千人,不愿放过一个。你既然在这艘船上,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要死。”他丢下断剑之后,众人才看见他掌心被剑刃划过。伤势虽然不算重,但这只手势必有大半个月不能灵活使用了。 “那刺伤你的人呢?”圣香对着房里东张西望,好像很惋惜没看到人的样子。 毕秋寒脸色霜寒得近乎苍白,“踏水而去!” “也就是说,萧靖靖把她的独门轻功教给了方才那人。”南歌突然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有点像那人对萧靖靖施了美人计?春风十里独步可是她仗以称霸的秘技,岂是随便传人的?” “姘夫——”圣香一句话还没说完,毕秋寒脸色微沉,“来人武功极高,绝非平常之辈,不可以言语辱之。” “姘夫就是姘夫,就算是江湖第一高手也还是姘夫……”圣香却不是听他说教的乖小孩,白了他一眼,“何况他还偷袭刺了你一剑,他哪里有当自己是什么高手……” “好了好了,都是你对,我错。”毕秋寒一听圣香没完没了地唠叨就头痛,淡淡地应了一声,和圣香辩驳只会把自己气死。 河源怒浊风如刀(2)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之间,翁老六已经起锚下航。这艘船已然成了祭血会的目标,虽说本在意料之中——毕秋寒正是希望通过南歌引来祭血会的人,从而找到说服或者制服李陵宴的机会——但如此频繁激烈的明袭暗杀、挑拨离间委实令人心惊。李陵宴杀性之大、之凶出乎毕秋寒的意料,但让李陵宴把目标集中在自己一船人身上,总比他在江湖中滥杀无辜的好。船行下移,随水东行,毕秋寒剑眉深蹙,心中盘算不定。 “阿宛,”也许是嫌“下蛋的”太拗口,圣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叫宛郁月旦“阿宛”。他一点没觉得自己一船人要被“赶尽杀绝”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兴致勃勃地拿着翁老六刚才做的钓竿,对宛郁月旦招手,“我们来钓鱼好不好?” “好啊。”宛郁月旦分明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却握着圣香塞给他的钓竿,圣香在鱼钩上挂了块火腿肉,宣布:“放线!” 宛郁月旦一扬手,饵头远远地飞入离船很远的江水中。如果他扬出去的不是一块火腿肉,也许翁老六还会感慨他这一下姿势犹如老手,但现在他只有苦笑的份。 毕秋寒转过头去不看他们胡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委实不知道究竟要说些什么好。 这两个人哪里像刚刚受到一次伏击的人?南歌好笑,斜眼瞅着地上睡得四脚朝天的大胖灰兔子,他轻哼了一声,他们以为是在钓这只酒肉兔子吗?钓鱼用火腿? “哇——”船边的两个人“哗”地叫起来,接着一阵笑声,圣香哇哇地叫:“钓到了,钓到了——” 毕秋寒微微一怔,他才不信从来没钓过鱼的圣香和宛郁月旦能这么快钓到鱼,转头看去,只听圣香继续叫:“钓到一只乌龟!” 乌龟?毕秋寒愕然,只见翁老六和南歌都赶过去看,啧啧称奇。只见鱼线上乱七八糟地打着一团结,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因为一只脚掌的爪勾不幸钩到了乱七八糟的鱼线,缩回龟壳的时候连鱼线都拉了回去,所以才让宛郁月旦“钓”了上来。 这也算“钓”?这分明是宛郁月旦甩勾的技术太差,把鱼线甩出了一团死结,竟然“钓”到一只乌龟。南歌和翁老六面面相觑,忍不住大笑,“哈哈哈——” 嘿!根本是那只乌龟今天走霉运遇到煞星,这样都能被“钓”出来?毕秋寒又转过头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心下懊恼,分明大家都身在险境,但只要有圣香这个活宝在,就什么都好像很不在乎? 一船渐渐东去,影影绰绰之间,遥遥地尾随着另一艘小船。 “他们在笑什么?”船里一位头挽双髻的小丫头支颔感兴趣地问。 船头打坐的长发女子赫然就是萧靖靖,她铁青着脸不答。 “他们都快要死光了,还有什么好笑的?”小丫头自言自语,“会主很快就会杀了他们的。”她转过目光鄙夷地看着萧靖靖,惋惜地摇了摇头,“听说你是个很厉害很有手段的女人,依我看实在不怎么样,居然让不会武功的人给打成重伤。” 萧靖靖闭着眼睛,生硬地道:“那是我大意,下次我一定能杀了他们一两个。” “没有下次了。”小丫头惋惜地摇了摇头,“会主不会原谅你的。” 萧靖靖脸上陡然升起一阵恐惧之色,“杏杏——” 杏杏伸出如玉的手指按住嘴唇,“嘘——叫姑姑也没有用。你不要求我,我很心软,但是你那玉郎君会主是不会还给你的。”她一脸惋惜,“你自己从这里跳下去吧,你不会游泳对不对?受了这么重的伤,轻功也施展不出来吧?不要我搞错了,会主要生气的。” “我……我至少杀了范农儿,你怎能说我一点用没有?”萧靖靖脸色惨白,猛地站了起来。 杏杏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了,那范农儿是我说要杀的,不是会主说的。”她继续笑得天真无邪,“反正你那轻功也已经教给会主哥哥了,留着你会主哥哥会生气的。” “你这蛇蝎……”萧靖靖一句厉骂还没有骂全,突然她颈边传来“扑”的一声响,她全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双目大睁,死不瞑目! “和她说这么多干什么?”一个低沉磁性的嗓子在萧靖靖的尸体边响起,“叫她下水,难道你想放她一条生路吗?杏杏。” 杏杏又吐了吐舌头,笑意盎然,“怎么会呢?会主哥哥。” 一掌劈死萧靖靖的是一位白衣男子,莫约二十七八,样子长得颇为俊俏,他对杏杏露齿一笑,“是陵宴要你叫我‘会主哥哥’的?” 杏杏想了想,“是我自己叫的。”她还没说完,那白衣男子已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发丝,柔声道:“叫我侍御吧,像你这样的人跟在陵宴身边当真是可惜了。” “会主哥哥是想引诱我吗?”杏杏眼也不眨一下,支颌微笑,“杏杏还小呢,而且——杏杏喜欢会主,不喜欢会主哥哥。”她莫约十六七岁,活脱脱天真俏丽的一个小丫头,但行事说话之老辣狠毒委实让人心惊。“他有什么好?”李侍御正是祭血会会主李陵宴的亲生大哥,他的手从杏杏额前滑下,缓缓握住了她的脖子,缓缓地握紧,“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不如他?” 杏杏并不惊慌,也不生气,笑意盈盈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有什么好?他带着你为非作歹,教你害人,你不恨他吗?”李侍御冷冷地看着杏杏,“他是一只狐狸,你是一只蝎子。” “那会主哥哥就是一只老虎。”杏杏笑得更灿烂,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我们都是会咬人的。” 李侍御冷冷地看着她,慢慢放开了手。 遥遥的大船上不断传来笑声。 “他们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杏杏转过头感兴趣地望着那艘船,“经常听见他们在笑,被人追杀就是这么好笑的事吗?” “他们都是名门正派的好人,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嗯,他们是好人,我们是坏人。”杏杏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也许……好人总是比坏人人快活些。” “陵宴的意思是希望他们在进洞庭之前就死,对不对?”李侍御转移话题。 “当然,会主要他们全部都死,一个也不能留。”杏杏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们全都是很讨厌的人。” 船行向东,然后南下,距离君山只剩下一日路程。 圣香从丞相府出来也已经三天了。 此时刚刚到入夜时分,南歌和毕秋寒在船尾似乎在讨论着哪一门武功,翁老六正在舱里烧鱼。 一只乌龟在甲板上爬着爬着,乌龟壳敲得甲板咔咔作响,它一爬近船舷,那只大胖兔子就会咬住它的尾巴把它拉回来——这是只笨乌龟,它不会收起尾巴。 宛郁月旦在晾衣服。他看不见,又是碧落宫的宫主,但是他晾衣服却晾得很好。 他像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恰到好处,比如说钓鱼,即使他甩错了竿他也能钓上一只乌龟来。 “阿宛,你有没有做过没有风度的事?”圣香自然是什么事也不做的,他换了一套鹅黄色的缓袍,趴在甲板上支颔,也不在乎他价值连城的衣裳被他随随便便毁了。 宛郁月旦晾好衣服,收起收下干衣服的盆子,摸索着把衣服叠好,“没有。” 圣香感兴趣地看着他,“如果我现在用绳子把你绊倒,你会怎么样?”他眼睛瞅着宛郁月旦脚边的晾衣绳,确确实实打着不好的主意。 “嗯……”宛郁月旦想了想,“绳子可能会被我鞋子里的刀割断。”他微笑着用最温柔最和气的语气说。 圣香扫兴地看着他的鞋子,“你身上到底装了多少东西?重不重啊?” “我身上一共有十三件机关暗器。”宛郁月旦还是那样温柔地微笑,好脾气而且耐心地解释,“不太重的。” “阿宛,你是一只狼。”圣香说,“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宛郁月旦叠好衣服转过身来,对着圣香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没有遇见圣香以前,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圣香问。 “没有什么意思,”宛郁月旦微笑着说,“很喜欢遇见了同类而已。”他抱着叠好的衣服慢慢走进船舱里,圣香还听见他微笑着对翁老六说:“翁前辈辛苦了”。 同类……吗?那只兔子磨蹭到了圣香身边,圣香扣起手指在它的鼻尖一弹,看着它吱吱惨叫不服气地跳走,用怨恨的眼光看着圣香。 那位大少爷还在玩兔子。翁老六不以为然地从船舱里探头出来,“吃饭了。”虽然圣香撒网捉人的巧计的确让他对这位少爷有些佩服,觉得他不全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但是每次他见到圣香那些奢侈散漫的游戏,还是忍不住要肚子里嘀咕。他一向看不起这些不知道什么叫饿、什么叫苦的少爷公子,即使有些小聪明又如何呢? 船尾的南歌和毕秋寒轻声交谈,不动声色,一面谈论着武功,一面用传音之术说:“四面有敌。” 毕秋寒点了点头,嘴里说着峨嵋派的点穴手,传音却说:“离洞庭只余百里,再过去就有人居。祭血会如要下手就只剩下今晚和三十里的路程。” “我们船后的那艘小船已经跟了我们很久了。”南歌一笑,“若不是你好耐心,我早已叫翁老掉头扑上船去几次了。” “不可莽撞。”毕秋寒也淡淡一笑,“那船只在监视,里头不可能有李陵宴。” “你的用心还是在等今夜李陵宴会亲自出手?”南歌一叹,“如果他今夜不来呢?” 毕秋寒隐有重忧之色,缓缓叹了口气,“我只担心他不来。”转过头去眼望江水,“此次他若不来,我一番苦心白费不算,还当真连累了南兄涉险。” 南歌朗然扬眉,负手挺拔地站在船尾,“江湖中人,还谈什么涉险不涉险。如果想要平安,不如回家抱娃娃。”他往前走了一步背对着毕秋寒,“就算今夜引不出李陵宴,能见识一场大战,也是平生之幸。我不在乎李陵宴来是不来,能见识伤秋寒一剑的高人足矣。我只担心你那位不懂武功的宫主……” 毕秋寒微微一笑,“南兄不必担心,宫主虽然不会武功,但足有自保之力。”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似在估算伏击什么时候会来临,“只是圣香他强要跟着我出来,我委实没有信心能保住他安全……今日一战必是日后震动江湖的一战。圣香武功虽然不错,但是……” “那位少爷秋寒也不必担心。”南歌哈哈一笑,“秋寒你只见他胡闹,你可知道他那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吗?” 毕秋寒微微一震,圣香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一双偶然犹如琉璃的眼睛,偶然萧瑟的背影,甚至偶然全然陌生的叹息……“他在想些什么,可能只有那只兔子知道吧?”他强硬地淡淡地道,“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在想一些痛苦的事情吧?”南歌凝视着江里的明月,“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总是这么感觉。” “但他总是笑得很开心。”毕秋寒冷冷地说,“也整人整得很开心。” “所以我才说完全不了解……圣香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南歌叹了一声,随即一声长啸,江边的草木之间一阵簌动,似是吓跑了不少鸟兽,“他和你们家宫主一样,都是奇怪的人……”他耳朵微微一动,关于圣香的话题中断,“四艘船四面拦截,他们来了!” “吃、饭、了!”一个声音突然插入他们的话题,一个人用饭勺“咚咚咚”地敲着桅杆,“难道你们想明天到君山吃霸王餐,今天晚上就开始饿肚子?吃饭了啦。” 回头见到圣香不高兴的表情,南歌和毕秋寒都会有刹那的错觉,仿佛刚才谈论的那个圣香都是他们偶然的误会,圣香就是圣香,除了眼前的这个样子,他什么也不是。 情不自禁微微一笑,毕秋寒难得用比较温和的声音说:“今天晚上不吃饭……” “咚”的一声,三人回头,看见宛郁月旦把那只他“钓”上来的乌龟放进了江水里。跪在船舷边,他一只手五指张开留在水中,仿佛沁凉的江水滑过指间很是惬意。 “秋寒!前面……前面有船撞过来了!”翁老六手里还提着双筷子,但变色冲上甲板,“是一艘大船,躲在水草里,是早已经预谋好的!” “左边也有。”宛郁月旦跪在船舷闭上眼睛,他的手并没有从水里收回来,“莫约是一艘中型快船,冲过来的速度很快,水流疾速,但是船身狭长。” “不吃晚饭也不早通知一声。”圣香叹了口气,“喏,”他用饭勺指着船尾后不远处,“那里一团黑不隆冬的东西是什么?不要给我说也是一条船。” 南歌一笑指着右边,“我很想给你说不是,但是那边还有。” 河源怒浊风如刀(3) 右边的船船头挑着一盏鹅黄色的明灯,四艘船缓缓合拢,把自己这一船围在中心。 右边船头站着一位黑衣人,挑着一盏短烛点亮的灯。 “蜡烛……”毕秋寒低声说,“白色蜡烛,长两寸两分。” “莫言山深无寻处,雾里花开唯秉烛。”宛郁月旦依然跪在船舷边闭着眼睛,“果然……李陵宴动用了秉烛寺的力量。” 江湖两大谜宫,碧落宫、秉烛寺,竟在这月黑风高的杀人夜遇到了一起。只是碧落宫只有毕秋寒和宛郁月旦两人,秉烛寺却来了足足四船,强弱之势赫然分明。 “碧落宫宫主出游,除了寻访名医,是不是和这并列神秘之处的秉烛寺加入李陵宴祭血会一事也有关?”南歌问。 宛郁月旦依然未睁眼,只是温柔地微微一笑,“嗯,秉烛寺和碧落宫是联姻,秉烛寺寺主是我姐夫。” “啊?”翁老六和南歌都很惊诧,秉烛寺和碧落宫是联姻?好生神秘的家族! “姐夫他……”宛郁月旦叹了口气,“姓玉,双名崔嵬。” “鬼面人妖玉崔嵬!”翁老六变色,“这等不男不女的家伙,碧落宫怎能把女儿嫁他?听闻这人妖逃入秉烛寺之前已经毁了江湖上数以百计的少男少女,你姐姐金枝玉叶,怎么能嫁给这种人间败类?” 宛郁月旦默然,过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低声说:“但是姐姐爱他。”他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看着在他眼里也许模糊的明月,“你们都知道秉烛寺是江湖中人所不容的万恶奸邪无处容身之后投奔的地方,我还知道那里面就是个野兽圈,谁的武功高,谁就是寺主……寺主之令令出如山、无人违抗,因为寺主之位本通过实力夺来,不听话就是死。”他慢慢地说,“在秉烛寺里,活着是件辛苦的事,要活得有尊严更不容易。我不知道姐夫是怎么坐上寺主之位的,但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就代表着惨绝人寰的战斗,还有无休无止的挑衅和偷袭。” 话说到此处,众人不禁对那昔日可恶之极的鬼面人妖有了些许同情之意,早知如此痛苦,何苦当初要作恶?只听宛郁月旦继续说:“姐夫在寺主的位置上坐到了现在,在他当上寺主的第三年,姐姐因为好奇见了他一面。”他轻轻叹了口气,“五个月后姐姐就嫁给了他。” “你们不阻止她跳入火坑?秉烛寺既然是那样的地方,你怎能放心你姐姐嫁过去?”翁老六只觉匪夷所思,碧落宫的所作所为果然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把女儿嫁给江湖中人人厌恶痛恨的人妖、大奸大恶的首领,根本就是不把女儿的终身幸福当一回事。 “姐姐嫁过去的时候我还小,只有十四岁。”宛郁月旦露出温柔的微笑,“那个时候我也不懂为什么爹爹和娘亲不阻止姐姐,甚至有一阵子我觉得他们很过分,因为姐姐是……非常温柔漂亮的人。”他轻声说,“我讨厌他们让姐姐出嫁。” 毕秋寒冷哼一声,“鬼面人妖恶名远扬,大宫主如果不是因为过于善良,怎会轻易为他所骗?最后还……”他闭嘴不再说下去。 “什么叫做火坑,什么叫做不幸……”有人慢慢地插了一句,“什么叫做奸恶,什么叫做被骗了……只有当事的那个人才能说吧。就算是为他死了,也未必是件值得悲伤的事……”说话的是圣香,他说话的时候没看人,眼神看什么地方竟让人瞧不出来。 众人怔怔地、愕然地、惊异地、带着各种奇怪诧异的目光看着圣香,为什么——这位纨绔的少爷会这样说?他不是应该跳起来大骂鬼面人妖多可恶、宛郁月旦的姐姐有多愚笨才对吗? “只要姐姐觉得幸福的话,那就是幸福了吧。”宛郁月旦的目光终于从月亮上收了回来,“这个道理直到姐姐死去之后我才懂。” “大宫主是被玉崔嵬害死的。”毕秋寒冷冷地说,“宫主难道忘记了碧落宫上下为此事发誓与秉烛寺势不两立?老宫主也是为了此事被玉崔嵬气死的,难道宫主居然忘了?” 宛郁月旦的脸色映着月色,淡淡的仿佛充满温柔的忧伤,“姐姐是心甘情愿死的,无论为了什么理由,她觉得无憾就好。” “哼!”毕秋寒淡淡地道,“恕秋寒不能苟同。” 宛郁月旦弯眉一笑,“嗯……那是因为秋寒比我有立场。” 正当说话之间,“喀啦”一声撞击,己方的这一艘船在四面敌船包围之下,船舷已被压破,甲板上剧烈摇晃。宛郁月旦人在船舷边,“哗啦”一下江水骤起,泼湿了他半只衣袖。 “哎呀呀,真是对不起了。”撞在船舷上泼起半边水的那艘船,正是宛郁月旦通过感觉水流而发觉的船身狭长的快船。火光一闪,四艘船把己方的船卡在中间,各船上挑起灯火,那艘快船上站着一位嘴角带个笑窝的黑衣女子,“玉郎,这位可就是你那个好温柔的小舅子、碧落宫的少年宫主宛郁公子?” 挑着一盏明灯的船上,一个人撩开船舱帘幕,手里握着一柄团扇,穿一身拖到地上长长的衣裳走了出来,“阿宛,我一早说你还是待在宫中好。江湖毕竟不比碧落宫,大家不会因为你很温柔体贴就忘记砍你一刀。说不定大家觉得很有趣,就会害你一下。” 这人穿的是一身睡衣,那睡衣袖子宽得出奇,下摆也长得出奇。纯白柔软的底色,背后绣一只硕大的黑蛾子,他的肩却很纤细伶仃。出奇宽阔的长袍,肥大的蛾子,随意搭在肩上却滑落露出半边肩头,那肩上的锁骨骨感分明肌肤细腻。火光掩映之间他的一张脸煞是奇异:一道可怖的线条自左眼角到左嘴角,线条右边的大半张脸肌肤细腻白皙,容貌艳丽得犹如垂死花瓣的呻吟,线条左边的脸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就像被一桶滚油泼过一样。 这就是七八年前遭到江湖万众追杀嫌恶的“鬼面人妖”玉崔嵬!果然人如其名,容貌非男非女,妖艳不可方物。虽然是男子语气,但这等打扮手持团扇就如哪里的头牌红倌一般,极残艳,却让人看得心里一阵发麻。但听说他这等模样却最得少年女子的倾慕,翁老六和南歌是第一次见这位恶名鼎鼎的玉崔嵬,心下各是摇头,当真不知少女心思,这等人妖究竟有什么好? “玉哥哥,”船尾那艘小船上一个年轻得近乎幼稚的女声笑嘻嘻地道,“萧靖靖被会主哥哥弄死了,你伤心不伤心?”说着船上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丫鬟打扮,头挽双髻,一身粉红衣裳。她指指桅杆之上,昨日还嚣张一时的萧靖靖已然被吊在桅杆上。身为芙蓉庄一方女霸,竟落得如此下场,当真让人唏嘘。 玉崔嵬漫不经心地扫了萧靖靖的尸体一眼,团扇轻摇,柔声道:“只有你死了,我才会伤心,她死了不是正好?像她这样痴情的老女人,我早看得恶心了。”他说得轻言细语,十分之中有五分温柔,两分倜傥,两分狠毒,一分满不在乎。这话让男人听了恨不得一拳将他打死,但其他船上的女子们都笑了起来,“玉郎还是这么坏,一点良心没有。” “亏她为了玉哥哥这么拼命,你啊你,当真是害死人不偿命。”那丫鬟嫣然一笑,“杏杏如果和你待得久了,只怕也被你迷了去,你这狠心负心的坏男人。” “这种人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前方撞来的那艘大船之上一个白衣男子冷冰冰地说,“真不知陵宴觉得这种人有什么好,无论如何也要拉拢这等人。” 玉崔嵬团扇微抬,俏生生地遮住半边脸,柔声说:“我有什么好,今晚你到我房里来就知道。” 此言一出,毕秋寒眉头大皱,委实听不下去。这人品德败坏淫荡狠毒,自现身到此一言一行无不让人憎恶到了极点。但不仅许多女子笑了起来,连圣香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转过头去只见这位大少爷睁大眼睛上上下下看着玉崔嵬,仿佛觉得他很是有趣。 “玉哥哥别逗他了,会主哥哥最讨厌别人和他开玩笑。”杏杏坐在她那条船船头,拍拍手,笑嘻嘻地说:“各位秉烛寺、芙蓉庄的大哥大姐们,会主有令,今夜只要你们杀死那艘船上的任何一人,会主就把玉哥哥赐给你们,陪你们玩一天。玉哥哥是寺主之尊,花容月貌最解风情,平日你们连一根手指都休想。这等机会千载难逢,你们可要努力了。” 这……算是什么?毕秋寒和南歌只觉得一阵恶寒自脊梁爬上来,李陵宴居然用这等手段“悬赏”!而被当做奖品的那个人毫不在乎,站在那里咬着嘴唇笑,仿佛他自己也觉得很是有趣。 李陵宴把事情委托给了这位小丫头,那他自己呢?毕秋寒一边对面前祭血会的丑态毛骨悚然,一边心下缓缓拨起一阵不安——李陵宴人不在这里,那么他在哪里? “秋寒,看样子我们要夺船。”南歌站在毕秋寒身边,传音道,“李陵宴不在此地,我猜他必去君山设伏,明日好将众多英豪一网打尽!” 毕秋寒点了点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兵分两路,你我之中如有一人能够夺船,不必顾虑其他人,径自先去君山示警!” 南歌点了点头,陡然一声长笑震天而起,声传四野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群魔丑态!要悬赏争宠,先拔剑过来再说!一不小心南某伤了你们这位玉郎君的花容月貌,你们连哭也来不及!” 他一声震喝,“铮铮”数支袖箭飞镖射来,来自玉崔嵬背后,显是秉烛寺臣服于玉崔嵬座下的某些人不忿了。 这一发犹如点燃一桶炸药,周围四艘船上跳下无数人影。刀光闪烁剑影流离之下,什么奇门兵器都用上了,招招狠毒下手不容情,可见玉崔嵬的魔力非同小可。 船上的战场一片混乱,喊杀之声数里可闻,人人都忙着杀人或者自卫,只有圣香少爷在船上忙来忙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玉崔嵬背后两位女子抬上一张柳条编织的大椅,他舒服地坐在上边团扇轻摇,看着眼前的战局,浑然不觉旁人为在他拼命流血。突地注意到那边船上一个转来转去的黄衣少年,玉崔嵬有意思地看着他。旁人都在厮杀,只有他一个人在船上东张西望,翻箱倒柜,像在找什么东西。看了一阵,他有趣地开口问:“你在找什么?” 那黄衣少年抬起头来,玉崔嵬“呀”了一声赞叹:“好可爱的孩子。” 那黄衣少年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说:“我在找小灰。” “小灰?”玉崔嵬软语温柔,“那是什么?” “一只大兔子。”黄衣少年比划了一下,“这么大的一只。” “兔子?”玉崔嵬显得很吃惊,接着他笑了,“是这一只吗?”他把一个东西从椅子底下拔了出来,一只灰色的大兔子不甘心地对着他龇牙咧嘴,正是圣香的小灰。 “这家伙见风使舵投敌叛国见色忘义重色轻友。”黄衣少年大喜,对着他直奔过来,抱过那只大胖兔子。自己还从玉崔嵬的船上拉了张凳子坐下,心情大定,笑眯眯地和玉崔嵬一起托腮看着对面船上的战局。 “那位老头很危险了,我猜他不到二十招就要被人一刀砍成两段。”玉崔嵬团扇摇了摇,“你不去帮忙?没有人帮忙他真的会死的。” “帮忙?”黄衣少年瞪眼,“本少爷最讨厌刀枪棍棒,人家说刀枪不长眼,一不小心真的受伤了怎么办?本少爷身体虚弱,万一受伤之后死掉了有谁赔得起?何况热闹是用来看的,自己加进去让别人看就不好玩了。”他兴致盎然地看着对面的战局,“而且小毕侠性很重,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老翁被人砍死的。” 玉崔嵬轻笑,这一声轻笑笑得勾魂摄魄,“你不怕小毕受伤吗?” “啪”的一声,黄衣少年从袖里抖开一柄金边折扇,指指和南歌靠背而立的毕秋寒,“他们这样如果还会受伤,就不能怪别人厉害,要怪自己差劲。” 玉崔嵬横了他一眼,眼神含笑水汪汪的,柔声道:“阿宛不会武功,他的眼睛又不好,难道你也不担心?” 黄衣少年笑眯眯地给自己扇风,“反正阿南和小毕会救人,我干吗要担心?”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玉崔嵬团扇也摇了摇,“你叫什么名字?” “本少爷叫做圣香,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空前绝后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人见人爱的大好人。”圣香笑吟吟地看着玉崔嵬,“大玉……”他突然用扇子遮住嘴,悄悄地对玉崔嵬说了些什么。 玉崔嵬听了笑得花枝乱颤,“那是当然。” 圣香又笑眯眯地继续用扇子遮住脸对他说悄悄话。 这下玉崔嵬想了想,撇了撇嘴,“不会。” 圣香继续对着他咬耳朵。 这次玉崔嵬含笑看着圣香,“不信。” 圣香笑眯眯地说:“你怕吗?” 玉崔嵬又想了想,突然叹了口气,“我不怕。” 这次圣香也跟着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除了玉崔嵬没人听见。 杏杏柳眉渐渐扬起,玉崔嵬可以说是人见人怕的一方魔头,到了秉烛寺一番历练只有更加狠毒残酷的份,往往见他一句不合翻脸不认人,杀人于片刻之间,为什么和这少爷公子说得这么开心?她年纪虽小,但跟随李陵宴日久心思谨慎,此刻暗暗觉得不对头。会主这次把砝码全部压在秉烛寺身上,这些人都是为了得到玉崔嵬而搏命,如果这人妖竟然脱离李陵宴的控制,今夜杀人悬赏之举岂非全盘动摇?她一双眼睛开始牢牢盯在圣香身上,俏脸煞白,这是哪里来的少爷公子?玉崔嵬人人憎厌,即使想得到他和他一宵温存的男男女女也不会把他当成个正常人看待,为什么这位少爷不怕呢?思考之间,她向对面船头的李侍御挥了挥手,低声传令:“动手!” 河源怒浊风如刀(4) 杏杏年纪还小没有练成传音之术,但她久替李陵宴传令,李侍御看她的口形就知道她在说什么,见她指了指玉崔嵬船上的黄衣少年。 毕秋寒和南歌背向而立,毕秋寒刚刚夺过一把苗疆弯月刀,南歌也堪堪一掌震退合搏砍来的敌人。眼角一掠,陡然见一直站在正面大船船头的白衣男子衣袍略振,毕秋寒沉声喝道:“他就是暗算我一剑之人!” 南歌尚未回答,骤然倒退。“当”的一声,他替翁老六架开了差一点就要了他老命的一剑,接着在翁老六背上运劲一推,把翁老六推到了毕秋寒背后,方才喝道:“知道!翁老你护着。” 话音未落,船舷边“啊”的一声,宛郁月旦单凭一身机关暗器对敌,后退之际再次被地上的兵器绊倒,刹那之间围攻的数支刀剑当头齐下。虽然宛郁月旦跌倒之际身上银光暴起炸开一团银针,但是众人刀剑已下,眼见就是两败俱伤之局! “叮”的一声,毕秋寒刚刚夺到手的弯月刀脱手飞掷,围攻宛郁月旦的一个锦衣男子被一刀穿心倒地而死。随即“叮叮叮”一阵乱响,宛郁月旦反手抄起绊倒他的兵器架开当头下来的两剑一刀。“砰”的一声他被震得飞跌出去,虎口破裂血流满身,接着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但是这么勉强一架,那三人被他暗器所伤,身中暗器之后无声无息地倒下,不知是死是活。 战况惨烈至此,南歌夺剑一挥,荡开十数人的围攻,抢到宛郁月旦身边。毕秋寒目眦欲裂,蓦然一声长啸光环乍起,他以御剑之术连伤身周秉烛寺十四名黑衣人!船上鲜血四溅,残肢断臂满地皆是,足下踩到未干的血迹都会滑溜。毕秋寒一剑连伤十四人,杀敌之后驻剑喘息,他也满身鲜血,不知是否有伤。 左边船上领头的黑衣女子嫣然一笑,“好一招‘倒洒十分天’,碧落宫家传剑术果然名不虚传。”她嘴上说得温和,一条黑色长鞭毒蛇一般扫地缠足,“呼”的一声鞭稍掠过人鼻尖。一阵腥味漫开,这鞭上有毒! “好多血。”玉崔嵬感慨,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团扇一挥一股轻风自拂满身,那一身轻薄的罗衫被风轻轻一吹,飘荡得迤逦更远,“你真的不帮忙?”他问圣香。 圣香坐在椅子上捏着柔软的兔子,“这样的场面你说我跳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他闭上眼睛不看眼前惨烈的战况,“第一,我跳下去以后被人追杀,小毕和阿南多一个要救的对象;第二,我跳下去以后小毕和阿南来不及救我,我被人砍死。说实话本少爷我的武功并没有高明到可以做英雄豪杰的地步,能够不连累人,已是上上大吉。” “很多血很好看呢,你不看?”玉崔嵬柔声说,“而且……你那艘船快要沉了,你再不看就看不到你的朋友和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了。还有而且……比如说……”他还没说完,圣香已经觉得劲风恻然,一股寒意直逼鼻尖,玉崔嵬继续好温柔地说:“像这样别人一剑刺来,你就看不到啊。” 船那边毕秋寒和南歌已经满身血汗交加,敌人源源不绝,翁老六和宛郁月旦都受了伤,宛郁月旦还伤得不轻。如此下去再好的武功也会力竭,足下的船连连摇晃,沉没在即。圣香居然坐在玉崔嵬的船上谈笑风生,心中说不气不恨是骗人的,虽然毕秋寒是叫他遇到如此场面站在一边看就行了,但是当真圣香事不关己一样坐在敌人的船上喝茶,毕秋寒也不禁心中愤懑欲狂!方才如果圣香出手相助,宛郁月旦也许就不会受伤,他或者根本不必勉强用兵器去接敌人当头砍下的刀剑!妄自圣香你和他平日相交甚笃,你怎么能如此对他?难道你自负相国公子就比别人高上一层,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正当毕秋寒和南歌对圣香颇有怨言的时候,李侍御默不作声一剑飞袭坐在玉崔嵬船上的圣香。毕秋寒心中一震,却莫名顿了一顿没有出手,也没有出声示警。也许是对圣香寄望太高而圣香太令人失望,正在这流星追月般的刹那之间,突然“喀啦”一阵闷响,足下船板突然裂开。他本想跃起,但眼前敌人杀红了眼一刀下来,把他也逼入了江水之中。 江水泛滥,毕秋寒所乘坐的小船被四面大船撞毁之后终于沉没,连带船上拼命的许多人都沉入了汉水之中。 毕秋寒只觉眼前一黑,江水没顶,水中还有许多人胡乱挣扎,在水中依然在乱砍乱杀。他不善游泳,也不知其他人究竟如何了,挣扎地浮上江面。突然肋下一阵剧痛,不知谁暗算了他一剑,一泄气他又沉入江中,心中一片茫然。他就这样死了吗?其他人怎么样了? 他浮上江面的片刻依稀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画面,可惜他根本没有看清楚……肋下乃是气门,他一口气把持不住,宛然嗅到水中浓郁的血腥味,还有许多人在水中拼命挣扎,不期然他心中浮起一层可笑的感觉,这些人为玉崔嵬拼命,不知临死之时有没有后悔些?渐渐地他也意识模糊,大概他就这样死了吧。 一纸乡书来万里(1) 当毕秋寒醒过来的时候, 入目的是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还有一个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会这么近看见的人。 那个人换了一身青色衣裳,依然是出奇宽大的睡袍,纤细骨感的颈项上悬着一枚坠泪形状的珍珠,映着肌肤如玉煞是好看。只是此人团扇一挥,一股微风直扑毕秋寒的脸颊,颇显轻佻放荡,柔声道:“毕大侠醒了?” 毕秋寒蓦地坐了起来,他怎么会在玉崔嵬的船上?难道他们全部被祭血会俘获,全部成了俘虏?这一坐只觉腰肋一阵剧痛,他才惊觉那水中一剑深入三寸七分,只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此时却是动弹不得! “你们都伤得不轻,别动,我不会吃了你们的。”团扇“嗒”地压在毕秋寒欲起的身上,玉崔嵬笑吟吟地道,“阿宛你来给他解释清楚,我不和脑子顽固的道德夫子说话。”说着他起身离开,衣袖一拂荡起一阵轻风,反手关上了门。 阿宛?宫主没事吗?毕秋寒转头打量房内,只见宛郁月旦全身包着锦衾靠墙坐着,脸色颇显苍白,但神色很是愉快,“秋寒莫紧张,咱们不是俘虏。” “南兄呢?”毕秋寒虚弱地问。 “阿南不识水性,呛了太多水,姐夫帮他破胸放水才刚刚转危为安,现在发了高烧,可能一时半刻是爬不起来了。”宛郁月旦温柔地微微一笑,“倒是翁老的刀伤没有大碍,已经在帮我们熬药了。” “你姐夫?”毕秋寒只觉得一阵糊涂,“你姐夫为什么要救他?他不是祭血会李陵宴的人吗?”他只觉自己是在做梦,怎么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 “姐夫救了我们。”宛郁月旦小小地吐了吐舌头。 毕秋寒双目大睁,目中尽是不信之色。 宛郁月旦说话的声音最能缓和人急躁的情绪,“秋寒你最有正气,也最不懂得人心。”他微笑得很愉快,“因为你怨恨姐夫,所以你不懂……”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李陵宴能拉拢姐夫什么呢?能许给他什么承诺?姐夫身为秉烛寺万恶之首,他还缺少什么?有什么能打动得了他,甚至让他以身体布施也不在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毕秋寒,也许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毕秋寒却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他这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秋寒,姐夫一生之中或许当真什么都有,金钱、财富、权力、地位、生杀予夺的威势,甚至至死不逾的情爱,他什么都有……或者是有得太多了。姐夫一生之中从未得到过的,你知是什么?只是普通人日日夜夜都有的‘尊重’二字,你明白吗?”他低声说,语调很舒缓,他并没有责怪什么,也没有感慨什么,只是慢慢地说。 毕秋寒微微一震,一念及玉崔嵬,人人都先浮上一种宛若蜗牛在肌肤上爬过的恶心,先想到的莫非“人妖”二字,无法像对常人一样对待他,却从未想过——“人要自重,而后重之。”他仍然强硬地说。 宛郁月旦的目中泛起一种淡淡的怜悯之色,“不自重或许只是一种自卫,你我都不明白的……李陵宴并没有答应给姐夫什么,他知道姐夫什么都不缺,姐夫惟一没有的只是一个解人而已。”他轻声说,“一个……可以懂得他痛苦的人,秋寒你明白吗?我并没有说姐夫是好人,只是坏人也不过是个人而已,他毕竟不是魔鬼。李陵宴只是做了一回知音,就得到了姐夫这样一个强助,因为他懂人心,也懂人性。” “既然他认李陵宴是知音,为什么又要和我们一道?”毕秋寒从未听说过这种道理,心中一片烦乱,仿佛二十多年来是非清楚的世界也跟着一团紊乱。 “士为知己者死。”宛郁月旦轻声说,“姐夫之所以临阵倒戈,只是因为……圣香比李陵宴更懂人心而已。” “圣香?”毕秋寒愕然。 “我不知道圣香和姐夫说了些什么,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会非常生气。” 毕秋寒闭嘴,他等着宛郁月旦解释。 “没有一个自认为是姐夫朋友的人会要求他出卖身体,如果真的懂得姐夫的悲哀,他就该知道那样的身体就是姐夫他……永远不能被人接受的罪过。”宛郁月旦轻轻叹了口气,“姐姐就是因为能够理解,所以她很爱姐夫。李陵宴不该故意拿姐夫来悬赏,那只能证明他其实根本没有尊重过姐夫,所有的知音都是假的。” 毕秋寒默然,他从来也没懂过像玉崔嵬这样的人妖会有什么悲哀,也从来没有想要懂过。但是听宛郁月旦用这样温柔的声音慢慢地说,仿佛……那万恶之首、几十年来被江湖唾弃的玉崔嵬,当真值得同情一样。 “我们身在哪里?”他不想再听,立即改了话题。再听下去,二十多年来的道义观会彻底混乱。 “姐夫的船。”宛郁月旦说。 “君山……”毕秋寒皱眉,君山之会难道已经错过了?宛郁月旦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这让毕秋寒心里微微一颤——他这位宫主很少皱眉。只听他说:“君山之会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我听说……李陵宴在那里埋了数百斤炸药,炸得山河变色日月无光。究竟实际情况如何,还要我们到地头去瞧瞧才知道。” “什么?”毕秋寒大吃一惊,“炸药?” “嗯。”宛郁月旦应了一声,“李陵宴说找不到杀父仇人,用天下英豪给李成楼陪葬也好。” “什么……”毕秋寒一阵激动脸色惨白,“李陵宴这疯子……” “秋寒别急。”宛郁月旦笑了,“我只说李陵宴炸了君山,但是听说‘天眼’和‘白发’领着众英豪分兵两路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李陵宴炸了个空城。”他一贯很识人心,他的语调一贯听起来令人安心,“具体是怎么回事,要我们去了才知道。你莫着急,没事的。” 毕秋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无端地只感到万分疲累,躺了下去喃喃地说:“只盼他们都没事才好,是我计议不周连累了他们。”闭上眼睛,他倦倦地问:“圣香……人呢?” “不怪他了?”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他丢了他的箱子,本在闹脾气,幸好姐夫答应赔了他许多衣裳……”说着他先笑了起来,“只是那个兔子窝姐夫却赔不起,呵呵。” “祭血会的人呢?”毕秋寒低沉地问。 “前天夜里咱们的船沉了,李陵宴的大哥李侍御飞剑要杀圣香——”宛郁月旦温润地道,“结果被姐夫一掌劈入了河里。芙蓉庄和秉烛寺的人看姐夫倒戈,都乱了起来。趁乱之际圣香救起了快要沉下水的我,姐夫一记飞刀重伤那个叫做杏杏的丫头,祭血会的人就全部散了。后来我们忙着下水找你们,他们什么时候撤走了也没留意。” “他得罪了李陵宴,不怕后患无穷吗?”毕秋寒闭目想起玉崔嵬那睡袍团扇的妖异模样,当真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会为“尊重”二字强硬至此,人性当真是奇怪的东西。 “我不知道。”宛郁月旦摇了摇头,“姐夫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或者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吧?” “笃笃”两声,门开了,翁老六端着两碗药汤过来,“秋寒醒了?” “翁老辛苦。”毕秋寒点了点头,“伤势如何?” 翁老六嘿嘿一笑,“皮肉之伤不算什么,秋寒不必担心。”他把药汤递给宛郁月旦和毕秋寒,“只是咱们这一次伤得惨重,武功越好的伤得越重。眼下祭血会四下寻找我们和君山之会失踪的英豪,上了岸以后寸步难行,真不知要怎么去洞庭那里瞧瞧。” “翁老伤了右臂,”宛郁月旦浅浅喝了一口,“我身上的暗器都用完了,秋寒外伤甚重,不宜走动,阿南高热未退,咱们一行伤势惨重,惟一能动手的只有圣香一个人。”他的眸子明净如水,“前夜他如果不明哲保身,这次我们可能连一个能动手的人都没有,姐夫他是不可能送我们上君山洞庭的。” “难道说……我们竟然要仰仗圣香保护?”毕秋寒抬起手臂蒙住头,“你们信得过他?” “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好信得过他了。”宛郁月旦柔声说。 玉崔嵬的船头。 这船上原有的秉烛寺寺众在前夜的大战中纷纷逃亡,此刻晨风轻拂,船头空空如也,竟然无人。 就在片刻之前,这船头上还有人俏立,手持着团扇轻摇。 此刻却已经踪影不见。 船尾一直站着一人,怀抱着兔子,从那人自房里出来,登上船头直至离开,他都一直凝视着。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抚摸着那大胖兔子,眨动了一下眼睛。 “圣香?圣香——”翁老六送了药汤出来,“小宛的那姐夫到哪里去了?这会儿就不见了?” “他走啦。”圣香转过头来,笑颜灿烂,笑嘻嘻地指了指船外,“春风十里独步,萧靖靖死了,她的功夫大玉倒是练得不错。”他管玉崔嵬叫“大玉”,管毕秋寒叫“小毕”,其实这两个人年纪差不多,也不知这位少爷是怎么分的。 “走了?”翁老六虽然看玉崔嵬那副样子心里阵阵不舒服,但听说他已经走了也很诧异,“为什么走了?这不是他的船吗?” 圣香奇怪地看着翁老六,“他不走,难道跟着我们去找江湖大侠,然后等着被那些替天行道的大侠们碎尸万段吗?”他眨眨眼睛,“老翁你好笨啊。” 翁老六被他说得语塞,心里悻悻然,被玉崔嵬救了一次倒也忘了他是个毁尽少男少女清白的鬼面人妖,“我们也该上岸了,让船再顺江下去可就出海了。” “嗯……”圣香把折扇抵在下巴上,闭着眼睛想,“大玉倒打一耙,伤了李侍御和李陵宴的那个小丫头杏杏,换了我是李陵宴,不气得鼻子冒烟才怪。我们几个大摇大摆地上岸太危险,也不见得有第二个阿宛的亲戚来救命,不如这样——”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来,“我们改装吧!” 翁老六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老头的易容法还算不差……”他还没说完,圣香已经笑眯眯地打断他,“不如我们扮女装吧。” “什么?”翁老六瞠目结舌,差点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头,“为什么要扮女装?” 圣香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因为我没扮过啊,听说很好玩的……” 翁老六震惊过后哭笑不得,“我们都是大男人,小宛还小扮个女娃就算了,你要秋寒扮女人,不如拿把刀子杀了他。圣香大少爷,不可能的,我们也没必要扮女人,扮个和尚道士什么的也就罢了。” 一纸乡书来万里(2) “我不管。”圣香宣布,“我要扮女装。” “那老头给你扮女装,秋寒那里你就看在他是个病人的分上,饶了他吧。”翁老六苦笑,这位少爷骂不得、教不得,还打不得,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他当真无可奈何。 “我不要。”圣香瞪了他一眼,“我想看秋寒穿女装的样子。” “圣香,依秋寒宁死不辱的个性,你如果逼他扮女人,他说不准会咬舌自尽!你不能这样害他!”翁老六见他当真不是在开玩笑,不禁急了。 圣香给了他一个大鬼脸,“那他就自杀好了。” “圣香……” “而且我告诉你一个不得不扮女人的理由。”圣香笑吟吟地指了指船舱,“大玉留下来的衣服全部都是女人的衣服,除了他身上那件睡衣。我们总不能穿着这身泡过河水、到处是血的衣服到处走吧?”他又把下巴抵在折扇柄上,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想光着身体到处走,很丢脸的。” 玉崔嵬!翁老六张口结舌,他这根本就是存心整人!想也知道玉崔嵬留下来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等翁老六吞吞吐吐说完了他们除了女人衣服没衣服可穿、并且圣香已经把毕秋寒他们三个病人伤患的外衣全都丢进河里的事实之后,毕秋寒的脸色谁看得犹如身上被人多砍了十刀八刀。他闭着眼睛,根本不想理睬圣香。 宛郁月旦不以为忤,饶有兴味地看着圣香把玉崔嵬留在船上的大箱子搬过来房间。 这箱子看起来还真挺像圣香掉进河里的那个大箱子,翁老六暗自忖道。只听“咿呀”一声,圣香拉起箱盖,“哇”的一声赞叹:“大玉好有钱啊。” “这毫州轻罗薄纱听说世上只有两家能织,而且互为婚姻。姐夫这么宽阔的一件披风,必要价值连城了。”宛郁月旦身为号称“武林宝库”的碧落宫宫主,自然识货,“你看当真就如一团烟雾—般。” “这件做纽扣的珍珠是海珠,啧啧,这么大的珍珠不供在家里做宝贝,用来做纽扣很容易坏的。”圣香不知道拉起了一件什么,“还有这一小朵碎花,是京城相国寺街道莲花庵的珍品。那些小尼姑们念经拜佛不怎么样,绣花当真是一等一的手艺,大玉这件衣裳至少值个七八十两银子。”他突发奇想,“不如我们摆个摊子把这些衣服卖了吧?肯定会发财的。” 宛郁月旦微笑道:“姐夫的东西可不随便给人的,当心他哪天把买了他衣服的人统统杀了。” 圣香说了也就差不多立刻忘了,稀有地拾起一件裙子,“这就是传说中的百鸟凤凰锦,用一百种鸟儿的羽毛织的裙子?” “大概是吧,我也没见过呢。”宛郁月旦也歪着头看着,“果然富贵灿烂,不同寻常。” “这是孔雀毛。”翁老六插了一句,“还有这,这是鹦哥儿的尾巴。” “我猜这绿色的是翠鸟……” 毕秋寒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只见圣香提着—件光华闪闪的裙子,高高扬着眉,“不对?我说这绿色的是野鸡的毛。” “野鸡就不是鸟了。”翁老六又说。 “但是野鸡的毛比较漂亮……” “那是鸳鸯羽。”毕秋寒忍不住说。 “呃?”圣香一脸笑吟吟,“原来小毕这么了解?好东西当然要给识货的人,这件裙子归小毕。”他嚣张地东张西望,“大家有没有意见?有没有意见?” 宛郁月旦温颜微笑,“我没意见。” 翁老六苦笑,圣香敲定,“两个赞成一个弃权,这裙子归小毕!” 半日之后。 他们的船自汉水而下,汉水自沙洋折而向东接武汉下长江,而圣香他们的船转入汉水支流东荆河,直到新沟。新沟距离洪湖已然不远,洪湖洞庭并称两湖,同在正北大洪山、东北方大别山、东南方幕阜山西审方雪峰山、西方武陵山和武当山的包围之中。 新沟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这日来了一顶轿子和一辆红红绿绿的马车。轿子前有一位鼻子旁长了一颗大黑痣的媒婆,还有位巧笑倚兮相当漂亮的姑娘。看这群人浩浩荡荡衣裳锦绣,新沟人都知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路过,便是回娘家探亲。只差不知姑爷人在何处? 那淡黄衣裳的快嘴笑脸姑娘是个丫头,听她说来她们家小姐那个生得貌美如花容颜端丽,家财万贯外加那个满腹诗书,横竖没个缺点。只因路途被一位长沙镖师所救,小姐感恩图报愿意以身相许。只是这一路打听过来,听闻这位镖师前去君山与人相约,此后竟而失踪,小姐忧心如焚,正自四处打听。如果有知情人通报姑爷消息,小姐千金以谢。 此时听说那位家财万贯貌美如花的小姐已然住进了新沟“万湖”客栈。众多好事之徒闲来无事,好奇地围着那俏丫头打听消息,“不知那位姑爷姓甚名甚,多大年纪?” 黄衣黄裙的俏丫头生得玲珑剔透煞是可爱讨人喜欢,万湖客栈门口聚的这一群多半是为了看这丫头来的。丫头已是如此这般的人才,不知道那院里的小姐又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姑爷?”俏丫头自称叫做“香儿”,眼皮眨也不眨,“姑爷不是姓容就是姓聿,本少……嗯,香儿我也不大清楚。” “香儿姑始不是小姐的陪嫁吗?怎么不知姑爷姓名?” 那黄衣“香儿”顺口答:“姑爷武功高强,救小姐的时候跑得可快了,我根本没说上话。小姐害羞,不敢和我说。” 听众发出一阵讪笑,“香儿姑娘连姑爷的姓名模样都不清楚,要怎么个找法?” “我知道姑爷的长相啊。”香儿眉毛扬得老高,“姑爷多半是这样的……”她先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福了一福,羞答答地说:“多谢公子相救。”随即板起面孔,努力装出一划严肃冷淡的模样,淡淡地袖子一拂,“不必。”然后掉头走开三步,示意说姑爷救人之后拂袖而去的场面。她眼神灵活表情多变,这一礼一拂让她演得活灵活现,煞有介事。 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香儿姑娘扮得真像……” 正当那边说笑之间,万湖客栈里一位据桌而食的道士微微诧异地往这边望了一眼,眉心微蹙,似在沉吟。 只听那香儿越说越是兴高采烈,浑然忘了她自己刚才说和“姑爷”没说过话,也不知道姑爷的姓名,“那位姑爷个子大约有这么高,”她比了比稍微比她高上三分之一个头,“嗯……不喜欢讲话,一开口就会让人害怕,还可能有一头白头发,不过没有一头白头发也行……” “香儿姑娘个子高挑,如果比香儿姑娘还高,那可真是魁梧大汉了。”人群中有人笑道。 那道士眉头又是一动,有些微笑。 香儿一本正经地道:“姑爷是镖师又不是土匪,怎么会魁梧?”她强调,“魁梧只会让人想起拿着五环大砍刀的……”她显然本是想说“强盗”或者“土匪”的,突然客栈内“当啷”一声,一位蓝衣大汉提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兵器,放到了桌面上,那正是一柄五环大砍刀。 “……的英雄。”香儿眼睛也没多眨一下,笑眯眯地说。 “香儿,小姐叫你了。”客栈内房出来一位更为年轻的姑娘,白衣如雪,眉目清雅温柔浑然不似丫头,扶着墙壁出来,步阀摇晃纤纤弱质,让人不禁心疼。 “阿宛。”那“香儿”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扶住她,一边埋怨一边往里走,“你还没好昵……” 门口的众人瞠目结舌,这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身边的丫头一个比一个出色,这白衣女子只是微微一闪,已不知迷了几个人的魂魄去。 万湖客栈那道士一桌边上又多坐了两人,一人是方才人群中开口接话的那位,另一位便是使五环大砍刀的大汉。 那道士莫约四旬,眉清目秀,衣着整洁朴素甚有道气,对那两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两位都听到了吗?” 人群中接话的男子身材也极是高挑,又极削瘦,但并非古阴风一般全身宛若骷髅。他人极高,却洒然有飘逸之态,举杯喝了一口清茶,“那位黄衣裳的小姑娘分明找的是浮云姑射之夫,白发白大侠。” 蓝衣大汉点了点头,却似不喜说话,并不开口。 “这些姑娘来历可疑,不知是敌是友。”那道士沉吟道,“白大侠的去处贫道以为还是暂时保密为好。”顿了一顿,他又说:“听说芙蓉庄也被李陵宴收罗,芙蓉庄艳女之名响亮,这些女子看起来极是可疑。” “傅某人却不这么看。”身材高瘦的男子接口,“以找姑爷之名寻找我方踪迹,这等计量近似胡闹。芙蓉庄女子愤世嫉俗者甚多,她们不会开如此玩笑,傅某之见,不如向香儿姑娘套套口风,试探是敌是友。” 蓝衣大汉又点了点头,“她演白大侠的神色极似,也许是熟人也不一定。” “未曾听闻白大侠除姑射之外有什么故人……” 这作唱俱佳胡说八道的“香儿”当然除了圣香别无他人。宛郁月旦在房里休息,听他越说越是高兴,越扯越是离谱,出门把他叫了回来,微笑道:“秋寒如果知道你在外头给他找姑爷,一定气得伤势复发。” 圣香笑吟吟地说:“放心,我给小毕找的姑爷他一定满意,见到了人他绝对要给我谢礼叫我神仙,绝对不会气死的,保管百病全消。”顿了一顿,他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大概再过个三五天就无事了。”宛郁月旦微微蹙眉,“只是阿南的高热一直不退,人也不清醒。我猜他身体素好从不生病,这一次才会如此严重。”他咳嗽了两声,“翁老已经卸了易容出去打听消息,我们只要能安全在这里住上三五天,事情可能就会往好的方向转。” “所以阿宛宫主要本少爷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圣香拆穿他的弦外之音,笑嘻嘻地说,“要是本少爷不听话呢?” 宛郁月旦眼也不眨一下,“听话的就不是圣香了。” 圣香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赞道:“果然是好兄弟,果然了解我。” “当然……出钱的人说话才算数。”宛郁月旦被他拍得踉跄了一下。 “阿宛果然聪明。”圣香笑眯眯。 此时外头桌上。 “贫道总觉得那位香儿姑娘看起来极是眼熟。”那位道士正是来自武当山的清和道长,是武当掌门清静道长的小师弟,“但贫道已经二十余年未曾下山,以这位姑娘的年龄,不大可能在何处见过。” “凡是漂亮妞,清和老道就会觉得眼熟,三十年清修还没消了你好色的毛病。”一个声音横空而来,有人冷冷地道,“那丫头生得妖眉妖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高瘦的男子皱眉,“铜头陀的嘴巴三十年清修也还是如此恶毒,可见三十年也不算很长时间。废话少说了,天眼聿修带着我三个兄弟躲到哪里去了?”这位姓“傅”的男子乃是祁连四友之首,望月客傅观。另三友是扫云客莫淡、吟花客柯晴、拾棋客何局。君山一会李陵宴设下埋伏,不仅埋下炸药,而且率领众多黑衣蒙面客痛下杀手。若非白发天眼两人见机甚早应对得宜,将众人化整为零当场驱散,众人早已在炸药之中灰飞烟灭了。混乱之中,傅观和白发一行且战且离,而莫淡、柯晴、何局却不知道被聿修带去了哪里。傅观与他们也是数十年的交情,彼此间关心得很。 “聿修此人虽然出道甚晚,不过当真有三分本事。”铜头陀低声道,“你猜他把我们带去了哪里?” 傅观嘿嘿一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他把你们藏到哪里去了?” “我们一行六十三人,受伤中毒的可能有十来个。”铜头陀道,“聿修说虽然化整为零各自逃生机会较多,也不易为炸药一举炸死,但是我们力量分散,太容易被李陵宴各个击破,所以暂且躲避才是上策。”他神秘兮兮地在傅观耳边悄声说:“他把我们带去了江陵府府尹的官邸。” 傅观吓了一跳,“怎么?躲到官家去了?” “听说江陵府尹龙大人是聿修的朋友。”铜头陀悄悄地道,“我也觉得奇怪,不过那龙大人当真仗义,啥也没说。” “这天眼聿修果然不是常人,和府尹大人是好友。”傅观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们近得很,就在武当山下。” “那就危险得很了,这里李陵宴的爪牙很多。”肥壮如牛的铜头陀低低地说,“尤其是那些妞儿们,少看人家生得漂亮就忘了自己老子是谁。我听人家说芙蓉庄柳戒翠那女人迷上了姓孪的,手下的那些女人都归李陵宴调动。这里遍地是妞,一不小心就上了姓李的大当,这叫美人计你知不知道?越是中意,就越要小心。” 清和道长插口道:“头陀之所以如此小心,便是因为你很中意方才两位女施主……”他未出家前和铜头陀乃是好友,出家二十余年,少年时飞扬潇洒的个性已经大大收敛,但是和铜头陀打趣互相调侃的毛病却没改。 “胡说八道!”铜头陀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那么小不点的丫头给我做孙女还嫌小!”顿了一顿,他又说:“这些女子肯定都不是好东西,打听白发的下落还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图谋。” “至少绝非平常家出门的小姐。”傅观开口,“寻常家的小姐不可能这么样一个人出门,何况是找什么郎君以身相许。这伙人的确来历可疑,试试看她们是否会武,如果会武,那么是芙蓉庄的女子可能性很大。” “有道理,这世上武功很好的妞儿并不多。”铜头陀同意。 “我去。”蓝衫大汉突然开口,提起他的五环大砍刀,他不爱说话,但每说一字都有如千钧,言发身行。 “蓝兄刀法了得,实是江湖上少见的用刀名家,蓝兄去再台适不过。”清和道长微笑。 这位蓝杉大汉名叫蓝霖龙,寂寂无名,但在这君山一哉之中表现得出奇地冷静,武功了得,因而清和道长对他甚是客气。 一纸乡书来万里(3) “小姐”的客房里。 毕秋寒盘膝调息养伤,南歌躺在床上仍然没有清醒。本来圣香点了毕秋寒的穴道,强迫他穿了那件百鸟凤凰羽的裙子,但时辰一到穴道自解,毕秋寒能动之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那整人的裙子能甩多远甩多远。此后尽量平静下来坐息,好让重伤的身体早日恢复。 平心静气,不去想圣香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怪事,真气缓缓在体内运行,渐渐地心气达明,内视外听,许多平常听闻不到的细微声音和感受不到的冷热气流都似乎分外明显。这一剑外伤严重,但是幸好没有伤及经脉,休息个三两个月必然会完全愈合。 “试眉……试眉……”床上的南歌已经昏睡了一日一夜,此时突然发出一些呓语,模糊地道,“试……”他没再说下去。 毕秋寒此时行功未及忘我之境,听在耳中微微一震。他还记挂着施姑娘吗?看不出南歌平日豪气干云仿佛什么事也不在意,却也有无法可解的心事。他一念感慨未完,突然听南歌又叫了一声:“文笙!文笙……为什么你要逼我杀你……我其实……根本不想你死……” 文笙?南歌的仇人?朋友? 他在调患,却又分心于南歌的呓语,就在稍微一个恍惚之间,陡然“喀啦”一声,窗栓被人大力震断、一个蓝衫大汉翻窗而入,一言不发,一刀往床上昏睡的南歌砍去, 他发刀,刀已经堪堪砍到南歌的鼻尖,毕秋寒才听到出刀时“呼”的一声!这是怎么样老辣快速的刀法!大骇之下,他顾不得正在调患,一掌向蓝衫人劈去,急喝:“刀下留人!” 蓝衫人一声不响,反撂刀背接下他这一掌。“果然有诈。”他喃喃自语,“一身好武功,却假扮女子,你们果然都不是好人。”他说得好似呆头呆脑,但收刀一刀直砍,力在刀锋,分明就是狠了心要把南歌从脑袋正中破成两半。 毕秋寒咬牙手按右腰的伤口,一跃而起,一脚挑起椅子往蓝衫人大刀上飞去,“你误会了!你是谁?我是……” “敌人。”蓝衫人“啪”的一刀破开椅子,在他刀下那椅子就如纸糊,可见他非但只是刀法了得,这把刀还是利器。 “且住!请听我……”毕秋寒手无寸铁,重伤之下,又是调患之际一跃而起.几乎挡不住蓝衫人一连串的猛砍猛劈,连挡带逼地挡开数下杀手,已是喘息连连。 “当啷”一声,门开了,一个店伙计提着茶壶进来,猛地看见房里这筹场面,吓得傻了,茶壶跌在了地上。 蓝衫人见状脱手飞刀,一刀向那伙计射去! 毕秋寒晃身到那伙计之前,一把截住那飞来一刀,刀上蕴含的刚猛之力搞得他连退三步。虽然救了伙计一命却已离南歌有十步之遥,万万救援不及!他被逼退三步,脸上已是脸色大变。 蓝衫人毫不犹豫,一拳对着南歌的胸口打了下去。他的内力如此威猛,这一拳下去南歌还不当胸被打个对穿?毕秋寒丝毫不顾及自身安危,和身急扑。他只求蓝衫人这一拳不要误伤好人,却不顾及他自己很可能被蓝衫人一拳打死。 “天啊——”那伙计倒也是个莽人,眼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处境危急,大叫一声冲了上去,竟然一把袍住蓝衫人的背后,“杀人了——” 正当这蓝衫人一拳下来可能重伤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的时候,一道剑光自被窝里破被而出!剑出,才听闻“刷”的一声,那剑光极清拔极自负,霍地直刺蓝衫人的眉心! 原本蓝衫人的形势大好,面前三人一人昏迷、一人重伤、一人不会武,他任何一拳都可以把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打死。但突然毕秋寒不顾安危飞身扑来,他被店小二一把抱住,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剑光! 他从绝佳的局势变为了极其危险的局势——只要他一个不慎,就会被毕秋寒的拳脚击中,或者被剑光当眉刺入! 谁生?谁死?刹那之间,那剑光暴涨如满月之江湖,千百流光只汇聚于蓝衫人眉心一点! 但蓝衫人竟然没有闪避——他没有闪避,毕秋寒就抓住了他本欲砸下的一双拳头。 他没有反抗,他也任店小二抱住他的腰,没有把他震飞出去。 想寻死吗? 答案是:不是。 正在剑势暴涨无可抵挡的时候,它停了,就停在蓝衫人的眉心,只差那么玄乎其玄的一线,接着床上一阵咳嗽,南歌问:“你是谁?” 他问得有气无力,听见的人万万想不到这个好像病得神志不清的人方才能刺出那样清拔清醒、一击无回的一剑!能出剑出得那么自负那么霸气! “好剑。”蓝衫人只目注南歌手里直指他眉心的剑尖,“好一剑‘钱塘江水浙江潮’!” 南歌烧得半昏半醒,恹恹地问,“你是谁?这一剑……咳咳……不是南家子弟决不外传……咳咳,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他是你家表妹的小舅子的老婆的大哥收的干儿子的孙子的女儿的外甥。”方才震开的窗口探出一个头来,那俏生生的“香儿”笑吟吟地说。 “那是什么东西?”南歌的大脑完全不能思考。 “笨!”圣香白了他一眼,“总而言之,他肯定是你家亲戚。” 毕秋寒听到这一句,放开蓝衫人的手腕,自去调理他自己乱七八糟的真气。却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圣香一开口一接话,他就放弃自己是保护人的自觉了。只要引起这位大少爷的兴趣,任何事都会很容易变好的,下意识里他这么觉得。 “我姓蓝。”蓝衫人终于开口,“碧碧是我的义弟。”他言简意赅,就是说圣香猜错了,他不是南家的亲感,而是南碧碧的朋友。 南歌却很少听见有人把他风流一时的爹叫做“碧碧”,呆了一呆,“爹的大哥?” 蓝霖龙点了点头,“我此来君山就是来找你的。”他的话很少,但句句语出惊人,“碧碧托付我一件东西,我本不想给你,但近来报仇之说闹得沸沸扬扬,我很担心。”他也不解释他在担心些什么,自怀里抽出一封信,径直塞入南歌怀里,“这是笑姬写给碧碧的信。” 南歌又是一呆,他自小就未见过父亲,对仇人也没有多少怨恨,却突然有一天一个人自称是他爹的义兄,塞给他这样一个距离仇人真面目很近的东西,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毕秋寒的眼睛却亮了,如果这信是真的,那么距离揭开那位神秘笑姬的真面目就不会多远了,四门的血案也就有眉目,也就可以阻止李陵宴盲目的屠杀了! “碧碧很讨厌拿刀弄剑,我想他不会高兴你为他报仇的。”蓝霖龙说,拿起他的五环大砍刀转过了身子,“他一贯只喜欢美人。” “等—等,蓝伯伯。”南歌拿着那封信,“我爹生前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蓝霖龙没有回头,淡淡地拿刀走了,“一个好人。”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南歌望着他走的方向呆了半响,“他怕我要报仇,特地送信给我,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奇怪是他家的事情。”床前陡然一阵风,他手里一凉,圣香已经截走了他手里的信,“让我来看看这情书写的是什么,奇货可居……”他当真三下两下撕开了信封,摊开那封信看了起来。 “信中说些什么?可有说笑姬是何方人士?她曾和哪些人交往密切?”毕秋寒忍不住问。 圣香给他一个鬼脸,“又不是相亲报生辰八字,谁在情书里写这些?我念给你听。”他清清嗓子,大声地念起来,“字付碧弟亲启,姐离弟日久,思念益切……” 毕秋寒听了—句便脸上泛红,“好了好了,前辈的隐私你怎可这样大声嚷嚷……” “下面还有更肉麻的你要不要听?什么弟爱姐之情姐深感愧疚,但弟乃有家室之人……”圣香故意大声念。 “圣香!”毕秋寒皱眉。 圣香得意地笑,突然撕破那封信一口咬在嘴巴里。 毕秋寒大骇,“你干什么?快——” “快什么?”圣香笑眯眯地咬着那封信问他,“快吐出采?行啊。”他把被他撕破、一口塞在嘴里的信吐出来放在手心里,“如果这样都是口水牙印、破破烂烂的信你也要,我就还给你。”他果真很“大方”地把那团东西递给毕秋寒。 “你干吗撕破它?如果真要找杀死四位前辈的真凶,这信是重要线索!”毕秋寒大骇之后继而大怒,“再说这也是南兄的东西,你怎可随便撕破前辈遗物?” 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可是我已经撕破了。”他还皱皱鼻子,“我本来想把它吃下去的,但是这东西实在不是人吃的,只好咬一咬了事。” “你……”毕秋寒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发火。 “反正这个东西很重要啊。”圣香摇了摇手里那团恶心的“遗物”,“你,还有你,都很想知道内容对不对?”他指了指毕秋寒,又指了指南歜,“现在世上只有本少爷我知道它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毕秋寒一股怒气冒了上来,“你在要挟我?” 圣香笑嘻嘻地歪着头看着他,“对啊,能同时要挟小毕和阿南是多么奇货可居的机会,我当然不会错过。” “圣香!”毕秋寒怒气迸发,“砰”的一声一掌拍案,幸好他重伤在身没打破桌子,只把木桌打得晃了一晃。 “不许生气。”圣香笑眯眯地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第一,你有把柄在我手上;第二,你生气我就不告诉你信的内容;第三,你在这里吃我的用我的,所以至少不可以对我发火和我生气。” 他居然还振振有词,仿佛好像生气全是毕秋寒个人的错。毕秋寒又是怒极又是苦笑,只得双目一闭,不理这位一派胡闹的大少爷。 “圣香,你是故意的吗?”南歌并没有生气,只是恹恹地问。 圣香转过身对着他吐舌头,“我当然是故意的。” 南歌目不转睛地看着圣香的眼睛,那双漂亮得完美无缺的眼睛……“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笑?”他喃喃地道,突然仰身躺了下去,继续昏睡。 他这么一躺吓了圣香和毕秋寒一跳,过去试了试温度。南歌的热度已经渐渐退了,只要好好睡上几天,很快就会好的。 “蓝兄进去这许久了,怎地没有消息?”外边的清和道长几人等得不耐,进去的蓝霖龙却始终没有消息,竟似一脚蹈入后院厢房就凭空消失了一般。铜头陀烦躁不安,不停地喃喃自语骂骂咧咧,也不知低声在骂些什么,终于清和道长忍耐不住,“我们进去看看蓝兄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时一位店伙计提着打翻的茶壶神色惊慌地走出内院,傅观与清和道长对视一眼,铜头陀却没他们好耐心,一捉他的六十斤月牙铲向那店伙计走去。 “杀人了——” 不料那店伙计一见铜头陀凶神恶煞一般向他走去,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一声,“当啷”丢下茶壶就往外逃。跨过门槛时一跤绊倒,摔了个鼻青脸肿。 店内人听他大叫一声“杀人了”都乱了起来,胆小的往外就走,胆大的聚在一起往里张望,看着热闹,议论纷纷。 一纸乡书来万里(4) 铜头陀见他如此惊慌,一下确信无疑,那房内的女人肯定不是好东西,蓝霖龙必然出事了!他大叫:“老道,我饶不了祭血会的人,他妈的姓李的莫名其妙要报仇见人就杀,他当他爹是给满江湖合谋害死的?徒劳伤了这许多无辜之人,头陀要杀他几个姓李的手下降降火气,老道你走远些,省得伤了你那好生之德!让开了!”他一提月牙铲,大步往内院走去。 清和道长与傅观也心中确信蓝霖龙定在里头出了意外,铜头陀这么一吼,虽说均觉如此莽撞不妥,却也没打定主意要阻止他。一怔之下,铜头陀大步走向内院,正巧一个客人要出来,见他威风凛凛怒发冲冠,吓得连滚带爬又冲了回去。 房内南歌继续沉睡,毕秋寒仍在调息,圣香闲着没事拿块鸡腿引诱他那只兔子。那大胖兔子眼睛盯着鸡腿睁得滚圆,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鸡腿。圣香拿着鸣腿指到东,胖兔子就看到东;指到西,兔子就看到西。突然胖兔子站起来给圣昏拜了两下,表示它实在太爱吃那只鸡腿了,恳求圣香大发慈悲把那只鸡腿赐给它。圣香正玩得高兴,突然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吼:“那个什么小姐的房间是哪一间?” 铜头陀提铲闯入内院,内院许多房门原本开着,霎时纷纷关上,“乒乓”关门之声不绝,他又喝了一声:“那个什么小姐的房间是哪一间?” 被他吓得关在房内的人心中不免暗驾,莽人!看见你这副模样,人家小姐还会开门出来说“师父请进”吗?又不是傻瓜。 但只听“咿呀”一声,真有一间厢房的门开了,一个黄衣女子笑吟吟地探出头来招了招手,“这里。” 铜头陀一呆,还未想清楚他已大步走进那门。陡然只听“啪”的一声,脑门上挨了一扇子。那黄衣女子“香儿”手持折扇怀抱兔子,模样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却说:“来者是客,老师父请喝茶。”说着她折扇指了指旁边桌上。 铜头陀武功不弱,脑子却不大炅活,本能地往那边桌上一看,只见桌上只剩残杯冷茶,这副模样叫他怎么喝得下去? “啊——我忘了刚才把茶都喝掉了。”黄衣女子敲敲自己的头,突然提高声音叫:“阿宛——阿宛啊——你在干什么?” 隔壁房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我在换衣服。” “啊?不好玩不好玩,不许换!我这里来了客人,你快点来泡茶!”黄衣女子—听,突然丢下那只兔子冲出门去,老大不高兴地嚷嚷,“你穿女人的衣服很漂亮啊,我不骗你的,本少爷从不骗人……” 隔壁的年轻男子含笑,“这一句就是在骗人。” 铜头陀当场傻眼,这是什么和什么?他杀气腾腾地冲入门来要杀人,结果门内的人突然间丢下他不管,径直冲去和隔壁的男子吵架?他提着月牙铲,只觉得一股杀气被挫败无遗,站在房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哭笑不得。 他打量了一下这房内,床上躺着一人,旁边锦榻上还坐了一人。他不认得毕秋寒,自然更加不认得南歌,心下大为奇怪,怎么小姐的房间之内藏了两个大男人,而且这两人脸色都不佳,看似重伤在身? 毕秋寒自然知道铜头陀此人,此人性格莽撞武功甚高,算得上玄门之中的一流好手、因为鲁莽伤人甚多,名声好坏参差,但心底却不甚坏。只苦于收功在即,不能开口,惟一能解释的圣香却又跑出门去了,人在坐息,却也是哭笑不得。 “妖女房内藏的男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铜头陀张望了一阵之后喃喃自语,提起月牙铲大步向毕秋寒走来,“这人快要收功,我当先杀此人,以免罗嗦。” 毕秋寒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陡觉头顶一阵冷风,心中苦笑,此生若当真如此休矣,见了阎罗不知该如何解释? “叮”的一声金铁交鸣,一样东西架住了铜头陀一铲,接着一个男子皱眉道:“铜头陀,我看还是把这些人生擒,问问清楚再杀。至少让白大侠看上一眼略作判断,你一铲下去若是误伤了好人,岂非又要面壁五年?” 铜头陀显然也没多大杀性,被香儿搅了他一股锐气,只觉现在杀人也没多大意思,消不了他的火气,尤其这些人来历不明古古怪怪。他歪头问向站在窗外的清和道长:“老道的意思——” 清和道长微微一笑,“我的意思和傅施主一样。” 这时门外“咿呀”一声,那黄衣女子拖着一位白衣少年回房,陡然见房内多了这许多人,“哎呀”一声,“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傅观微微一笑,手中架开铜头陀月牙铲的剑撂在毕秋寒肩上,“姑娘,在下三人是附近闻名的劫匪,专门劫来路不明的外地人,姑娘随我们走一道吧。” 黄衣女子眼珠子一转,大喜,“好啊好啊,快走快走,我和你们去看山大王长什么样子。” 被她拖着的白衣少年也不害怕着急,莞尔一笑,只说:“既然人在你们手里,一切事情悉听尊便了。” 这些人好像很高兴被劫持?傅观和清和道长面面相觑,都是大觉稀罕。 知己一人谁是(1) 当下四人跟随傅观、清和道长等人自客栈后墙翻出。傅观点住毕秋寒和南歌的穴道,从田间劫来一头耕牛,随便把两人绑在牛上,叠在一起,赶着在山间小路行走。清和道长见了直皱眉头,但傅观身为祁连四友之首,他却不好开口责怪,只得心下摇头。傅观素来我行我素,这劫走一头耕牛用来绑人在他来说犹如家常便饭,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这傅观大有狂士气,圣香心下赞美清和道长心下奇怪为何同为伙伴,圣香和宛郁月旦却并不在乎他们的同伴被人叠在一起绑在牛背上,却不知圣香和宛郁月旦想的都是:如果阿南醒来看见后,必定引为知己。 武当山位于大巴山和巫山以北,距离新沟并不太远,但也赶了半日路程才到达山脚。 进了武当山区,便是武当派的地盘。果然行不百丈便有道士上来询问,清和道长与那小道解释两句,赶着耕牛就上山了。 武当道观始建于唐代,续建于宋,传说武当道教鼻祖真武大帝在此潜心修行,终于得道成仙。武当山自古被誉为“神仙窟宅”,是道士云游求仙之地。五层“复真观”仅以一根支柱,便支撑起十二房梁,结构奇绝;“九曲黄河壁”扣墙之声沿壁而传,清晰可辨;“转身殿”内撞钟而不闻,殿外却是钟声如洪;武当山顶的镏金“金殿”,更是奇妙无比。每当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时,金殿周围霹雳四射、火球飞溅,而金殿却安然无恙、毫发不伤,俗称“雷火炼殿”。 当铜头陀登上武当主峰天柱峰,面对武当道观的时候,心中不免也升起一种肃然起敬之感,暗觉清和老道在此清修三十年,大占便宜。 此时留住观内的诸多武林豪杰已经闻讯纷纷出来,听闻清和道长擒拿了几个祭血会的妖人,大家都面有愤色。毕竟其中有许多是应毕秋寒之邀而来,更多是意欲参与这难得一见的江湖大会,擒拿或者说服李陵宴倒在其次。李陵宴却一把火药炸得君山会灰头土脸,并且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口口声声为父报仇,行事残忍怪癖,虽尚不见有独霸江湖之心,却有嗜杀成性之嫌,各位豪杰的亲友在大会中或失散或被杀,听闻“李陵宴的手下”怎能不怒? 此时毕秋寒被南歌压在下面,两个人叠在牛背上。虽然明知众人一见他误会就会揭开,但如此相见,他委实不知是幸是悲;怪来怪去一切都要怪圣香——他明明是故意不解释,故意让人误会,然后等着看他的笑话!一想到此处,毕秋寒就为之气结,这胡闹捣蛋任性好奇轻重缓急不分的大少爷!想起来就恨不得把他一拳打昏然后装进麻袋拖回丞相府! 宛郁月旦瞧不见面前许多人的面容,他温柔斯文地一边站着,让人一见而生好感。众人群中突然一位汉子大骂一声:“他娘的李陵宴!还我妹子命来!”说着一刀向圣香砍去。 这一刀一发登时就如点燃了一桶火药,“刷”地有人一剑直刺牛背上的南歌,“今日为天下英雄出气!” “当”的一声,那一剑被傅观挡开。傅观冷笑,“阁下剑伤无法抵抗之人,也算得上为天下英雄出气?天下英雄有阁下这等出头人,果然好生丢脸,难怪被人炸得有如丧家之犬!”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句话得罪了许多人,登时怒骂纷纷,许多刀剑也往他身上砍来。 清和道长不料一上山就变成如此场面,连声疾呼“各位住手!请听贫道一言。”却哪里有人理他? 一时间武当山道观前刀剑纷飞,原本还往圣香几人身上招呼,后来打得发性,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竟而乱成一团,根本不知挥刀砍去的那人究竟是敌是友只听一片“他妈的,你砍我的脚趾!老子砍你人头!”、“他奶奶的,小子你是故意得不成?”、“哎呀!”、“呸!”、“没有老子教训你,你小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乱喊乱叫一片,众人只在发泄怒气,理智全无, 圣香本来还在玩,有人一刀砍来,他就逗着人家转,好像快要砍到了,却只差一点砍不到。提刀来砍的偏生又是个莽夫,只不信邪,一刀接着一刀专心致志地砍,倒让圣香玩了个不亦乐乎。但后来不知怎地刀剑乱飞,圣香可就忙坏了,他躲开了这一刀,旁边突然又莫名其妙飞出另外一刀。他再闪开那一刀,那一刀就更加莫名其妙地对着努力追杀他的那位仁兄脖子砍去,圣香逃命之中还要回过头来救人,提醒:“老兄,你砍错了。”一时间也忙得天昏地暗。 那驮着毕秋寒和南歌的牛在一片刀剑之中被惊吓到,突然一声嗥叫转头就跑,驮着两人直往道观里奔去。众人相互砍杀之余,都发一声喊:“贼人逃走了!快追!” 清和道长一边苦笑,不知该如何收拾,突然间一把长剑横里向他刺来。清和道长一怔,“施主住手!这里是玄门圣地,不可动手……”“刷”地那一剑刺他腰下,清和道长一句话未说完,已被卷入了战局之中。 此时已有人飞报武当掌门清静道长,正当道观之外一片混乱,那载着“贼人”逃窜的耕牛将要闯入道观之际,突然“砰”的一声,那头牛突然从道观门口飞身而起,笔直地摔在人群之中。顿时烟尘四起,牛也啤嗥直叫,半晌爬不起来。它背上的人却已不见了。 这世上的牛除了太上老君屁股下的那一头,可能没有几头是会“飞”的众人一时怔住,手下动作齐停,都呆呆地看着那一记把耕牛摔了出来,一瞬间把牛背上两人捞在手中的人。 幸好!那不是一个人,把耕牛摔出来和接人的人是两个人!这让大家松了口气暗想:原来这世上毕竟没有神仙……定睛再看,那把耕牛摔出来的是一位青衫独臂的肃然男子,那把牛背上的人截去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年轻男子。 是“天眼”聿修和“白发”容隐! 全场震住。 都有些心虚。 经历君山一会,大家都知道这两人见事清晰利落,作决定坚决果断。他们尤其不喜欢胡闹,不喜欢人不明事理。但显然此时大家都已失去控制,做了一些肯定过会儿要后悔的事情。 怕他们冷冰冰的责问,或者虽然不生气但是很瞧不起人的淡漠,从前自可不理睬他们的自负,但是现在身受人家救命之思,也就不好意思惹人生气。 正当全场震住不敢乱宫乱动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没被震住,有个人欢呼一声扑了过来,“容容——还有聿木头——” 容隐一手接住穿着女装飞身扑来的圣香,冷冷地道:“有你在,果然就没好事。” 圣香眨眨眼,笑眯眯地转过头去看幸修,指着容隐的脸对聿修告状:“聿木头,容容骂我。” 聿修一张书生脸淡淡地没什么表情,“你该被骂。” “哇!你怎么可以这么偏心。容容骂我你也不帮我,亏我还帮你看着眉娘……”圣香瞪大眼睛一句话没说完,聿修顺手指点了他哑穴,浑若无事地对容隐说:“来者是客。” 容隐拍开毕秋寒和南歌的穴道,只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自方才拔刀互砍的众人脸上——看去,并不骂人,但那目光森寒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看完那一眼之后他也就不再多话。且淡淡地道,“毕大侠,一路上圣香承蒙照顾,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容某谢了。” 刚刚从地上站起来,满身的牛毛还没抖落的毕秋寒满脸尴尬,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容隐这么一说,他更不好对圣香发火,只得咳嗽了一声应道:“不必客气。”怒火加被绑牛背的尴尬,让他忘了问什么时候圣香是白发的好友。 众人目瞪口呆——牛背上的“贼人”变成了毕秋寒不算,那似乎站在万峰之顶,除了聿修无人可望其项背的白发,居然和这位黄衣少女称兄道弟?眼睛利的耳朵尖的也看出听出这黄衣少女其实根本不是少女,但在大部分人眼里还是稀奇之极、荒唐之极、怪异之极的事!这黄衣少年或者少女,究竟是什么人? 南歌一跃而起,他睡到半路已经清醒只是穴道被点不能行动,自由之后他先向聿修一笑,“半年不见,聿兄风采依旧。” 幸修点了点头,他一向不喜说话,只简单应了一句:“南老前辈受了点伤,人在江陵,甚是安全。” 南歌朗声道:“多谢聿兄照料家祖。”他虽然身上衣裳皱成一团,容颜憔悴状甚落魄,这朗声一言却极是清拔。接着他哈哈一笑,袖子一拂,“这都是一场误会,在下和天眼白发都是旧识。方才那一场狗皮倒灶的荒唐事就让它统统过去吧,在下姓南,忝为南浦之孙,恭请众位英豪万安!”说着团团一礼,眉宇之间不见丝毫紧张惶恐之色。 原来他就是李陵宴要杀的那位南碧碧的儿子、南浦的孙子?众人原先对此人也不甚了解,此时一见颇觉将门虎子,果然名不虚传。 毕秋寒亦然抱拳,“毕某谋划不周,让牵陵宴下此杀手,无颜以对天下英雄。待此事了结,毕某引颈谢罪,以慰君山一役枉死之人。” 宛郁月旦只是微笑,并不说话,倒是人群中有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住往他这里张望。 这一场闹剧终以喜剧为收,大家相见各自欢畅,携手入观,各自诉说别来诸事。 “圣香,赵丞相让你出府,可是交待了你什么事?”一入道观,容隐不待圣香坐下,负手冷冷地问,“我不信他能放手让你在外如此之久。” 圣香吐了吐舌头,笑嘻嘻,“你这么凶干什么?好久不见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们,怎么可以板着脸对我?都不看我一路上风尘漂泊腰酸背痛胃痛牙痛手痛脚痛全身都痛,本少爷身体赢虚弱不禁风很容易死的……” “赵丞相要你看着毕秋寒是不是?”聿修对他的胡说八道早已习惯当作耳边风,淡淡地问。 “喂喂喂,你们两个干什么?抓住我审案啊?”圣香瞪眼,一拍桌子,“本少爷就是不说,你奈我何?” 容隐和章修对视一眼,章修点了点头,径自出门带上房门,留下容隐一人。 这阵势很明显,幸修知道容隐比他会说话,把事情交给了容隐。 知己一人谁是(2) “我不是要审案。”容隐缓缓回身看着圣香,“我只是想帮你,你却不要。”他淡淡地这么说,直视着圣香的眼睛。 这句比什么都直白的话却让圣香滞了一滞,灵活多变的眼神也似微微一颤,“我不要你帮。”他逞强似的说。 容隐看着他,他连眼瞳之中的神采都没有动过一下,良久没有说话。 圣香却被他看得移开目光,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了下去。 “是因为笑姬的事吗?”容隐淡淡地问。 他却也知道被笑姬牵连而死的那四位前辈的往事。圣香抬头一笑,“你知道?” “我不知道。”容隐凝视着他,“我知道的不比毕秋寒多,但是至少我能猜测一件事。” 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在开封府汴梁城,人最易消失并且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便是皇宫?”他笑着问,眼睛却没有在笑。 “不。”容隐淡淡地说,“笑姬是一位举世罕见的绝色美人,这样的人来到开封,不引起轰动是很难的。”他抬头凝视屋里的横梁,“二十七……还是二十八年前,将近三十年前,先皇仍值壮年,而且……和皇后嫔妃相处得并不愉快。我只是这样猜测,先皇需要新宠,而笑姬正是美人,且同在开封府汴梁,即使皇上不闻艳名,也会有人想尽方法让皇上见到她的。”他眼也不眨一下,“这就口叫‘献秀’,是怀柔的一种。” 圣香一笑,“就如范蠡献西施?还是杨国忠送杨玉环?” 容隐淡淡一笑,“都是吧。笑姬在开封府汴梁失踪,我个人猜测她应是入了皇宫。” 圣香不置可否,“然后?” “然后据我所知,先皇后宫并没有笑姬这么一号人物。”容隐淡淡地道,“所以我继续猜测,她应该已经不在人世。”话锋一转,他又淡淡地道:“假定她一到开封便已入宫,那么一切都很容易解释。先皇为情杀人,宫内高手权当杀手,江湖草莽如何不死?这四门血案的真凶,便是先太祖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念到赵匡胤这么长的谥号时,他分明有些许讽刺之意、 “容容,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很恐怖?”圣香叹了口气,倦倦地坐在椅内全身放松,“如果什么事你都能这样‘猜测’,我看你可以摆个摊子去街上算命,保管发财。” 容隐犀利森然的目光凝视着他,“赵丞相知道毕秋寒在查先皇秘史,一旦涉及皇家隐私不免杀头,所以要你看着他,是不是?” 圣香的嘴角翘起一抹醺然的笑意,“不是。” 窖隐眉峰一蹙,圣香已经接下去说:“笑姬是我娘,我娘是我现在这个爹的旧情人,也是皇上的旧情人,容容你就猜不到了吧?”他笑吟吟地看着脸色微变的容隐,“我娘还是北汉刺客,和则宁的老婆有异曲同工之妙,你知道吗?” 这下容隐脸色大变!他久在宫中,自然知道这种事的利害!圣香身为皇子,本易涉入富权之斗。笑姬若是刺客,此事又涉及叛臣贼子。这皇权反叛两件事都是皇家最紧要最看重的两件事,只要涉及一件,千万个脑袋也不够杀。在此一事之上,天子是不可能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他自不是怕皇上怕权贵,只是圣香身在其中,情孽权力纠葛不清,一个不慎便是杀身之祸!皇上虽然对他宠爱有加,但怎知不是为了笑姬?一旦事情揭穿,皇上要保皇家颜面,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圣香!毕秋寒为李陵宴之事清查笑姬疑案,正是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让他查出了什么,知情之人统统要死。皇上绝不能容这等荒唐之事传扬出去,更不必说此事涉及北汉余孽,正是他心头的一块隐忧。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要死的话,你说不定要和本少爷一起死了。”圣香笑眯眯地自他那女子水袖里摸出金边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扇了几下,“我们虽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圣香。”容隐低沉地打断他,“你认为……” “我认为会的。”圣香也打断他的话.那一刹那他完美无缺的眼睛里没有笑意,“说到用兵之道,容容你比我熟,你怎么能不清楚……为攻下北汉河东之地,我朝两代皇帝花费多少心血兵力,伤耗了多少民力。自薛化光上书‘凡伐木,先去枝叶,后取根基。’我朝几十年来从北汉河东往中原徙民,到三年前北汉十一州只余三万五千五百二十人口,皇上出兵亲征方才拿下河东。为防北汉余孽,皇上甚至下令摧毁太原城,余民全部迁往中原内陆……潘将军兵帅河东,为防当地北汉遗老遗少反叛,潘美将河东百姓赶往内地。祈州、代州、宁化、火山军一带二三万顷良田荒芜,立无人区。又因为幽云十六州为辽所占,我拒北无险可依,在北汉旧地广开池塘用以阻止辽军铁蹄,又不知毁坏了多少农田。”他摇了摇头,“容容我不是你,我不喜欢国家大事,也不喜欢为国为民……我只是个小人,不是君子。”他看着容隐,“我只知道既然皇上为了北汉之地可以下令毁弃太原、迁民不计其数,甚至不惜激起民愤化良田为池塘,那么……杀几个可能会引起北汉余孽反叛的江湖人不算什么。他要巩固他的江山,我并不认为这样有错。”他最后一句说得达观,眼色如琉璃,无喜无怒。 那是一种——寂灭的眼神。毕秋寒看不懂,南歌看不懂,甚至赵普也看不懂,但是容隐看得懂,那是一种——寂灭的眼神,“所以你不能帮毕秋寒查案,只能帮他抓人。”容隐嘴角掠起淡淡一点冷笑,“你又是为了什么?如此辛苦,为了……救这站在火坑上的‘英雄豪杰’于水火之中?圣香,我一直以为你是很无情的。” 圣香怔了一怔,突然笑起来,“怎么你也这样说?我还以为我一直都是很温柔多情善良可爱的。” 窖隐凝视着他,淡淡地道:“你不是救世主,我知道。” 圣香又怔了一下,这次他看了窖隐的眼睛一眼,然后叹了口气,“我不是救世主,一点也不伟大。”他的目光慢慢移到地上,而后移向门外,“我只是……不希望我爹伤心而已,”他喃喃地说,继而承认道:“还有……我不希望皇上伤心……不希望爱我的人伤心,如此而已。” 圣香……容隐的淡淡一点冷笑微微地暖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圣香。”他淡淡地道,“你是一个多情的无情人。” 圣香嘴角也有点笑,是淡泊宁静点尘不惊的笑,“我不爱天下苍生。” “你保护爱你的人。”容隐淡淡地笑,“所以你多情,亦是无情,你保护它,却不一定爱它……这才是你最无情之处。”’ 圣香的眼神因容隐这一番话泛起一层琉璃之色。 “嗯……”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圣香啊圣香。”容隐难得这样说话,他喃喃地说,“达观知命,随所遇而能乐,不求己不爱世。圣香啊圣香,难道你想要成佛不成?” 圣香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我不喜欢菩萨。” “那你何苦看破世情?”容隐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不觉得看破是一种悲哀吗?” 圣香的眼神尤为寂灭,“我不知道。” “如果你能像普遍世人一般大哭大笑,能喜能悲,那才是你解脱的时候。圣香你太聪明了……”容隐缓缀地道。 这次圣香笑了,笑意盎然,“容容啊,你能像别人一样真心笑真心哭吗?”他撇了撇嘴,等着窖隐回答。 容隐默然,过了一阵,“不能。”他说。 “正因为我们都是这样自以为是死要面子的人,所以才总是这样……”圣香喃喃地说,“容容,你不用担心的。我……不会让自己难过,也——不希望爱我的人难过。” 容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并不了解圣香,但也许这世上他已是最了解圣香的人,圣香……是一个奇怪的人、圣香的灵魂有一种奇怪的颜色,他看得清楚别人,别人的灵魂却无法和他交融。他所想的事往往径直超越了很多东西,隐隐约约接触到并非常人所能理解和逾越的东西。那个境界和思想都太寂寞了,所以圣香他……没有知音。 “你决定为赵丞相、为皇上隐瞒你娘的事。”容隐默然了一阵,又冷冷地问:“你可曾想过你的亲爹却是当今皇上所杀?” “阿南说过,不愿为死人而活。”圣香一笑,“太祖和娘都已经死了,我不会为死人悲伤,只是不愿活人伤心为难。如能有所为,则当尽力,如此而已。” 他说“我不会为死人悲伤”的时候笑得如槐花般清淡,圣香甚少笑得如此清淡,所以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分外达观。容隐凝视了他许久,方才淡淡地道:“我们都是这样自以为是死要面子的人……不愧是圣香。”他霍然转过身去,“笑姬的事我就当不知道,至于李陵宴我本来无意理睬,但如能帮你,我会尽力。” “聿木头那里你会告诉他吗?”圣香问,“知道了可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容隐不答,过了一阵森然道:“就算你不说,难道他就猜不出?你莫忘了料事之能,他不下于我。” “那欢迎他和我一起死,”圣香笑吟吟地说,“李陵宴倒霉了,触到了大霉头啊——”他突然大叫一声,“你老婆呢?我还觉得奇怪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你那好漂亮的老婆呢?” 容隐皱眉,淡淡地道:“你还是喜欢这般胡闹……她去开封陪着眉娘。这阵子事多纷乱,聿修名气越大仇人便多,所以她去说说看眉娘能否放下百桃堂。不过,希望不大。” “哈哈哈,说实话我很讨厌你们那些老婆啦。”圣香眉开眼笑,“全部都不在最好,咱们哥们闯江湖灭魔教杀大魔头李陵宴,然后流芳百世,千古传唱,真是妙不可言。” 容隐背过身去不理他胡说八道,“你那身衣服还想穿到什么时候?” 圣香吐吐舌头,“立刻去换、立刻去换,容大人下令草民岂敢不尊……” 武当道观客厅茶房之外。 毕秋寒简单地说清了几人怎会乔装女子,说到几人竟然是为玉崔嵬所救,听者皆露出不信之色。若非毕秋寒以谨慎守礼扬名,只怕根本不能取信于人。 “那位姑娘是白大侠什么人?”铜头陀问,“头陀还当她是姓李的手下妖女,竟然是白大侠的朋友?可是毕大侠的未婚妻子?” 毕秋寒尴尬之极,“他不是女子。” “啊?”听者目瞪口呆,“他不是女子?”那么灵活漂亮的一个俏丫头不是女子? “他扮女子是闹着玩的!”毕秋寒苦笑,“他叫圣香,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听说江湖很好玩,所以出来见识见识。”除了如此,他已不知该如何解释圣香的种种怪异行为。 “江湖很好玩?”铜头陀喃喃自语,茫然不解,“很好玩?”他转头去看清和道长,“咱转了几十年的江湖,咋不觉得它好?老道你比我有学问,你说说。” 清和道长只能苦笑,捋了捋胡子,不知该说什么。富家子弟不知江湖风霜,才会做如此想。 此时聿修自房内走出,他和毕秋寒相识,毕秋寒对他一拱手,“聿兄。” 聿修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圣香呢?”却是宛郁月旦开口问。 聿修又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众人相顾茫然,不知道他这点一点头是什么意思。 倒是宛郁月旦微笑,慢慢从桌上摸到一杯茶,小喝了一口,状甚惬意自在。 万古春归梦不归(1) 青竹院落,小小池塘,一棵柳树上一个小小的鸟巢 一位布衣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爬树,他的兜里垫着一块软布,里头是一只鹅黄色的雏鸟,也不知是什么鸟。 “陵宴你到底在搞什么?”树下一位翠衣女子抬头看着他饶有兴致地把雏鸟放进鸟巢,柳眉微蹙,“这些畜牲你想要多少有多少,掉下来死了也就算了,都是它的命,你理它干什么?” 年轻人往下探了探头,他的下巴有点尖,但线条很均匀,肤色非常柔和细腻,让人瞧了一眼就会想:这个人有点像娃娃。“积德。”他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树上爬下来,一个不慎,足下一滑仰后摔了下来,那翠衣女子一展身形一把截住他,埋怨道,“积什么德?成千上万的人都杀了,你真要积德,就别搞那么多事。” 这肌肤特别柔软干净,看起来让人感觉像个娃娃的人赫然是让满江湖人人喊杀的李陵宴。他又小心翼翼地从翠衣女子怀里下地,端端正正地站好。“杀人是我杀的,积德是给娘和双鲤积的,不一样嘛。” 那翠衣女子容颜俏丽,只是看起来一股子凌厉之气削弱了她的几分娇艳,她正是芙蓉庄十三花会的庄主柳戒翠。“陵宴你真的很奇怪,人命不值钱,畜牲的命就值钱。你要人到处杀人放火,惹得双鲤和你决裂,你却又很高兴她和你作对。”她凝视着李陵宴,“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陵宴斯斯文文地整理好衣服,“我爹给人不明不白地杀了,我作为儿子自然要报仇;我娘生病了要吃人心,我做儿子自然要尽孝;我妹子跟了名门正派作了好人,我作哥哥的自然很高兴。”他慢吞吞地说,“还有我大哥喜欢练武功做天下第一,我作弟弟的当然要帮他想些办法。” 柳戒翠柳眉微蹙看着他,看着他把那些自相矛盾的事一样一样说得清清楚楚,“你要报仇就到处杀人放火?你大哥想做天下第一,你就替他害死武功比他高的人……陵宴,你的想法很奇怪。” “很奇怪?”李陵宴慢慢地说,“很奇怪吗?我杀他几千个人立威,别人就会害怕——那自然就会替我查出来仇人是谁……至于大哥。”他细细地吐出一口长气,“我不帮他弄死那些人的话,他自己也会想办法害死他们。那样多危险,不如我一早替他把他们都弄死好了……人都是我杀的。” “那你自己呢?你就没想过为自己做些什么?”柳戒翠突然激动起来,冷笑道,“你守着你家里的几个人当他们是宝,他们掉了一根汗毛都比天重要!他们还不是和别人一样,当你是魔头是妖怪,从心里怕你。你身上的怪病这么多年了,他们什么时候当真关心过你?你何必……何必为了那些人当魔头?没有人会感激你,只会当你是天生的鬼怪,你又得到些什么?” “我啊……”李陵宴蹲下身闭上眼睛,嗅了嗅地上盛开的一朵小蕨,“不必得到什么……” “只要他们高兴就是你高兴吗?”柳戒翠拔高声音,冷笑一声,“人人都说李陵宴是个大魔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原来——原来——其实你是如此无私如此伟大的一个圣人!”她“唰”的一下甩袖.负气进门去了。 一个无私伟大的圣人?李陵宴的嘴角掠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睁开眼睛,“是悲月还是堕月?” 小小的庭院外一人推门而入,“会主的耳目还是如此灵敏,属下悲月使,杏杏和侍御回来了。” 李陵宴没有立刻回头,过了一阵,他笑了笑,“失败了?” 悲月使眉目之间泛起一阵愤色,“秉烛寺寺主反叛!他居然下重手伤了侍御和杏杏,让咱们队伍混乱,然后带着毕秋寒那几个人上船逃逸。亏我们把玉崔嵬当做上宾,他居然耍这种手段!” 李陵宴闲淡地笑,“毕秋寒船上也要有能说动他策反的人才啊……崔嵬他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算了……”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谁叫他伤了大哥和杏杏。悲月,我们烧了他的秉烛寺——啊,他不是还有个小舅子是碧落宫的宫主,不如连他也杀了吧。” 悲月使双手一拱,“得令。” “大哥和杏杏的伤不要紧吧?”李陵宴又问。 “侍御的伤不要紧,杏杏可能要修养三个月。” “崔嵬啊崔嵬……你真是……太过分了。”李陵宴喃喃自语,又问,“毕秋寒的船上除南歌、翁老六之外,能说动玉崔嵬策反的人是谁?” 悲月使有些迟疑,“听杏杏说是个抱着兔子的年轻人,只和玉崔嵬说了三句话,玉崔嵬就出手重伤诗御和杏杏,是在谢娘渡和毕秋寒他们一起上船的。此外船上还有一位不会武功的年轻人,是个瞎子,却依靠耳力施放机关暗器,秉烛寺‘上元三尊’被他暗器所伤,至今昏迷不醒。” “这两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和毕秋寒纠缠在一起的?”李陵宴笑笑,轻轻伸指掸落那小蕨花绒上黏附的一根杂草,微微一吹让那淡红的绒毛于指前乱飞,神态很平静。 悲月使沉声说:“那位说动玉崔嵬策反的年轻人属下已经打听过了,是汴京本朝赵丞相的儿子。毕秋寒的舅舅毕九一乃是赵府总管,两人有些渊源,不过至少也有二十年未见面了。而那位年轻瞎子属下还未打听清楚,听汉水一役回来的人说,他就是碧落宫宫主、玉崔嵬的小舅子,也是毕秋寒的师门当家。” “哦?”李陵宴放开那支小蕨,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碧落宫好管闲事,不如连它一起烧了吧——我们的火药够吗?” 悲月使点头,“绰绰有余。” “听说碧落宫地处洛水,油浮水上……”李陵宴喃喃地说。 悲月使露出一丝微笑:“属下明白,立刻去购置百桶菜油,准备放火。”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法子可不是我说的。”李陵宴依然喃喃地说,叹了口气,“你去吧。”那眼色之中竟然依稀有一丝悲悯滑过,缓缓隐去。 此刻正在被人算计的圣香大少爷正在武当山兴风作浪,弄得人人自危。 比如说……那天圣香少爷一高兴,清和道长整理道房时突然发现墙上被贴了一张美人图;铜头陀也哇哇大叫——他的月牙铲上被圣香烙上了三个古篆——等他请人一看,才知道圣香给他题了“痛头陀”三个字,气得他暴跳如雷。这是他的趁手兵器,怎可轻易丢弃?可是不除去那上面的三个字委实难看,提了去怒骂圣香。圣香嘴巴一扁,说是他一直以为铜头陀的名号就叫:“痛头陀”,还说他是好心帮他烙个名字以免丢失。铜头陀本来脑子愚钝口齿不灵,被他一说就好似圣香全是好意而被他冤枉了一般,驳得他瞠目结舌。最后只得回去念菩萨保佑有学问的人越少越好,看得懂他铲上古篆的人越少越好。 这几日容隐和聿修都在一本正经地和清和道长讨论和推测李陵宴祭血会的老巢所在,众位在君山一役中受伤的人也渐渐痊愈,如无意外,便是反击之时。圣香等得无聊,外加他懒得很,只要有容隐和聿修去动脑筋,他就绝不肯再为这件事多花一份力气,所以他每天都很忙——忙着玩。 而且他还有个不错的玩伴叫做阿宛。宛郁月旦这几日也很清闲,他年纪轻轻,毕秋寒也不愿当众说明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碧落宫主,因而虽然见他和毕秋寒颇为亲近,大家也只当他个孩子。如今事忙之余也无人来理他,正好让他大大地偷了个懒,整日和圣香在一起。 他其实并不太喜欢胡闹捣蛋,他其实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如果没有圣香的话,他可能整日躲在房内睡觉或者往武当山小路去看看花草,日子也会过得很惬意。但是有了圣香就不同了,他喜欢看圣香胡闹。 圣香很好玩。宛郁月旦常常用他那种让人无比舒服的眼神微笑着看圣香整人,看圣香胡闹心情就会变得非常好,虽然……他其实明知圣香并不一定就像他表现得那么开心。 但是圣香表现得太好了。宛郁月旦自认是观察力很强的人,而且脑子不错。但是从圣香完美无缺的笑声和气味中,他听不出任何不愉快或者蕴藏更深含义的东西。 但那是存在的。宛郁月旦自己一直很欣赏自己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直觉一向都很准。 圣香……是一个谜。 万古春归梦不归(2) “阿宛,当着本少爷的面发呆是很不礼貌的,你知道吗?”随后“啪”的一声,那把招摇之极的折扇敲上了宛郁月旦的头。圣香一张脸放大在宛郁月旦面前,虽然宛郁月旦眼力很差几乎是个瞎子,却也看见圣香那双瞪得比牛眼还大的眼瞳,“随便发呆很容易被敌人偷袭的啦,武当山也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如果你一不小心被李陵宴之流抓走,小毕岂不是要和本少爷拼命?那可是大大地不划算。” 宛郁月旦听他唠唠叨叨地说,心平气和地微笑,“如果圣香你没有得罪这许多英雄豪杰,武当山本是很太平的地方。”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教训本少爷?”圣香翻白眼,“本少爷是好心,日日提醒他们过太平日子也要提高警惕,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他变脸素来比翻书快得多,一眨眼就换了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原来以为只有阿宛是了解我的,居然连你也不了解……” “我本来就不了解。”宛郁月旦不以为忤,“我根本没有想过你在训练他们的警觉。”他甚至笑得有些小小的温柔和狡猾,“如果连我也不了解,圣香你怎么能奢望大家能够了解?” 奢望?圣香凝眸淡淡一笑,随即展颜弯眉,“本少爷聪明绝顶神机妙算一步百计,自然不是你们这种凡人可以随便理解的如果随便就被你们理解,本少爷岂不是一点面子也没了?” 宛郁月旦看不见他那淡淡的一笑,却宛似看得比谁都清楚,拧起眉头盯了圣香一眼,“是我的话,宁愿不要这种聪明。” “哈!”圣香笑了,“所以说你是凡人。” 宛郁月旦也淡淡笑了,他和圣香正坐在武当东南麓的山坡上。与武当毗邻的神农顶一条山泉化为支流,经过武当东南山麓汇入长江。抬起头来,在他眼里可见天色无边的明蓝,“凡人——啊——” 圣香在他身边躺下来惬意地看天,天际明蓝无云,几只透明棕红的蜻蜒低低地于草尖飞飞停停,“阿宛你有没有觉得很想唱歌?” “唱歌?”宛郁月旦想了想,“这种风的味道闻起来让人很想睡觉。”他坦白地说,“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不想读书躲在花园草丛里的感觉。” “阿宛你家的花园很大吗?”圣香感兴趣地问,“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宝贝?还有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武宫秘笈什么的?” 宛郁月旦笑而不笞,不置可否,过了一阵,“我不告诉你。”他有点任性地说。 “好了不起吗?”圣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爷又不是想要分你一半。” “告诉你了,请你的话你就不会来了。”宛郁月旦微微地笑,笑得有小小的狡猾,又有小小的幸福,“等秋寒的事做完,再请你去我家里玩。” “我不去,除非你把你家里的宝贝分给我一半。”圣香宣布。 宛郁月旦“扑哧”一声笑出来,“只要你肯要,我就分给你。” “真的啊?”圣香大感兴趣爬起来,“好啊好啊,本少爷不好意思白拿你家的东西,下次我给你介绍个好大夫治眼睛,就这么决定了。”他很有义气地拍拍宛郁月旦的肩头。 “看不清也有看不清的好处,我不急。” “我急着分你家产啊……” 芳草万里流水淙淙,这纯然是个享受的世界。当不需要他们担心烦恼的时候,这两个人都是懂得如何最好享受人生的角色。从某方面说这样的人最容易让人伤心也最无情。 一阵山风吹过,宛郁月旦双目微闭,漫声唱遍:“万法皆空,空即是空,佛安在哉。有云名妙净,可遮热恼,海名圆觉,堪洗尘埃。翠竹真如,黄花般若,心上种来心上开。教参熟,是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圣香听得呵呵直笑。 “偷闲来此徘徊,把人世间黄粱都唤回。算武陵豪客,百年荣贵,何如衲子,一钵生涯。俯仰溪山,婆娑松桧,两腋清风茶一杯。拿舟去,更扫尘东壁,聊极曾来。”宛郁月旦漫漫地唱完,凝神微微一笑。 “嗯嗯嗯——”圣香享受地跟着调子哼着调子,轻声唱了一句,“想回到过去,一直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颠过来倒过去,他就哼这么两句。 “这是什么歌,很好听呢。”宛郁月旦感兴趣地问。 “伟人唱的歌,凡人是无法理解的。”圣香把宛郁月旦归为“凡人”,就一直对他进行歧视,如此宣布。 “你喜欢过女孩子吗?”宛郁月旦问。 “……”圣香眯起眼睛,“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宛郁月旦好奇。 “因为你很八卦。”圣香又宣布。 “什么叫做八卦?我不熟易理。”宛郁月旦疑惑地皱起眉头。 “八卦就是——八婆经常做的卦,专算别人家柴米油盐红杏绿帽鸡毛蒜皮。本少爷奉劝你,年纪轻轻要作乖小孩,不要打听别人家私藏的坏事。”圣香笑眯眯地说。 宛郁月旦哑然失笑,“坏事?喜欢女孩子算是坏事吗?”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就喜欢过,也从来没有觉得是见不得人的事。” “哇!”圣香好奇地拉着他的袖子,“是谁?快说快说,你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漂亮不漂亮?” “你不是说不要随便打听别人家私藏的坏事?”宛郁月旦斯文地拨开圣香的手“不告诉你。” “本少爷年纪比你大,所以根本不算小孩子。如果你不说的话——”圣香毫不犹豫地说,“我立刻告诉大家你是碧落宫宫主,让你被一堆想做宫主夫人的姑娘们淹死。” “我不怕姑娘。”宛郁月旦温颜微笑着。 “那我放火烧了你的碧落宫。”圣香笑眯眯地说。 宛郁月旦眨眨眼,“那等你点了火再说。” 圣香继续笑眯眯,“我杀了你最宝贝的门徒小毕。” “他如果死在你手上,肯定是自杀。”宛郁月旦这次眼睛也不眨一下,微笑地说,“否则你杀不了他。” “小毕那木头脑子,本少爷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香翻白眼,“我卖了他,他还帮我数钱呢。” “因为他很正直,所以圣香你不会设计害他的。”宛郁月旦微笑得更加温柔,“因为你很自负……君子不欺之以方,所以如果你要杀他,只会选择秋寒最擅长的东西,堂堂正正地击败他。” “但是比武我肯定输,所以小毕一定不会被我杀死对不对?”圣香继续翻白眼,“阿宛你不要假装很了解我,不然哪天我连你一起卖了,你也帮我数钱呢。” “我不了解圣香。”宛郁月旦含笑,“我只知道圣香是个好人。” “是吗?我就没你有信心。”圣香对“好人”这个话题兴趣缺缺,随口应了两句,“什么叫坏人本少爷到现在也弄不清楚,万一我是个坏人怎么办?” “呵呵,如果圣香少爷是个坏人,那所有的人都会很吃惊的。”宛郁月旦微笑应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包括我在内。” 圣香对这个话题没兴趣,跳起身来。哇哇叫:“很晚了,我们回去吃饭了——” 邺城风雨连天草(1) 聿修和容隐忙着调查李陵宴的老巢,毕秋寒继续着手调查李成楼究竟是被谁所杀。 “这就是百桃堂眉娘交给我的笑姬遗物,各位前辈请看。”毕秋寒把施试眉交给他的那个香囊转交给当年见过笑姬的几个武林前辈传看。当年见过笑姬并仍健在的只有清和道长、铜头驼和另—位来自河东的“河东第一刀”杨震。 “冷叶春风、吐气成楼。”清和道长年轻时也颇风流倜傥,正是遇到笑姬一见惊艳,大彻大悟之后才出家的,此时喃喃自语:“她显然对李成楼有些不同。” “李成楼三十年前号称武林第一狂生,长得一张娃娃脸,狂起来辣手无情、脾气好起来连蚂蚁也舍不得踩死,脾气甚是古怪。”杨震道。 杨震和李成楼三十年前有过一段恩怨。原本杨震的妻妹嫁与李成楼为妻,两人可算连襟,但是李成楼性情狂傲喜怒无常,李夫人因他和笑姬的一段姻缘伤心成病。杨夫人心疼妹子,自此杨家和李家失和。杨震自和李成楼大吵一场之后再也没见过他,直至传闻他为神秘杀手所杀,杨震也颇为震惊。 “女人都偏爱有怪癖的男人。”铜头陀插口,“当年清和老道英俊潇洒风流成性之时,多少小妞想他想得发疯。后来清和老道改邪归正做了正经男人,当年的妞儿们个个推说他负心,全部嫁了别人,老道伤心不过才出家……” “头陀!”清和道长不料这多年老友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哭笑不得,“你被圣香气得一肚子火气,也不必拿多年老友下手。无量寿佛,过去种种皆在老道皈依道门的时候就已经留在门外了。” “这个‘香’字是什么意思?”杨震和清和道长和铜头陀不熟,也不好开口插话,便岔开话题。 “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毕秋寒猜测, “不像。”杨震摇头,“大男人起名为‘香’,似乎不雅。” “怎么不会?那可恶的小子不就叫什么香的?”铜头陀还老大不能释怀地说,“是男人怎么就不能叫什么香啊艳啊花啊草啊?名字都是爹娘起的,谁管得了这许多。” 名字都是他娘起的……清和道长微微一震,凝目沉思,他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却又似什么也没想到,喃喃自谣“名字都是爹娘起的?” 杨震突然一惊一震,“等等,我记得笑姬好像对李成楼说过,西域有一种奇花剧毒无比中人立死,但是花香优雅无花可比。她曾将此花花籽放在她爹身上。她爹在大宋北伐征讨北汉的时候死于战场,她辗转寻父终在战地找到了盛开的那种毒花。这花对笑姬而言意义非凡,有指点寻父之意。她如有女儿,则当起名‘陵香’……李陵宴起名‘陵宴’也是遵从‘陵’字一辈。这香字当是她为儿女所起的名字。” “名字?”清和道长喃喃自语,“我们似乎抓到了一些关键,名字、开封、笑姬、二十多年、香……”他目中突然暴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毕贤侄,你曾说圣香撕掉了笑姬写给南碧碧的信?” 毕秋寒脸色肃然苍白,生硬地说:“不错。” “香……这当真是一个重要之极的线索!”清和道长因为极度激动,整个脸上刹那间充血,又立刻惨白,“头陀,你记不记得老道初见男扮女装的圣香之时,曾经说过他很面善?” 铜头陀茫然不解,“是很面善,头陀也觉得面善。” “时隔二十多年,你居然忘了他长得像谁?”清和道长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犹如泣血地说,“他长得和当年以美色诱我的姬有七分相像!你忘了吗?一样的眉目眼睛、一样的喜欢笑……” 毕秋寒如受重击,脸色惨白如死!“圣香?”他一听入耳,有关圣香的种种怪异行径、种种奇言怪语纷纷涌入脑来,“不可能的……难道他一直都在骗我——难道他一直都在骗我……” “他跟在你身边,根本不是为了游戏江湖,不是帮你查清有关笑姬的疑案。”清和道长一字一字生硬地说,“他是为了防止你查出他娘的往事。圣香……我怎能没有想到?!如生女儿当名陵香,因花生陵墓之上;如生儿子当名圣香,因爹为圣战而死!她……她确是这样绝烈的女子……”说到此处,他也掩饰不住满腔怆然,眼角沁出了热泪。 “但是圣香身为丞相之子,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笑姬的儿子?”毕秋寒无法接受圣香一直都在骗他的事实,暴怒拍案而起,“胡说八道!他若是赵丞相之子,那笑姬岂不是丞相夫人?她……为什么要杀死旧情人?圣香为什么要掩饰他娘的往事?那又不是……不是什么……”他的声音微弱下去,惨淡地坐了下去,撑住额头。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杨震冷冷地说,“要嫁入官家,像笑姬这样背景复杂情人众多的女子怎么可能?赵丞相必然是看中了笑姬的美色,而笑姬说不定是为父报仇想要接近官家。这么一拍即合,怎么样也得把知道她底细的人统统杀了,否则她怎么安心,丞相大人又怎么放心?”他又补了一句:“而圣香要继续当他的丞相公子,如果你把他娘的丑事查了出来说了出去,他这相国公子的位子怎么坐得住?一路上他没杀了你,已经不错了。” “圣香不是这种人!”毕秋寒脸色铁青地说。 “他是哪一种人,你当真知道?”杨震反问。 毕秋寒闭嘴,无话可说。圣香是哪一种人,他当真不懂;圣香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也从来没有懂过。 邺城风雨连天草(2) “杀死四大高手的主谋,十之八九就是赵丞相和笑姬。而下手之人,必然就是听从赵丞相调遣的相府高手或者大内侍卫。如此说来,一切真相可就大白了。”杨震冷笑,“我看这事也很容易,查了半天原来正主子就在身边。我们把圣香给李陵宴一刀砍了消气,让他报了父仇死了心,别再滥杀无辜也就是了。笑姬已死,杀死丞相咱可都担不起后果,如此最好。” “砰”的一声,毕秋寒再度拍案,怒目瞪视着杨震。他素来守礼极少发火,如不是圣香的事弄得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决计不会如此,“万万不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喃喃自语“决计行不通,李陵宴根本杀人成性,谁不知道报仇只是借口而已。” “祭血会收罗芙蓉庄势力,唐天书手下多少金银,心动者多少?更不必说为冷琢玉所收罗的那些年轻俊杰——那可都是各门派在乎看重的人才,你当有多少人会站在这边和他们动手?首先他们自己的门派为保颜面,就不愿抖露究竟自家门中谁是李陵宴的人,这样你要如何与人针锋相对?”杨震冷冷地说。 “就算杀了圣香也于事无补,祭血会依然存在。”毕秋寒的脸色难看之极。 “但是至少会锉掉李陵宴很大一部分杀人的锐气和杀气。”杨震说,“毕贤侄你也杀过人,你应该知道锐气和杀气占有多大分量。杨某就事论事,就算你不愿牺牲圣香,也该把他驱逐出去,他根本不安好心!” “杨大侠你少见圣香,我倒觉得那娃儿虽然可恶,但至少不是坏人。”为圣香说好话的居然是铜头陀,只听他说,“咱们从来没防备过他,他如果不安好心,当真杀谁都没人怀疑。但他也只是喜欢整人。何况他是白发天眼的朋友,你就算信不过圣香,也不该信不过白发天眼。” 清和道长一腔激动逐渐平静下来之后,哑声说:“此事还当从长计议,凭心而论,圣香绝不至于如此可恶。我看毕贤侄先探探他的口风,然后再征求大伙的意见。” “前辈说得极是。”毕秋寒勉强应了一声,脸色比泼了桶墨水还要难看。 一夜波澜兴未艾,等圣香和宛郁月旦从山麓玩得尽兴回来,毕秋寒脸色冷若严霜,正负手站在他房里。 自圣香重逢毕秋寒以来,没见过他有这样惨白的脸色。眨了眨眼睛,“啪”的一声,那袖中折扇跌落在手心里。圣香笑眯眯地望着灯下铁青紧绷的人,“见鬼了?” 毕秋寒不答,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双目之中俱是血丝。 圣香踏入房中一步,反手缓缓扣上了大门。 “咿——呀——”一声,大门在圣香背后嘎然关闭,毕秋寒似是全身一震,冷冷地看着圣香。 “吃错药了?”圣香依然笑眯眯。 “喀啦”一声,毕秋寒身如鬼魅,一把扣住了圣香的颈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淡淡地说:“你娘便是笑姬,对不对?” 圣香吐出舌头,“我快要被你掐死了,怎么能说话?” 毕秋寒充耳不闻,“赵丞相和笑姬合谋害死江湖四大高手,对不对?” 圣香吐出舌头,示意他说不出话来。 “当年到底是谁调遣官府高手暗中杀人?是你爹还是笑姬?动手杀人的官府高手又是谁?”毕秋寒冷冷地问。 “当年我还没生出来,怎么知道?”圣香白了他一眼,收起舌头,不高兴地说,“就算我知道,干吗要告诉你?” 毕秋寒手上一紧,森然道:“此事关系重大,如果你不能说清楚究竟是谁下手杀人,你便要代替那凶手给李陵宴祭刀!人命关天!即使是当今圣上也不能草菅人命!李陵宴为此事滥杀无辜,就算是他本性奸邪,这杀人凶手也担着三分恶业!今夜你非说不可!” “我如果不说,你就掐死我?”圣香手里的折扇敲敲毕秋寒的手腕,“可是你掐死了我,死人更不会说话的,你要仔细考虑,不然后悔的话本少爷死了可是活不回来的。” “我绝不后悔。”毕秋寒冷冷地说,“你骗得我好苦!今夜就算掐死了你,我也可抛尸给李陵宴,我替他报仇他还要感激我三分!” “你说真的?”圣香怀疑地看着他。 毕秋寒眼睛也不眨一下,“真的。” “杀人了——救命啊——”圣香在他“真的”两字出口话音未消的时候,已经大喊大叫起来,“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毕秋寒一呆。门外一阵喧哗,似乎有人被圣香呼救的声音惊醒,赶了过来。但闻“无量寿佛”,人却被清和道长拦在门外。 圣香见状笑嘻嘻地继续大喊大叫:“来人啊——杀人了啦……”他还一脚踢翻椅子制造声响,一边哇哇直叫,“救命啊……死人了啊——” 毕秋寒怒火上冲,不知如何应付这等场面。只听外边人声鼎沸,他无暇考虑许多,手指加劲当真用力扣了下去。他和圣香谈论江湖大事,圣香却胡说八道顾左右而言他,李陵宴之事兹事体大,怎容他如此胡闹? “杀——”圣香一句话没说完,毕伙寒指尖运力一扣,他的声音顿时哑了。 毕秋寒脸色苍白,恶狠狠地看着圣香,一时杀性上冲。想到圣香种种可恶之处、阴险居心,手上加劲当真要把他掐死在手中! 他当他是友,从不提防肝胆相照,圣香居然别有用心,隐瞒了他这么重大的事!圣香居心之深沉阴险令人发指!如今圣香颈项在手,他怒火蒙昧理智,当真越扣越用力。顷刻之间,圣香的颈骨便要被他一下扭断,死于他三指之间! “砰”的一声大响,房门洞开。 一人一脚踢门而入,那两扇大门被他一脚踢开轰然碎裂,飞溅开去撞在墙上,尘土飞扬。可见此人这一脚是含怒而发,用足了力道。 毕秋寒一惊,顿时如一桶冷水浇下,清醒了三分。正当他呆了一呆的时候,来人站于门前冷冷地看着他,“放手。” 、 来人是天眼聿修! 毕秋寒气势大滞,缓缓放手。望着圣香颈上泛起的青紫淤痕,他一头冷汗进发,后悔愧疚之情上涌,一时间脸色苍白如纸。 聿修“霍”的一声负手,淡淡地对背后旁观的人说:“回去。” 旁观之人多知情识趣,见毕秋寒几乎把圣香掐死,都知必有重大变故,不必聿修这一句也都纷纷闪避,只当不见。 顷刻之间门外空无一人,只余下清和道长、铜头陀、杨震、傅观等知情之人。 大家都看着聿修,不知他要如何。 此事内情复杂,聿修显然不知,他又怎能处事公平? “咳咳……”圣香跌坐在地,一手捂着脖子,“聿木头你别生气,是我自己玩过火……咳咳……我……你让他们都走……” 聿修淡淡地看了毕秋寒一眼,见他仍呆在那里,淡淡地道:“圣香没有生气,你可以走了。” 毕秋寒仍自发呆,傅观抱拳对聿修一礼,带头说:“聿兄海涵,在下几人就此别过。”说着一拉毕秋寒,几人行礼而去。 “你又在搞什么鬼?”聿修眉头一蹙。 圣香难受地捂着脖子,坐起来靠着椅子脚,“我怎么知道……咳咳……小毕他这么大火气,居然真的要掐死我,也不怕害得本少爷心病发作见西天如来佛祖。” “岐阳早说过你不会死的。”聿修并不怎么同情他,“何况你根本就是故意引诱他掐你脖子,你好让他愧疚,不忍把你娘的事抖露出去,我何必同情你?”他淡淡地说,“你也不怕没人救你,你死了就真白死了。” “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邪恶?”圣香笑眯眯地看着聿修,“本少爷是好人。” “好人。”聿修难得淡淡一笑,“如果你真要害人的话,倒是谁也招惹不起。” “毕贤侄。”清和道长和毕秋寒几人快步行到武当道观之外,毕秋寒一记拳头重捶在武当青松之上,“喀啦”一声树干爆裂。他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毕贤侄,贫道一直站在门外,扣人颈项之举不能尽悉责怪贤侄。但你我自命侠义中人,岂可因一时之气做出恃强凌弱之事?今夜之举,贤侄冲动了。”清和道长说完宣了一声道号:“无量寿佛。” “嘿嘿。”傅观却不冷不热地笑两声。 “那少爷是当年主谋之后,杀了也就杀了。”杨震冷冷地说,“人在江湖谁没杀过个把人?好生稀奇吗?自命侠义道,果然假仁假义。” “各位前辈让秋寒冷静一下。”毕秋寒低声说,“此事圣香一味胡扯抵赖,秋寒若再主持此事,难保不再次失手。”他自嘲地冷笑两声,闭上眼睛,“嘿嘿,人在江湖十多年,今日方知秋寒实是冲动的个性……” “无量寿佛,”清和道长叹了一声,“毕贤侄重情谊,才会如此为圣香激怒。” “凶手之事,还请道长代为解释。”毕秋寒长吸一口气,一抱拳,“秋寒回房。” 毕秋寒并没有直接回房间,他一个人往武当山林间小路慢慢踱步。 月形如勾,清明照影,映得人丝丝发鬓都黑黑地在地上成了幅诡异的图画夜里蝉鸣声遥遥传来,树林间偶尔有点点黄光闪过,那是武当夜行兽的兽眼。 此外一切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回身只有道观几盏长明灯明灭闪烁。足边草丛里各种奇怪的虫鸣,越发听得人心烦意乱。 他其实不是常常有心事喜欢夜间漫步的人,十多年浴血江湖路早已让他忘了年轻学艺时宁静的月夜。若非今日几乎失手掐死圣香,恐怕尽他一生,他都不会再想起这种月亮。 “嚯”的一声轻响,是树枝弹起的声音。毕秋寒眉头耸动,低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身形掠如飞鸟,倏然上了发出声音的树枝, 四下悄无人声,但毕秋寒确知方才此地有人。 这弹起的树枝枝桠甚大,微微摇晃之中毕秋寒一眼看出一足踏上这根树枝的最好立足点在何处——若非踩正那一点,踏上这根树枝的任何东西都会摔下枝头。而那立足点上树皮翻卷一点,一点被踩过的痕迹都没有。这世上能够立足如此之轻的轻功身法,除却春风十里独步,无第二家。 “玉崔嵬?”毕秋寒冷冷地问。 声音发自毕秋寒身后,来人亦是冷冰冰地说:“你对那人妖还真是念念不忘。” 不是玉崔嵬,但此人的声音依然耳熟。毕秋寒蓦然回身,一个人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地站在他身后,见他回头森森一笑,突然一口气对着毕秋寒的嘴巴吹了过来。 一股微微带点兰花气息的香味扑面而来,毕秋寒警觉闭气,横袖格挡的同时拔身倒射,“嗒”的一声落在三丈之外的青松之上。“是你!”他凛然冷笑,“你还没死?” 来人正是被玉崔嵬一掌劈下汉水的李侍御,深夜之中依然一身白衣,手握一柄长剑,月下流光闪闪,“我暗算你一剑、玉崔嵬暗算我一掌,咱们两次相遇都未能分出胜负,不如今夜做个了断如何?” “阁下是李陵宴什么人?”毕秋寒正自满腹烦乱,见状正是正中下怀,“深夜潜上武当山鬼鬼祟祟,果然奸邪就是奸邪,从不知光明正大为何物!”他冷冷地说。 李侍御“哧”的一声笑,“你们躲在武当山,便自以为天衣无缝了吗?陵宴是什么人,你以为这种把戏能瞒得住他?我们早就知道你们这一窝丧家之犬,除了近在咫尺的武当,无处可去!”他“嗡”然弹剑,“清静老道胆大包天,居然敢收留你们,一大把年纪的,他八成活腻了。在下李侍御,陵宴的亲生兄弟,不过你放心,今夜只有我一个人。”他冷冷地道,“我想杀的是南歌,不过你也不差。我当先杀你,再杀南歌!” “好狂妄的口气。”毕秋寒冷笑,“这种狂妄自大之言,你不妨等杀了我之后再说!” “我当在三十招内取你性命!”李侍御不再答话,横剑在手,极低地喃喃自语,仿佛在对剑说话。另一只手如死一般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如此奇异的起剑式,毕秋寒亦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得心头微凛,暗自警惕。 月光西移,树木的阴影缓缓掠过毕秋寒的面目。但李诗御不待阴影掠过毕秋寒的眼睛,一声冷笑,“嚯”地一剑刺了出来。 毕秋寒手腕一紧,剑鞘在手,双目瞧准李侍御剑尖那一点,准备起剑交架。 “嚯”地一剑刺来,剑风恻然,寒意四射。 这分明是一剑,但剑在中途突然不见了! 剑刃上的寒意堪堪触及了毕秋寒鼻尖,但那剑竟然在中途消失了影踪,不知何处去了!毕秋寒心中大骇,倒扣剑簧“当啷”一声,左手鞘右手剑共施一招“扇剑”。只听“当当当当”一连四响,李侍御一剑刺出,竟然一剑分袭四处大穴。幸而毕秋寒剑上功夫稳健已极,猝不及防之下依然——架开。李侍御一声冷笑之后赞道:“好功夫!” 两人堪堪起手,毕秋寒全然处于下风。自第一招起就全无还手之力,一连十数剑连连后退。兵刃叮当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十几剑后毕秋寒的剑刃剑鞘全都伤痕累累,眼看就要断裂。 “聿先生。”林中有人语气温和地开口,“我看不见战况,但从耳中听来,李侍御可是占了兵器的便宜?” 林中另有人淡淡地道:“不错。” “聿先生顾虑秋寒暗中跟踪,这份心意我代秋寒谢过了。”那温柔的年轻人微笑,却已不再提战况。 李诗御心下骇然,他知道林子里有人,但却不知是两个人!事实上他只听出一个人的声息,可怕的是他分不清是这两个人中哪一个人的声息! 聿修却突然说出两个字:“镜剑。” 这两字一出,李侍御脸色微变,冷笑一声,“那也未必!”嘴里如此说,手中剑却已改略。方才诡秘灵巧之剑如今变为大开大阖,剑如斧刃砍了下来。 毕秋寒被聿修一言提醒,豁然开朗。这消失了影踪的剑其实乃是砺磨极光的剑!剑刃反光照影特别清晰,在此黑暗之中月光之下林木之间就好似消失了一般,其实只不过它把周围的景色映在剑刃上而已。 聿修两字一出,毕秋寒大喝一声:“咄!”剑光暴涨如月下激流涌起,竟对那只剑究竟在何处视而不见,直刺李侍御眉心! 李侍御把戏虽破却并不慌乱,毕秋寒急剑上挑,他则扬手射剑,“嗖”的一声锐响,他手中镜剑脱手飞射毕秋寒眉心。 毕秋寒剑势未及李侍御门面,那镜剑已然飞至眼前。他豪性大发,一声长啸,左手剑鞘疾迎。“当啷”一声,竟凭耳力将李侍御的镜剑收入剑鞘。右手剑有样学样地脱手而出,随着剑势往李侍御的眉心掷去。 邺城风雨连天草(3) 这下子有人朗声笑了,“你方才那一剑学得不到家,这一掷倒是刚猛出奇,犹有过之。可见你学好不成,学歹倒是不赖。”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在树梢上看了许久,正是南歌。 毕秋寒一剑反击之后,显出了他二十年苦练的功底。掷剑之后反手拔出李侍御的镜剑,一连二十二剑连绵不绝。聿修瞧在眼中竟而淡淡一笑,负手不语。 李侍御倏然闪开那一记掷剑,也是一声长笑,“献之《中秋帖》剑,毕秋寒我奉劝你少出此剑。你愚笨顽固,怎能懂这天下第一连笔的佳处!我让你瞧瞧什么才是天下第一书剑!”说话之间他以指代剑,堪堪在空中划了一个“老”字。 那“老”字的一撇拖曳而下,出奇地拐了一个弯。毕秋寒不料他变化出奇,手中镜剑猛地经他一弹,竟而“喀啦”碎裂,无奈之下,他拔身急退,心头微凛。李侍御手下花样甚多,但真功夫亦是硬实,难怪他在众人包围之中犹能坦然自若。 “啊——”树上的南歌忍不住赞道,“好字!好一股狂气!” 宛郁月旦站在林子边上,也不知半夜三更他为什么不睡觉,但是他就是安静站在那里了,闻言微笑,“献之《中秋帖》逸气神结,六分苦练四分天性。秋寒苦练过之天性不足,根本和献之不是一个路子。”这是他碧落宫的基础武功,宛郁月旦的爹宛郁殁如性喜王献之书法,碧落宫数百子弟人人要学这一路《中秋帖》剑。 此时李侍御“老”字写完,顺着那奇异拐弯的一撇续写了一个“僧”字。那拐弯的一撇竟然成为“僧”字的人字边,随后急指摇晃,潦草地写了一个倾斜的“曾”字,合而为“僧”。 这一阵指法全然出乎毕秋寒意料之外,读书本不是他的长处,他根本不知道李侍御在写什么,手中剑又已碎裂,当下大喝一声一掌劈去。他管你什么书法字迹,统统以内力相较最为直接! 他这一劈让大家都笑了出来,南歌大笑,“这当真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大煞风景。” 李侍御不科毕秋寒不看他字路比划,一记劈空掌劈了过来,手下笔意断裂,滞了一滞,不由脸显鄙夷之色,合掌推了上去。 聿修目光微闪,陡然喝止“且住!”说话之间两人的掌风已然相触,只听“啪”的一声,如中败革。聿修却倏地插入左手,拿住了自李侍御袖中悄悄溜出来的东西。他一拿即退,左手一摔把那东西摔死在地上,冷冷地说“住手!” 众人目光都凝聚在那东西身上,那是一只和李侍御的衣袖一个颜色的小蛇,颜色斑斓,看起来绝非什么好东西。它显然受过训练,在李侍御与人比拼掌力的时候悄然出来往对方手腕一咬,对方怎能不输?在这树影摇摇光线黯淡的地方,若非聿修好眼力,谁能看出这东西? 李侍御似被聿修这一拿震住了,过了一阵才冷冷地说:“天眼果然好眼力,锦绣儿口下十三条人命,见了阎罗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聿修充耳不闻他方才说了些什么,淡淡地道:“你书怀素《食鱼帖》狂草,除却两分天分,你连苦练之功都无。‘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怀素《食鱼帖》超拔淡静,你这般喜欢争强好胜之人如何能够领会?你笑话毕秋寒愚钝,而你之肤浅单由你这一身见不得人的东西即可知。李陵宴聪明伶俐手腕众多,有兄如此实是他的不幸。”他不看李侍御在他这一番话下脸色变得如何难看,只淡淡地问:“你是要束手就擒,还是我下场拿你?” 李诗御大概一辈子没给人如此数落过,暴怒之下一声尖锐怪叫,人影如风,向聿修扑来。 聿修正当举掌接招,突然心念电转——李侍御如此性情,李陵宴岂能不知?他明知李侍御今夜私自上山必然被擒,为什么不阻止?难道—— “砰”的一声,他一掌把李侍御震退五步,脸色微变,“且住!我们在此多少时辰了?为何道观那边毫无声息?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南歌被他一言提醒,悚然变色,“我被黑衣人从房内引出……” 宛郁月旦脸色稍显苍白,“我听见了树林里的脚步声。” “李侍御擅春风十里独步,走路绝不会有脚步声!”聿修“嚯”地负袖,“糟了!调虎离山!我们和李侍御都被李陵宴利用了!道观……道观一定有事!”他当先掉头就走,语气虽然急促却并不急躁,“毕秋寒,李侍御交给你,我们回道观!” 李侍御显然也是一怔,陡然疯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的好弟弟!陵宴果然是陵宴!”他恶狠狠地对着聿修的背影,“你去也没用的,陵宴打定主意要杀人,那是神仙也拉不回来的,哈哈哈!” 聿修充耳不闻,一手拉起宛郁月旦的手腕匆匆回行。南歌自树梢下来,与他并肩。两人都知如果武当道观生变,必然敌人众多,必须小心谨慎。 而半个时辰前,圣香揉着被毕秋寒掐的脖子,正对着镜子哇哇直叫。 突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远远地往树林里跑去。圣香自言自语:“奇怪的声音……”然后继续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龇牙咧嘴。 过了一阵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他准备上床睡觉。突然之间耳朵微微一动——他听到了一些似乎是人体摔倒的声音。 嗯?圣香眨眨眼,想了想,依然闭着眼睛在床上睡觉。 在他睡得惬意的时候,一个人缓缓地、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他的房门。 那是一个高个带刀的黑衣人,那一柄刀至少有三尺来长,与剑齐长。 如果毕秋寒看见的话,定然认得那是“一刀一剑”、刀与剑同长三尺三寸的天池怪人梦刀剑——他拿刀的时候就叫梦一刀,拿剑的时候就叫梦一剑。传说梦一刀杀人的时候只需一刀,一刀杀不死他绝不会再下第二刀。 这种世外怪人也和李陵宴是—伙的? “小心地上有椅子。”正当梦一刀持刀徐徐前进的时候,躺在床上睡觉的圣香突然闭着眼睛提醒。他刚才和毕秋寒纠缠的时候踢倒了椅子,现在那椅子正横在地上。如果梦一刀再走几步,必然要被倒在地上的椅子绊倒。 梦一刀一怔,桀桀一笑,“娃娃胆子真不小,知道老子要来居然还不走,有胆色!”说话之间他已经大步走过地上的椅子,那木头椅子在梦一刀脚下如纸糊一般爆裂。三步之后他已经走到圣香床前,长刀高举,“看在娃儿你胆子不小的分上,老子让你死得痛快!” “铮铮”两声,圣香用折扇敲敲他的刀刃,继续闭着眼睛指指他身后,“注意安全。” 梦一刀又是一呆,陡然厉声笑道:“娃儿,老子看重你,你少和老子胡扯,这就送你上路!”他并不回头,大喝一声运足力气,挥刀砍了下去。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咚”的一声,他这一刀砍进了地上——在他砍下的瞬间,圣香连床带人都不见了。这一刀入地两尺有余,竟然一时拔不出来。正在他拔刀之时,有人在他肩头一拍。梦一刀猛地抬头,却见一个人影带着方才那赖在床上的少年自头顶越过,出门去了。 一刀不成,绝不再杀。梦一刀茫然若失,这两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拉开圣香床铺,带着他逃出的人自然是容隐。圣香笑眯眯地赖在容隐身上,“还是容容最好。” 容隐带他掠过几层楼宇,到达武当复真观顶,方才长吸了一口气,“你不要发懒,今夜敌人预谋已久,聿修和南歌都被调开,清静道长为人引走,观中能独当一面之人甚少。而且来人施放迷香……”他说到此处缓了一缓,“嗅之如兰花香气,偏偏我……”他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软,几乎从复真观顶摔了下去,幸好圣香一把拉住他。 圣香脸色大变,“你怎么了?难道你还会中什么迷香之毒?”容隐武功甚高,普通迷香怎能奈何得了他? “不是……”容隐精神极差,双目之中一层浓重的疲惫,“我的生气……不足……姑射她……不在这里。” 圣香一呆。容隐本为大宋枢密院枢密使,掌管兵将虎符,他曾经为朝廷大事用尽心血劳猝而死,而后由鬼魂降灵施术,将他的死魂引回身躯,方才复活。但是他既是死魂,便要活人时时渡以生气方能维持生机,现在能渡气的姑射不在身边,那容隐……怎么办? “圣香……你去把……聿修找回来。告诉他这边事情紧急,我不要紧。”容隐闭上眼睛,生气不足的时候他随时会沉睡过去,“你不必管我,去找聿修……还有……如果当真人手不够,你唱《清恨》——我知道……我知道六音他在附近……” “咄”的一声,容隐话音未落,底下一支沾了油的火箭射上复真观顶!这道观高达五层,居然有人能一箭射上,可见腕力臂力极是了得!圣香尚未回答,容隐拔起钉入观顶的火箭射了回去,观底一名黑衣人惨叫着被火箭贯胸而过:但他身边的同伴众箭齐发,刹那间武当道观纷纷插上火箭。幸而武当道观久历雷火,防范得益,却是不易着火。 “该死!”容隐低声咒骂,“可惜我布局只布了一半……李陵宴果然是枭雄大才……圣香你去撞钟,咱们……点将!”他精神不佳,但人仍极清醒,“迷香之计我已有防备,倒是不妨事,可惜我们这边高手不多……圣香!” “我去!”圣香闪身即去,“你留在这里等我!不要到处乱跑。” 这时睡梦之中的众英豪已然纷纷惊醒——容隐早前吩咐在各房悬燃防范迷香的药草,因此有依言照做的人并未被迷倒——刹那刀光血影,和暗中潜来的黑衣人接上了兵器。 “当——当——当——”片刻之间武当山钟声大作,随着钟声,一个人疾快地从混战之中抢向东首,喝道:“点火!” 另一人则笔直闯向西头,亦同时喝道:“点火!” 顿时武当山滞留的几百武林豪杰纷纷点亮身上所带的火折子,往地上一掷。骤然之间“呼”的一声,地上一条火龙飞窜!原来容隐聿修几人早早算计了李陵宴攻山的方法,在武当道观庭院青石之下隐藏油料,等攻山之人上来点火,这油线成一个包围圈,被圈入火中的人绝无逃脱的可能!刹那之间惨叫之声纷纷而起,一阵焦臭源自火焰烧及人体衣发。攻上山来的百来个黑衣人绝没想到地下竟有这种简单的要命机关,被困入火海。 这时圣香撞钟回来,眼见底下人海混战,容隐神色困倦勉力支撑,却万万放心不下战局,“容容!” 容隐极少听见圣香如此毫不犹豫不带一点娇稚的声音,闻声抬头。 圣香一手托起容隐的脸,贴着他的嘴唇,一口气渡了过去。 圣香的气息充满了他那种淡淡的甜香,婴儿般娇稚的味道。活人的温暖透过唇齿而来,刹那间阴沉的疲惫全然消除。容隐长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看着圣香,“谢了!” 圣香只是笑笑,“我去找聿木头,你在这里主持大局。” “不。”容隐自观顶站起身来,“你去找清静道长,聿修即使被敌所诱,这么长的时间他不可能还不清醒。你去找清静道长,这里有我。” “行!容容你欠我人情,不要忘了。”圣香回头一笑又转身离开。 这时聿修已经和南歌匆匆赶回,宛郁月旦站在受伤的人群前微笑,不知道的人当他也是伤者之一,却不知他在守护。 这时候毕秋寒和李侍御依然在林中对峙,只是李侍御已然锐气大挫,毕秋寒已占上风。 “你是要束手就擒,还是败在我掌下?”毕秋寒冷冷地问。 李侍御冷汗盈头,他不是笨蛋,很清楚身为高手那一份自信的重要。他如果输在毕秋寒手中,最严重的后果不是被俘,而是对自己的信心全失——最可恨的是他并非对毕秋寒产生恐惧,而是对聿修那“肤浅”两个字,对陵宴的看重和对自己的鄙夷产生恐惧。聿修已经走了,他无法击败他然后证明他说的是错的。如果他再败在毕秋寒的掌下,他整个人就给毁了。 他能顺利地击败毕秋寒吗?如果在半个时辰之前他必然毫不犹豫地说“可以”,但是交手至今,他很清楚对手的韧性和毅力。毕秋寒并不聪明,但是他很扎实。他对他所具有的一切毫无怀疑,因为那些都是通过他扎扎实实地一步一步苦练出来的,所以无论胜负他都绝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但是李侍御不是,他很清楚自己喜欢玩小聪明,许多成功都来源于诡计甚至是侥幸,所以他在恐惧。 他的手心在出汗。 冷汗。 容隐知道他不习惯血腥场面,所以才把他调走的吧?圣香一面登上武当山最高的那棵大树东张西望,一面叹了口气,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柔弱。 夜里到处黑灯瞎火,除了道观火焰冲天,有谁知道什么清静老道去了哪里?按道理说高明的老道掐指一算,就该知道今夜李陵宴要杀上山来,那他就该乖乖地坐在道房里,不要到处乱跑嘛。都已经七八十岁的人了,还这么能跑,到底是上哪里去了? 是谁引走了清静老道?圣香猜测,汉水一战就知道李陵宴是喜欢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种诸葛把戏的人,今天来的人究竟是谁?无论是谁,负责引走清静道长的必然是个不同寻常的角色。 风中隐约残留着一点味道。圣香的鼻子几乎和狗一样灵敏,嗅了几下,“落第香……是女人?” 所谓“落第香”是一种极其难得的薰香,传言书生落第得遇佳人鼓励,考上状元。那佳人身有奇香馥郁无比,书生铭记在心,高中之后四处寻找,最后在考场一角寻得相同香气的奇花一株、这便是“落第香”的传闻,虽不可信,但这香气非兰非麝,的确与众不同。 他没有找到引走清静道长的女人,却看到了毕秋寒和李侍御的对峙。 “怪不得观里闹翻了天,也不见大侠的影子,原来在这里比武。”圣香自言自语,眼珠子一转,悄悄地从树丛里掩过去偷窥。 不……这个情形很奇怪。圣香的眉头微妙地扬高了——李侍御对毕秋寒说了些什么,然后毕秋寒考虑了很久,同意了。 接着李侍御就给了毕秋寒一张写满字的东西。 毕秋寒拿在手中看着,李诗御脸色难看之极,拱手掉头就走。 小毕放走了敌人?圣香心中微妙的感觉越拔越高,疾恶如仇的毕秋寒放走了李陵宴那里的敌人,为了得到那一张纸?那是一张什么……他心中一根弦突然“嗡”的一声断裂——他知道那是什么纸了。 所以他立刻就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毕秋寒已经看完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信——一封和圣香撕掉咬在嘴里的信一模一样的信。 只不过这封信是给李成楼,而不是给南碧碧的。 信的内容寥寥无奇,写的也是笑姬对李成楼非常思念,但李成楼是有家室的人,她不愿连累别人痛苦,因此要李成楼别再挂念她。她是爱他的,只是不能和他在一起,希望他能理解并原谅她的选择。 这封信如果给别人看了,必然和没看一样,毫无内容,满篇废话。那封信给谁看了都不要紧,只是不能给毕秋寒看!圣香从草丛里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毕秋寒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笑。 毕秋寒也没有太震惊。他已经被信中的事实惊呆了。 圣香的眼睛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他没有笑,也没有悲伤着急。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毕秋寒身前,一只手扶着身旁的树干,静静地看着他。 毕秋寒握信的手颤抖起来,紧紧地把那信的一边几乎握碎在手中,“这个——才是真正的秘密?” 圣香的目中泛显着谈淡的悲悯,“是的。” 毕秋寒惨白得近乎青灰的脸上,泛起的是扭曲得近乎滑稽的非哭非笑的表情,“你骗我。” “我骗你,但是它没有骗你:”圣香手扶树干淡笑的模样甚至很柔和,“皇上绝杀快逃,就是这藏头六个字。” 他和毕秋寒都是赵普夫人一手带着读书习字,赵夫人最善旋字诗,常常和他们游戏。这封信的把戏便是内容以右向左旋圈,——读来就是“皇上绝杀快逃”六字。 “为什么……为什么皇上要……”毕秋寒握信的手在颤抖,“为什么‘皇上绝杀’?为什么是皇上?” “当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说‘情敌’吗?”圣香微笑,“小毕啊小毕,你也是男人,真的不明白吗?” “情敌?”毕秋寒倒抽一口凉气,“笑姬她不是……不是丞相的女人,而是皇上的……” “她不是丞相的女人,是皇上的女人。”圣香替他说完,“所以你说是我爹娘谋害了那四大高手,我没说不是。” “你爹不是赵丞相,而是……太祖皇帝?”毕秋寒越听越惊,脸色惨白,“太祖皇帝派遣宫中高手暗杀……江湖四大高手……你胡说!堂堂开国圣上,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种事?” “皇上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力,如不能自制的话,世上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他不杀人。”圣香如是说,“情欲或者独占欲人人都有,对于难得用情的人来说,也许特别强烈些。” 毕秋寒怔了一怔,“笑姬……你娘为什么会变成皇上的女人?” “这个——要从二十几年的,”圣香依然手扶大树,一身锦服在树下俏然奢华富贵,“‘怀柔’和‘献秀’说起,你愿意听吗?” ——第一部完—— 香初上舞·再上 楔子 “苍震有位,黄离蔽明。江充祸结,戾据灾成。衔冤昔痛,赠典今荣。享灵有秩,奉乐以迎。”此《迎神曲》出,见罹难于人间,赐诚福于朝宇。于是,有“四权五圣”以应天魂之惊,天地之灵。后周显德七年正月,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陈桥驿兵变,大宋初立,改年号建隆,定都开封。数年之后,宗室赵炅即位,后称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太宗出兵燕云,下易州、涿州,直至高梁河。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饮马长城窟行》,勉强可以用来形容此时宋氏的风云豪情。 大宋兴国 此时朝中有“四权五圣”赫然生光,隐隐然有相抗相成的趋势。他们有些是权贵,有些不是权贵,但这九人对皇朝宗室,对大宋的影响,人莫能知。 四权 是秦王爷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挥使则宁、燕王爷嫡长子兼侍卫骑军指挥使上玄、宫中掌歌舞乐音的乐官六音,还有祀风师通微。 五圣 是御史台御史中丞聿修、当朝丞相赵晋的公子圣香、太医院的太医岐阳、枢密院枢密使容隐和祭神坛的千古幽魂降灵。 第1章 杀气空高万里情 武当道观。 容隐依然潜伏在道观顶上,观下除去被困在火中的一百一十三名黑衣人,剩余五十九人仍在与武当道观内的道士和伤势渐愈从君山撤下来的乌合之众激战。 形势一时难分优劣,这五十九人武功纷杂,显然也是师承不同的临时之军。此时喊杀声震天,两边武功阵势半斤八两,居然战了个平手。但稍微再僵持一阵,必有死伤。容隐潜伏观顶,有些人虽然知道他在上边,却无暇兼顾,倒也一时没人详想那许多。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容隐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不信李陵宴深夜来袭只有这一百七十二名乌合之众。这些人数量虽多,但是如果遇上了南歌、毕秋寒之类的高手却不堪一击,有何用处?李陵宴聪明狡黠,决然不会用这种没有效率的法子。他指挥这些人上山大闹一场,必有所图!也许是声东击西,也许是虚张声势。他必须有冷静的态度和头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抓住黑夜之中也许只有一瞬的破绽。 “好厉害的人才。”武当道观之外树林之中,一个人充满赞叹地呵出一口暖气,“两百条人命危在旦夕,他居然眼睁睁地看着一声不吭,好狠的‘白发’。” “他占住那地形,会误了我们的事。”另一个有些含糊的声音说,这个声音非常软。宛郁月旦的声音已经很轻柔,但这个人的声音软到几乎无法分辨的地步。听声音的来源,却是在地上。 漆黑的林子里站着一个人。 布衣长袍,灰色软鞋,一张下巴尖尖近乎娇柔的娃娃脸,正是李陵宴。 他身边是一张奇怪的软榻,榻上躺着一个人。 躺着的男子年约三十五,有一股子浓郁的书卷气。他的眼睫微抬,眼睛里微微的血丝让那双眼睛显得并不清澈明亮,宛然有一种含血的清俊。 他便是唐天书,叶先愁的义子,乐山翁宝藏的主人,大概也是天下最富有的男人。 他却甘心屈居李陵宴之下。 “那证明他不负盛名,和那些随便离开道房的老道不一样。”李陵宴含笑,“他现在是一条盘起来的蛇,只要我们有一点动静,他立刻就会看见的。” “既然是蛇,就会有七寸。”唐天书含糊地说, “复真观就是他的七寸。” “嗯,他潜伏在观上,致命的是他看不见复真观里面的变化。”李陵宴轻轻叹了口气,“那可是……那可是天书你的安排。” “陵宴你不是打算横扫武当山吗?”唐天书声音并不大,说话的内容却很骇人,“不杀‘白发’,不能取武当山。他潜伏在那里,对我们‘阵驯’的计划影响太大了。”他慢慢地说:“他最好死,否则日后必是我唐天书的大敌。” “你莫忘了他们还有一个聿修。”李陵宴低声笑道,“‘白发’观大局、聿修定小节,这两个人一个雄才大略、一个明察秋毫,要打赢这一场仗,必先要将这两个人拆开。” “话说到这里,堕月使也该到观顶了吧?”唐天书含糊地说,“当然……如果我们堕月、怀月双使都不能把他从上面赶下来,我对他的评价会更高一些的。” 李陵宴笑笑,改了话题:“我只怕……” 就在他说话之间,一个人影疾掠而来,落在了李陵宴身前,满脸愠色,“陵宴你居然拿我作饵,诱走毕秋寒!你不怕我一旦落在他们手中,就变成了你的累赘吗?万一他们杀了我怎么办?” 唐天书叹了口气。李陵宴要说的话被打断,他也叹了口气,柔声说:“我信得过大哥的武功,不过如果大哥万一失手,我会立刻放弃今晚的计划的。” “李侍御你不必说了,在陵宴心中你比武当山重要,今夜只是他当真信得过你的能力。”唐天书和李陵宴说话时温言细语,小心翼翼地看李陵宴的眼色,和李侍御说话却不假辞色,“陵宴哪一日能放得下你们,哪一日他就算是我心服的主子。” “你这对陵宴摇尾乞怜的废人,说话之前最好看清楚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若是换了平时,李侍御必然拔剑相向,今夜他却只是脸色铁青地顶了一句。 “你这么莽撞地冲过来,观顶的人想必已经看见了。”唐天书的声音含糊却出奇地透出一股寒意来,“如果不是陵宴把你当做宝,你已在我手中死过十七次了。” 李侍御脸色变了变,唐天书说话向来坦白,他很少虚言欺诈,因为那对他来说根本不必要。他既然如此说,决然是事实。看了李陵宴一眼,却见他只在一边站着微笑。李侍御重重地“哼”了一声,“有朝一日必杀了你这目中无人的瘫狗!”正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纵然是刚刚从毕秋寒剑下脱身,仍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的李侍御,也感觉到了一股目光停滞在他们三人身上。 那目光一开始并不特别冰冷,也不特别惹人注意。但停留越久,那股森然的寒意就越清晰,仿佛身边的空气都局促不安起来。李侍御猛然回头,只见遥遥武当复真观顶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 青衣白发,衣袂飘飘,那人正看着这里,负手站着,遥遥夜空下如铜浇铁铸的神像一般。 “那是……谁?” 李陵宴的目光慢慢对上容隐的目光, “‘白发’——” 这就是终结姑射那种清云流觞仙子风度的男人李侍御凝视着夜中矗立的影子,一股强烈的敌意自心底烧了出来。 突然之间,那男人足下站立的屋瓦爆裂,一记刀光、一记剑光自瓦底迅然无声地砍向男人的双腿。 李侍御目光一亮,那是堕月刀、怀月剑!正是李陵宴身边的“四裂月”之二。 他兴奋的情绪刚刚提升起了一点,就乍然看见堕月、怀月两人刀剑齐空。随即背后“啪啪”两声,两人刚刚从瓦底探出的身体被各踏上了一脚,身不由己地从屋顶的大洞跌了下去。但堕月、怀月毕竟是李成楼一手自孩童调教出来的一流人才,刀剑落空之后两人默契对击一掌,阻住下跌的势头变为横飞,分东西从复真观顶层的两边栏杆斜飞了出来,落身在屋顶上。 但显然——暗袭已经失败。 但值得欣慰的是,暗袭之所以失败并不全是因为容隐——容隐只是冷冷地闪开站在一边而已,在他们身上各踏一脚的人白衣飘飘,却是南歌。 他们回来了。 聿修对容隐低声说了些什么,南歌临空一踏就把爆起突袭的两人踩了下去,宛郁月旦却在呼吁大家灭火救人。 堕月、怀月眼见形势不利,顿时飘身逃离。容隐也不追,依然目光炯炯地扫视着黑暗中的武当道观。 这下李陵宴叹了口气,突然“嚯‘’的一声振了一下衣袖。 这这一声微响出来,突然黑暗中四周响起了轻微骚动的声音。容隐的耳力何等了得,目光一扫之后长吸了一口气,沉声说:“果然是围歼之计,李陵宴今夜倾巢而出,打算横扫武当山!”他说的声音不大,无意影响观下激战人群的信心,“这第一阵是毒虫阵。” “他调虎离山、虚张声势,都是为了他在观外布阵,牵引我们的视线。”南歌也看着漆黑的武当,“武当山夜晚无灯,布阵之人只需足踏‘春风十里独步’,便无人能够发现。” 聿修却脸色肃然地摇了摇头,“不是。”他只说这两个字,却不解释。 “李陵宴不会冒此风险。”容隐一字一字地说,“这些毒虫……如果聿修方才所见不差,乃是扑光之虫,都是给我们的火光引来的。他只需在山下丢下几箩筐毒虫,然后到道观来等就可以。如果这些毒虫还被人驯化能听指挥,那就更加可怕……这是第一阵,至于第二阵,如果我是李陵宴,我当在你们应付毒虫之际再布。这就是李陵宴的聪明之处,他并不事前动手,却依旧可以用层层陷阱困死武当。” “敌劳我逸,只攻不守。”聿修淡淡地说,“李陵宴深谙兵法之道。” 南歌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幸好我们占住了阵眼。” 聿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容隐是什么人才?即使事先不知李陵宴有横扫武当之心,也深知这复真观顶是兵家必争之地。人只有在这里才能纵观全局,随时救援应变。李陵宴若要阵外布阵,在此一目了然,想必失去此有利阵眼也带给他不少麻烦。 “开始了。”容隐突然提声喝道,“大家小心飞来的毒虫,请速入火圈之中!” 此时林野深处传来丝丝纤细的哨声,空中突然“嗡嗡嗡”一阵蜜蜂振翅声。刹那之间满天都是犹如黄蜂大小的黑色小虫,细看却是翅有鬼脸的细小蛾子,劈头盖脸地往激战双方飞来。一时间大骂纷起,李陵宴敌我不分,他竟将那一百七十二名手下全部放弃,一起推入了毒虫的范围之内。幸而宛郁月旦方才呼吁灭火救人,火圈刚被压制,打开了一个缺口。这时人人迫不及待地;中入火圈之中,黑色蛾子扑到火边便被大火烧焦,但是来势不绝犹如下雨一般,煞是惊人。大家余悸犹存、面面相觑,都觉今日若无火圈,只怕早已被这恐怖蛾子爬得满身了,顿时冷汗直冒。 复真观顶也有少数蛾子扑上,但数目远远少于火圈之外。 南歌握碎瓦片,闭上眼睛,听声辨位,把飞上来的少数蛾子纷纷击落。聿修凝目看着漆黑的树林,“箭阵!”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容隐听见了树林里有人群走动的声音,微微变色,“这是请君入瓮之计,糟糕!” 聿修微一沉吟,决然道:“大家入观!” “入观亦是死路!”容隐沉声说,“只有我们入彀越来越深而已,要阻止李陵宴于阵外布阵,必要反攻一击致命。否则就算避入观中,他在外放起火来可就当真无一幸免了……你去还是我去?”他问聿修。 李陵宴设毒虫之计,目的不在这些毒虫能够毒死群雄几人,用意只在把众人逼入火圈。他的第二阵阵外长箭,对准了火圈里面万箭齐发。里头却被火势阻拦看不见外边,里头的人还不死伤惨重?就算退入复真观也是一样,只不过把大家聚在一起,方便李陵宴再次布阵而已。 “我去!”南歌突然说,“只要把李陵宴拖入阵中,就不怕他的什么毒虫长箭!” “我只怕这也是他各个击破的诱敌之计,”聿修眉头紧蹙,“但他阵势快成,这样吧,南兄你不擒李陵宴,你抓李侍御!” “好——”南歌于观上一闪而去,他要抓李侍御,却反方向掠入了后山黑暗之中。 聿修微微一笑,南歌江湖经验丰富,虽然没有推测运筹之才,却有伶俐小巧的应变之能,实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时容隐听箭阵快成不能再等,运一口气森然道:“李陵宴箭阵在外,大家俯身在地,以地下尸身附体挡箭!他弓箭手长箭发一处,我便杀他一人。” 此言一出,林中深处的李陵宴低声赞叹了一句:“好人才,我很喜欢呢。” 唐天书却微微变色,“他出言恐吓,会动摇我们的军心……” “‘四裂月’。”李陵宴慢慢地说。昔日李成楼身边的剑童侍女,悲月、堕月、怀月、洗月四人都踏上前一步。这四人都年约三十五,当年被李成楼收留时都是十多岁的童子,如今却也将入中年了。虽然年纪稍大,却依然是男俊女美,风采各不相同。悲月、堕月为李成楼的剑童,悲月冷峻、堕月清逸;怀月、洗月为侍女,怀月华丽、洗月清白。四人一站,当真是风采卓然、抢眼至极。 “武功比不过人家……拆房子……你们总会吧?”李陵宴柔声说。 “尊会主令。”四人行礼而去。 这就是所谓攻魏救赵、釜底抽薪之计。唐天书微变的脸色又变了一变,没说什么。 李陵宴目注四人潜入复真观,就在那四人堪堪隐没的瞬间,他低声喝道:“放箭!”这一声音量不大,却传得很远,连困在火中的众人都听见了。刹那之间剑如飞蝗,夹带着之前围在火边的黑色蛾子,撕裂火圈一起扑了进去。 “嗖”的一声重物破空声,箭阵中两处惨叫声起,已有两人伤在聿修和容隐掷出的屋瓦之下!这时火圈之中截住长箭的众人,有些把引了火的长箭反掷出来,一时间插得遍地火点。有些高手听声辨位,反掷出去力道强劲,惨叫声起,也伤了不少箭手。 但此时“轰隆”一声,复真观底一层木屑爆裂纷飞,主梁摇晃,整个被人毁去了一层! 这整个复真观若是倾倒下来,必然压倒观前的火圈中人!观顶聿修、容隐悚然变色,聿修轻喝——声:“我下去!”他径直从屋顶被破开的缺口穿下。 容隐站稳之后冷然凝视着李陵宴这一边,冷冷地道:“此时火圈之外的毒虫已经不多,各位可还安好?” 圈中传出傅观的声音:“侥幸无妨,都是皮肉之伤。” “李陵宴身在武当道观外三丈六分处的杏木之下,各位如自信不惧毒虫,当可借箭杀之!”容隐开口往往能振奋众人士气,众人顿时雄心骤起,火圈中不少人影冲出,往弓箭手处扑去。一时间呼战声起,惨叫声、弓弦声混在一处,有些人夺了弓箭反射李陵宴,刹那之间也是箭如飞蝗,霍霍满天。 “圈中可有伤重之人?”容隐又问。 宛郁月旦的声音回答:“共有五人,四人伤势虽重并无性命之险,但清和道长为救伤者被毒虫所伤,昏迷不醒。” “你能扩大火圈,将伤弱之人引入正殿吗?”容隐森然问。 宛郁月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能。” “守卫伤者一事交由你。”容隐令下如山,绝不犹豫,随即手下屋瓦分射,帮助击伤周围的弓箭手,他依然在屋顶观望。 这时火圈之中突然延伸出一条纤细的火龙,“嚯”的一声缠绕在武当正殿的前柱上,接着另一条火龙跟着缠绕在大门之前另一根前柱上,火圈的一口被扑灭。一些人背负着伤者,由两条火龙架成的通道中徐徐往正殿内走去。烈火在旁,空中飞舞的蛾子靠近即被烧死。骤然有暗器射来,欲断那缠绕柱上的引火绳索,却听宛郁月旦一声轻叱,“叮”的一声,暗器被什么东西撞击,跌了下来。那引火的绳索是从宛郁月旦腰间延伸开去的,大约是他的机关之一。一双伸缩自如的带子缠上正殿柱子,拉开了一条烈火通道。但是宛郁月旦必须走在众人之后,否则通道无法完整。这给了旁边箭手充分攻击的机会,但无论长箭怎样射出,宛郁月旦从不回头。那些长箭就如遇到鬼神一般,在他身周纷纷跌落,竟一箭也伤不了他。 大家很快走入了正殿,关上门窗以防毒虫,伤者暂时是安全的。 就在这时,只听李陵宴身边“嗯——”“啊——”的两声异响,容隐微微一震。那第一声是有人绕了个圈子欺近李陵宴身边,突然被什么东西偷袭受了伤的闷哼;第二声却是那人忍痛向李陵宴劈了一掌,李陵宴合掌回击,“啊”的一声退了一步。 接着那人欺身再近,出手如风地幸口向李陵宴的脉门。容隐眉心一跳,太冒险了!便在那李陵宴可能被一把抓住的惊心动魄的刹那之间,李侍御出剑如雪,骤袭来人背后。但他的剑未及来人背后,来人身上骤然炸开一片鲜血,扑在李陵宴身上不动了。 那人当然是南歌。容隐眉头紧蹙,李陵宴用什么东西伤了南歌?南歌的武功应该算江湖第一等,居然三招之内就中计倒下……他一团思绪尚未理清,骤然感到一阵疲惫,心中警铃大响——今夜焦虑紧张,姑射不在身边,单凭圣香那一口浅浅的呼吸支持不了他如今高度紧张的神志!这下……如何是好? 突然底层摇晃渐止,李陵宴那白衣“四裂月”花开蝴蝶一般从四门分开退走,其中两人步履摇晃,显然受了伤。容隐心中一凉——聿修呢?他心下乍然清晰异常,聿修必然为顶住这复真观不倒,被困在观底了! 这时候李陵宴已然笑了,他手里拿着一条细细的东西遥遥对着容隐晃了晃,似在小小地炫耀什么。容隐的心微微沉了下去,那是一条琴弦。李陵宴合掌退步,引诱南歌欺身去擒他,他暗中拉了这一条几乎难以辨别的纤细琴弦在身前。南歌向李陵宴疾扑过来,无论哪一个地方靠上这琴弦,不被割裂血肉才怪!若是这琴弦涂有剧毒……那就…… “泼油!”李陵宴一笑之后,终于提高声音说。 林木黑暗中一桶桶猪油、菜油骤然泼上了武当道观酌外墙屋顶,李陵宴手持一张小小的弓。那弓上搭的不是弓箭而是火折子,只听他自言自语:“武当山居然敢留你们……”说着他慢慢把目标对准了外墙被泼满油的武当正殿,柔声说:“这是你们自己辛苦挑选的死地……所以应该很满足了。” 弦开—— 弓满—— 李陵宴今夜就是要把武当一把火烧个精光!因为武当山留宿了从君山逃逸的众人。 容隐脸色苍白森寒,他居然会步步为人所逼、逼到这种绝境!眉峰一蹙骤扬!他自复真观顶飘然落地,从地上拾起一张弓箭,脸色冷然地直立在李陵宴箭路之前。 他也开弓。 箭尖若簇,寒光闪闪直逼李陵宴眉睫。 那一股杀气居然刹那间震慑全场。 李陵宴手中的弓僵住了——他开弓的杀气被容隐气势所夺——锐气尽失! 而容隐箭尖那一点光彩越闪烁越晶亮,他要射李陵宴眉心那一点! 他想……逃。 李陵宴被容隐的杀气罩住的时候,心底浑然升起了一种闪避锋芒的欲望,但他不能闪。 他这一点火,点不出去就再也点不出去了。 他最大的错误是没有在容隐开弓之前就引火!他太好奇,所以把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稍微露出破绽,容隐就会一箭射出来,而他却没有信心把手中的火折子射出去!容隐之所以不射,是因为他在等待圣香和毕秋寒回来反包抄! 容隐这一箭如果射失,那么等李陵宴再聚集了杀气就可以再点火。 所以他不射。 他就用杀气逼迫李陵宴止步、僵持、不敢轻举妄动。 他忍耐着没有露出疲倦的神色,这样的对峙太消耗他的生气。他之所以尽量避免和人动手,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他不知能掩饰到几时不被李陵宴看破。 而李陵宴却在估算圣香与毕秋寒为何不在阵中。 “点火!”声音却发自李陵宴身后的树丛下。 “呼”地有一根火把亮起。 那人就在唐天书身边,敲了他一个响头,叹了口气说:“听说你是军师?实在太笨了,李陵宴既然遇到麻烦,你就该赶快逃才对。叫这么大声,嫌死得不够快吗?” 容隐的气势突然缓和了下来。 李陵宴轻轻叹了口气,“好可惜……只差最后一点点。” 他身后的唐天书已经被一个人抓住了,此外李侍御却不见了。 抓住唐天书的人是毕秋寒、握住火把的人是圣香,圣香另一只手正在为南歌止血—一他扑向李陵宴的时候,竟是颈项边的血管被割开,如果没及时发现,铁定性命难保。 圣香笑眯眯地对容隐挥手,“容容,我们回来了。” 容隐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回来就好。” “李陵宴你会为这家伙自杀吗?”圣香指指毕秋寒手里的唐天书。 李陵宴柔声说:“不会。” “你还是赶快走吧。”圣香吐了吐舌头,“像你这种全身长满刺的家伙,我可不敢抓你,也不敢和你动手。反正今天你已经输了,我们要收拾伤兵败将,你要回去卷土重来,不如我们早点散了,以免浪费时间如何?” 李陵宴笑得一双杏眼弯弯,“久闻圣香少爷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早走、不送。”圣香笑吟吟地给他挥手,“等我下次有把握抓你的时候,可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下次我会给你留一条命的。”李陵宴很是温柔地说。 “啊,客气客气,我就笑纳了。”圣香摆了摆袖子,不高兴地说,“你还不走?” 李陵宴瞥了唐天书一眼,突然一笑,“下次我当救你。”说着他往黑暗林木深处掠去。掠去的刹那,身后随上四道白影,去也去得颇有声势。 容隐这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收弓,站好。 这时连毕秋寒都看出他脸上的倦色,“白大侠受伤了?” 圣香把南歌往毕秋寒手里一塞,“这家伙交给你。”说着他拉过容隐,边往复真观里走去,边问:“聿木头呢?” “可能被困在第一层……”容隐进了复真观尚未说完,就见聿修独手支撑着倾斜的梁柱,满脸坚毅之色,看见圣香和容隐进来,淡淡一笑。 “你放手吧,这道观倒下也无妨,外边的人都已撤走了。”容隐淡淡地说。 聿修收手,一双眼睛凝视着容隐,“受伤了?” 容隐摇了摇头,困倦之意不断上涌,“我可能会突然睡去,不过不要紧……”说话之间他已经有些神志模糊,突然唇上泛起一层温暖润泽之意。他蓦地睁大眼睛,只见圣香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正在他眼前,还眨了眨,结结实实地亲了他一口。 这下连聿修都怔了一怔,本来无甚表情的脸上蓦然僵住。 圣香亲了容隐一口之后放开他,看着容隐和聿修瞠目结舌的表情,突然忍不住笑出来,“我亲了容容一口,哈哈哈……容容被我……”他占到了天大的便宜,笑得直不起腰,“哎呀,你们的表情……给外面的人看见了一定笑死了……哈哈哈,哎呀,容容被我强吻……我要告诉他们……”他笑得呛到,“咳咳咳,实在太好笑了。” “圣香!”容隐惊愕过一阵便即淡然,他知道圣香是为他好,这个弱点绝不能传扬出去,但看圣香小人得志地笑成那样,也不免心下不悦,“事情过去了,便不要再说了。” 聿修这才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李陵宴走了?” “被我赶走了。”圣香得意洋洋地说。 如果没有容隐那一箭的杀气牵引了全局的注意,唐天书会那么容易被毕秋寒手到擒来?更不必说李陵宴会屈居在圣香的小小威胁之下,令他失去信心的不是唐天书被俘,而是容隐一击必杀的气势。但容隐自不在意究竟算是谁的功劳,冷冷一笑,“你和毕秋寒干什么去了?” “我们私会去了,本来打算私奔,但是最后还是决定回来拿钱。结果却发现后院起火,不得不回来救火。”圣吞笑嘻嘻地胡说八道。 容隐深沉地瞪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总是很不老实。” “我哪有?我比容容老实多了,我哪里病哪里痛都是立刻说的,哪里像容容非要弄死自己才开心……”圣香不怕死地揭他疮疤。 “我出去了。”聿修不再理他们,径自负手出去了。 唐天书被毕秋寒以剑刃架住脖子,他全身软软地不能反抗,但神态很是镇定,并不惊慌失措。 “你是个瘫子?”毕秋寒冷冷地问。 “你有眼睛的,何必问我。”唐天书含笑回答。 这位就是叶先愁的义子,寻找到乐山宝藏的唐天书。毕秋寒看了他好一阵,一字一字地说:“我听说不能动武的人身上总有些机关。” 唐天书微笑地眨眨眼,“我身上如果有机关,就不会这么轻易让你抓住了。我保证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连一条铁线都没有。” “我不信你如此信任李陵宴,跟在他身边不做任何防备。”毕秋寒用剑刃架住唐天书的脖子,他并不随便动手去检查唐天书是否真的全身瘫痪。此人和李陵宴一般狡诈多智,绝非轻易能制得住的角色,身上究竟有什么机关暗器实属难说。 “秋寒,你把南公子送回房间去休息。他流血过多,伤势并不严重,休息两三天就无妨了。”一个人缓步向这边走来,声音温和舒服得让人疲惫尽消,“这位唐公子我来和他谈谈。”毕秋寒对宛郁月旦凛然而生一股敬意,点了点头,便径自离开。 “小兄弟便是碧落宫宛郁宫主?”唐天书却开口先问。 宛郁月旦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唐公子所练的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传闻功成可以开山辟道,杀人于百步之外、化骨为无形的‘化骨神功’?” 唐天书一笑,“小兄弟身罹‘视灭’之症,这一双眼睛已经几乎看不见东西了吧?” 宛郁月旦微笑,“看不见不打紧,只要还听得见、闻得见,唐公子呼吸绵密之处,这一身‘玉骨’奇草之香还是分辨得出的。”他手上不知何时拿着一枚小小的银针,含笑着说:“听说‘化骨神功’刀剑不伤穴道易位,惟有在大功将成之前全身化骨为玉,瘫痪难动。此时犹如破茧为蝶最是凶险,若在印堂受激则前功尽弃终身瘫痪,不知传言是否属实。”他竟然听声辨位,缓缓拿那银针去刺唐天书的印堂。 唐天书大骇,他不带护卫轻易被擒,纯是对自己一身奇功极有信心。“化骨神功”刀剑不伤穴道易位,他本不当毕秋寒的长剑是一回事,但对宛郁月旦这有气无力的一枚银针畏如蛇蝎。这年轻人微笑如花,温言细语,却下手如此狠辣犹胜老江湖!“等等!你不想知道‘视灭’要如何化解吗?” 宛郁月旦充耳不闻,那一枚小小的银针悬在唐天书印堂之上,只差那么似有若无的一线,“不想。但你若不想三十年苦功毁于一旦,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唐天书脱口而出,他自负聪明行事但用计谋,极少与人动手,此言一出他自己懊恼已极,这便证明他全然处于宛郁月旦下风。 “乐山翁的宝藏之中是否藏有一种名叫‘麻贤’的奇药?” 唐天书这下是真的怔住了,突然之间他哈哈大笑起来,“原来——” 宛郁月旦的针尖直接刺到了他印堂的肌肤里,刺入一丝,“有还是没有?” “原来碧落宫宫主行走江湖——不是为了江湖道义,二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却居然是为了——女人。”唐天书突然明白自己获得了优势,笑容顿时温和了许多,“有。” 宛郁月旦笑得比他更温柔,“你错了。” 他错了吗?唐天书含笑,所谓“麻贤”,是一种天下罕见的奇药,传说可以起死回生,但仅限于服药主人是女子才有这起死回生之效;另有一种奇药叫作“麻妃”,却是男子服下才能起死回生的怪药。这两种药物都是传说之物,世上是否真有,长久以来颇具争议。 “江湖道义我要、游山玩水我要、麻贤我也要,你明白吗?”宛郁月旦说得很轻柔,但那一股霸气终于伶伶俐俐地流露出一点点,“我是一个非常、非常霸道贪心的人。快乐我也要、道义我也要、幸福我也要……我什么都要,你知道吗?如果可以争取的话,为了我所爱的人……我什么都要。” 唐天书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是一种极具野心的人。 他要的不是权势,不是金钱,而是幸福。他见过许多欲望很浅淡,很容易就放弃所有的人,有些人只需要稍加诱惑,他们便会陷入自我满足的悲情陷阱中,自伤自怜过一世。但是宛郁月旦不同! 他什么都要,而且他放手去争取——甚至不择手段。 他是个温柔的人,却温柔得非常霸道。 他懂得如何遵从自己的心,如何对自己好。 话说回来就是他是个自私的人,却也是个自私得非常有勇气的人。 这世上……敢于放手去果断地追求自己幸福的人并不多,而且他……即使不择手段,也并不伤害别人。 这就是一个贤能英明的王者所能为自己做到的极限吗?唐天书竟然刹那间想起了李陵宴。 陵宴和他比起来是个笨蛋。 李陵宴什么都没有追求过,他甚至不爱女人。 他所有的爱都给了他的家人:李侍御、李双鲤、李夫人和李成楼。 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过,除了纵容他所爱的人的欲望,他没有任何欲望。 其实和李陵宴比起来,或者李陵宴更像个好人,而宛郁月旦更像个坏人,但他们惟一不同的是,陵宴除了考虑他所在乎的那几个人,他不在乎别人的死活,而宛郁月旦却是在乎的。 唐天书那一刹那是羡慕宛郁月旦的,作为一个王者能够为自己做到这种极限,很是让人佩服,“麻贤在我房里。”他居然回答了。 宛郁月旦的针尖缓缓离开了唐天书的印堂,“我感激你。” “不,我欣赏你。”唐天书和宛郁月旦刹那间竟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你是一个很坦白的人。” 宛郁月旦凝视了他一阵,终于微微一笑,“我也不是一个一直都很坦白的人,直到遇见了一个天底下最不坦白的人,我终于明白人应该如何做,才能让自己快乐。”他甚至笑得很柔和,“只有自己先快乐起来,才能让爱你的人快乐,对不对?” 唐天书居然被他感染,也跟着微微一笑。无论如何,宛郁月旦总是一个让人感觉到非常放松,也非常舒服的人,“那是因为你不必背负什么,所以才有坦白的资格。”他含蓄地说。 宛郁月旦歪着头想了想,承认:“我承认自私是需要资格的,只是我既然没有背负什么,就必须及时自私一下,否则我一辈子都要后悔的。”他一双眼睛乌黑透亮,“我不想只让别人快乐,我自己也要快乐起来。” “我一向瞧不起所谓的侠义道,他们都太做作太恶心……但今天就凭你的坦白,我把麻贤送给你。”唐天书一字一字地说,“它在我房间书架第三排第九本书里,它是一片薄薄的树叶。你最后若能到达那里,那东西就是你的。” “你在怂恿我调遣兵力攻打祭血会?”宛郁月旦有些似笑非笑。 “如果你能打到那里,我想必早已死了。”唐天书含笑,“所以必须事先送你,以免食言。” “多谢你了。”宛郁月旦微笑,“你死了我会为你掉眼泪的。” “两个人说什么说得要掉眼泪?真恶心。”旁边突然插进一句话,圣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宛郁月旦的身后。非但唐天书没有发觉,连宛郁月旦也没有发觉。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宛郁月旦“啊”地叫了一声,笑道:“我给你吓了一跳。” 圣香看了唐天书两眼,赞道:“你是唐天书?一副很聪明的模样,这样好了。”他拍拍手掌突发奇想,“我们来下棋好不好?阿宛、你、我,还有容容和聿木头,我们来下棋,看看谁最聪明。” 唐天书瞠目结舌,“下棋?”他是毕秋寒这边的俘虏啊,怎么圣香要拉他去下棋? “我们不虐待战俘,来来来,反正很无聊啊,别人都在修房子。”圣香所谓的“别人”正是辛辛苦苦灭火的武当道土们,“我们来下棋,本少爷一定比你聪明,你信不信?” 这个人没有是非之分吗?唐天书荒唐可笑地看了宛郁月旦一眼,见他见怪不怪地微微一笑,“圣香说要下棋就下棋吧,只是五个人怎么下棋?” “五个人……呃……那就打牌吧。”圣香眼珠子发亮,“我们打牌好不好?” “打牌?”唐天书愕然。 “容容、聿木头肯定不肯打牌,阿宛你要陪我,还有,你唐天书是俘虏不得有意见,三缺一还有一个……”圣香一拍手,“叫铜头陀来打牌,他肯定会。” “圣香,我看不见……”宛郁月旦对于“打牌”这等事还是有少许迟疑,“你找别人好不好?” “不好,反正你很聪明,肯定有办法知道是什么牌,不知道也可以摸嘛。”圣香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我们要赌钱,你和他最有钱,怎么能不打?” 哦——敢情圣香硬生生拉了宛郁月旦和唐天书打牌,就是因为他们很有钱? 宛郁月旦和唐天书面面相觑时,圣香已经兴高采烈地找铜头陀去了。 “我看不见也就算了,你现在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根本是存心敲诈。”宛郁月旦喃喃自语。 “他就是天底下最不坦白的人吗?”唐天书苦笑,“我看他坦白得很。” 这一场奇异的赌局立刻传遍了整个武当。 清静道长被人引走至今未归,清和道长虽然解了毒却还昏迷不醒,无人来开口说不得在武当山上开赌局。加上容隐和聿修各自闭门充耳不闻,一场大战之后放松下来的众人只有越发好奇的份。 最后的结果就是那一桌子麻将旁边密密麻麻围着几圈人在看。 “唐公子,你要翻牌还是吃牌?”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唐天书旁边站了两个赌性奇大的瘦小老头,专门为他动手拿牌。 唐天书瞄了赌局一眼,“翻牌。” “宛郁公子,你打错了。这三个牌一万、三万、五万叫作三剑客,随便中间靠一个就成了,你把一万打出去,现在来了二万显然就打错了。”宛郁月旦旁边也有师傅在指点。 宛郁月旦不以为忤,含笑,“我对赌钱不太在行。” “那是因为他太有钱了,有钱到不知道没钱的痛苦”圣香插口,“他只需要负责输就可以,如果本少爷赢了,请大家下山去喝酒。” “好啊!”不少人纷纷笑了起来,“那我还是站在圣香这一边。” “八条——碰!”铜头陀聚精会神、无比认真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牌,掀出一对牌。 圣香敲敲铜头陀的手背,无辜地说:“铜头陀,你把八万拿出来碰什么八条?赔钱!” “啊——”铜头陀懊恼地猛抓头皮,“我看错了。在这里。”他要拿出另一对牌。 “不可以,赔钱——”圣香大乐,“一局一两银子,我看你穷得很,很快就要卖掉月牙铲了。放心,到时候我帮你找个行情好的当铺。” 周围轰然大笑。 房里。 容隐盘膝调息,自死而复生之后他的精神一直不好。聿修虽在隔壁,却是在替他护法。 容隐稍微调息了一阵就停了下来,听着外边的笑声,“圣香在干什么?” 聿修难得微笑,“他在做土匪头子,在武当山聚赌,还呼朋引伴说过会儿要下山去喝酒。” “他心脏不好,最好不要喝酒。”容隐淡淡地说。 “自从遇到岐阳之后,看似好得多了,这么多天看来身体一直都不错。”聿修也淡淡地道,“他总是有办法让大家都高兴得很。” “那是他的本事。”容隐闭上眼睛,“明天我们离开武当,李陵宴的事最好早早解决。我看今天毕秋寒和圣香回来脸色有异,他定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他如知道真相,容隐你会杀了他吗?”聿修淡淡地问。 容隐不答,过了一阵森然地说:“会。” “嗯。”隔壁的聿修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对于容隐而言,没有什么比全局更加重要。 第2章 清夜恩情四座同 武当山一场混战了结。李陵宴脱身而去,留下重伤的弓箭手、黑衣人等等居然多达两百五十三人。清和道长醒来之后口叫苦连天,这许多伤患必要把武当山吃垮了。幸好宛郁月旦留下三锭共计三十两黄金,否则武当可能连伤药都买不起。经过询问这些弓箭手,了解到居然是李陵宴挟持了荆州的兵屯指挥,强迫正在囤粮的少许兵马前来布阵。而黑衣人多是些想要发财的江湖二流混混,竟然还有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纯粹是被人骗来的。 这些人必然也要治好了伤之后好好遣返,李陵宴调用人手的方法之多令人震惊,他居然并不在祭血会中训练人手,而是事到临头欺诈胁迫指挥了一大群不知所谓的人前来。这些人对李陵宴并不了解,应付他们毫无意义。 聿修做完了这里的事,他还要往西回江陵府与正在养伤的其他人会合,南歌和他同去与南浦相会。容隐却选择和圣香一路,因而与聿修分道扬镳。 毕秋寒自然也和圣香一路。自那夜圣香说出“同归于尽”四字,他就没一刻安宁过。真凶乃是太祖皇上,他自然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但圣香却决定如果顶罪不成便同归于尽。他不明白为什么像圣香这样的人会选择这样决裂的结果,他只知道这是万万不对的。 他的本性不容有人含冤受苦,所以短短几日他夜不成眠已经憔悴许多。 清和道长几人本欲当众说出圣香爹娘便是杀害四大高手的凶手主谋,但圣香和毕秋寒却救了大伙一次,这让他们反而尴尬不好说穿。这几日见了圣香也是勉强点头,不知该从何说起。铜头陀肚里空空毫无弯转,经过那夜赌局,他除却知道输得除了一条底裤一无所有,就再没记得其他——虽然圣香没有强要他的月牙铲拿去当铺,却声明他身上的衣着兵器全是圣香大少爷借给他的。如果他不听话,圣香少爷可就要立刻要回来了。这种玩笑对直肠直肚的铜头陀来说却很管用,自此他对圣香少爷畏如蛇蝎。 唐天书那晚上没输也没赢,那夜输的只有铜头陀和宛郁月旦两个,所有的钱都进圣香少爷的腰包里去了。宛郁月旦自然不在乎输了十两银子,在他而言十两银子和十个铜板有什么差别可能也不大清楚。铜头陀输了十五两银子,宛郁月旦本想赔给他十五两银子,但铜头陀却满脸愤懑,正义凛然地说不要。赌钱就是赌钱,被赌友赔付赌资无疑比什么都丢脸。听他如此说,宛郁月旦只好作罢,但铜头陀却当真输得什么都没了。 唐天书极是高明,不输不赢谁也没得罪,也没看出他究竟是运气好还是故意做手脚,总之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是没输没赢。那天打了通宵麻将,今天一早他落在杨震手中,究竟杨震会如何“善待”他别人不知。但圣香却记得交代傅观过两天把他从杨震那里偷回来,看看究竟是否还活着。此人和李陵宴设计设伏害死不少人,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不知多少,但他那乐山宝藏却救了他的命。他自己显然也很清楚觊觎他宝藏的人有多少,因此“老神在在,有恃无恐”。 圣香今日呼朋引伴下山喝酒去了。 他是那种生活在人群里被众星捧月的人,特别有活力和煽动性,定力弱的人被他一呼一喝往往身不由己就跟着他去了。 他去,宛郁月旦也去。无论宛郁月旦的本性如何比圣香霸道,但性格上来说宛郁月旦就是属于那种很容易被圣香煽动的人。因为他好奇,他喜欢看圣香胡闹。 容隐却是那种极不容易被煽动的人,因此他不去。 他要留着看毕秋寒。 毕秋寒这几日有些避开众人,他憔悴了许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相思病,但容隐知道他有些事想说却又不敢说。 毕秋寒藏不住心事。他、圣香和宛郁月旦都不一样,那两个人是十成十的笑面虎,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他们都行,但毕秋寒不行。无论他比宛郁月旦和圣香多多少江湖经验,他就是那种受不了别人痛苦的侠士。换句话说,他其实是很软弱的,他害怕别人不幸。 容隐的性格里也有侠性。只是他不纠缠在单个人是否得到公义,他算大局,只要一局之中得到公义的人比受到损害的人多许多,他就算这件事是正确的。这是一种泛侠,毕秋寒是一种窄侠。所以容隐能够了解毕秋寒的感觉,知道不义而不能拯救,就像看着人死一样,也许看的人比死的人还要痛苦。“毕秋寒,”容隐的自负江湖闻名,他也很少敬称人的名号,“圣香和你说了什么?” 毕秋寒沉吟摇头,并不回答。 容隐没再问,只拿他一双森然的眼睛看着毕秋寒,看得毕秋寒本来烦乱的心情越发烦躁。看了一阵,容隐撂下一句话负手回房里去,他说:“也许有一日我当亲手杀了你。” 毕秋寒听了脸色更加苍白。 但他却依然沉默,没有说什么。 武当山下。 圣香他们喝酒的酒馆。 一桌子人正喝得酒酣耳热,到这份上没醉的没几个,其中一个是干杯不倒的宛郁月旦,另一个是乖乖不喝酒的圣香少爷——他只喝汤、不喝酒,比谁都乖巧。 在众人口角歪斜用平日不敢说出口的污言秽语一起破口大骂的时候,酒馆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一匹轻巧高挑的骏马,马颈上挂了个小小的铃铛,居然还丁东作响。听这种声势,人人都知进来的是位女客。 但当她进来的时候,依然人人为之屏息寂然—— 好一个温柔俏丽的女子,一身绣着鲤鱼红线的白衣白裙,牵着匹生着梅花点儿的白马,春风暮色里一站都让人心旷神怡。 “秀色孤山望眼明,一池春水上风轻。”傅观居然喃喃地做起诗来,“好女子、好女子。”说着他自饮了一杯酒。 圣香只瞅着人家衣袖上的鲤鱼,悄悄地问宛郁月旦:“这丫头莫非就是小毕的心上人、李陵宴的妹子李双鲤?” 宛郁月旦“嗯”了一声,开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姓……” 他还没说完,圣香“砰”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毕秋寒!” 那位女子吓了一跳,倏然倒退,脸色苍白地看着圣香。看见他生得玲珑可爱,她的惧色稍微减退了一些,依然一股子怯生生娇嫩嫩,“你……你……”见她如此惊慌,当是毕秋寒的心上人李双鲤没错了。 圣香惋惜地摇了摇头,“一朵被宠坏的花,这就是小毕的心上人?可惜、可惜。”他笑眯眯地对人家招呼,“我是毕秋寒的朋友,正在这里喝酒。” 这时宛郁月旦才有机会把话说完,“姑娘可是姓李?” “我是李双鲤……你是……谁?”李双鲤和她两位哥哥毫无相似之处,李侍御俊朗自私野心勃勃,李陵宴聪明伶俐狡猾多变,李双鲤却容貌娇美性情软弱——让圣香来评价就是花瓶一个,除了摆着漂亮一无是处的大小姐。自此圣香得出一个结论:李成楼想必很好色,这三个儿女肯定不是一个娘生的。 宛郁月旦对着美女说话,微笑得更加温和柔弱,“我姓宛郁,也是秋寒的朋友,李姑娘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恰巧在此饮酒。李姑娘是来找秋寒的吧?不如过会儿和我们一起上武当山,我们熟悉路途,比较方便。” 李双鲤眼见宛郁月旦言语得体温柔,人长得一派善良无害,脸上微微一红,低声应了一声:“我是来找秋寒的……多谢公子。” 圣香不满地敲敲桌子,“喂喂,我也是公子,你为什么不谢我?刚才是我先发现你……” 他也不看在他说话之间李双鲤又被他吓到脸色苍白,宛郁月旦拉了他一把,打断他说话,微笑道:“李姑娘请先吃些东西,账记在我们这里。” “喂!她不谢我,我为什么要请她吃饭?”圣香一拳往宛郁月旦身上揍去,“你很会拿本少爷的银子做你的人情啊!” 宛郁月旦依然微笑,“我手肘的刀片会弹出来割伤你的手腕……”他一句话没说完,圣香已经以比出拳还快的速度收手,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算你狠!本少爷以后必有一天扒光你的衣服,拆掉你身上所有的机关,到时候看你还能不能这么神气!” “啊……那等我洗澡的时候再说吧。”宛郁月旦好有耐心地回答。 “行!下次你洗澡的时候本少爷在门外放火!不,本少爷拆掉澡房叫大家来看!” “哈哈哈……”两个人的斗嘴让半醉半醒的众人哈哈狂笑,有些笑得呛到了,拼命咳嗽,有些还提着酒水往嘴里灌,不要钱的酒喝起来真是——爽啊! 李双鲤怯生生地点了两个小菜,悄悄好奇地看着楼上胡说八道的众人。她没见过这样的江湖人,英姿飒爽的男人、风流潇洒的男人,甚至像陵宴这样很容易讨女人欢心的男人她都见过,但是像楼上这样犹如纨绔子弟满口胡说八道的男人,还有那位长得一派温柔极有礼貌,却与旁边那位公子针锋相对一句不让的奇怪的男人……她跟随毕秋寒有一年多了,秋寒特别认真执着,谨守礼仪不苟言笑。她倾慕他的侠肝义胆、他的凛然正气,甚至他面对困难的英武和勇气,但是……秋寒却是那种不懂人心,也不会体贴人的傻瓜。陡然间一阵寂寞惘然浮上心来,她面对着一桌小菜食之无味,怔怔地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喂,阿宛你麻烦大了。”圣香有趣地支颌看着李双鲤:“这丫头好像对你很有意思。我警告你,小毕是个傻瓜,你不要欺负他,抢走他的心上人。这丫头年纪轻轻不懂得人心的可怕……她最多和你一样大,只有十八岁吧?不许欺骗小姑娘的感情,否则我就告诉别人你身上有幅张果老的藏宝图,让你被人追杀到死。” 宛郁月旦眼角温柔的皱纹微微舒展开,“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喜欢过别的姑娘了。” “喜欢过嘛……那就是说还可以再喜欢。”圣香神秘兮兮地凑在宛郁月旦耳边,“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情圣,我会把今天晚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的。” “呃……”宛郁月旦眨眨眼,“你吐吧。” 这次倒是圣香怔了怔,“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情圣。”宛郁月旦居然不怕死地说,还很狡猾地微笑。 这下圣香袖中折扇翻出,敲向宛郁月旦的头,“这种事也好说得那么大声,男人不花心很丢脸的。”他手中折扇敲到宛郁月旦头上时堪堪收住,“叮”的一声微响,宛郁月旦肩上有丝什么东西激发出来,丝毫之差就要击上圣香的折扇。圣香得意洋洋地“啪‘’的一声开扇,”本少爷这把扇子共值三十两银子,被你打坏了你要赔我一把一模一样的。还有这是人家的地盘,你乱扔东西砸坏墙壁,过会儿老板问罪起来,你留下洗碗,本少爷概不负责。“ 宛郁月旦温文尔雅地含笑,“我会抵赖。” 圣香睁着圆圆的眼睛惊奇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爆笑,“咳咳……好狠的一招!阿宛你越来越得我的真传。” 两人在楼上无限度地斗嘴胡扯,圣香固然稳占上风,宛郁月旦也毫不逊色,其他人自管自地喝酒,少有人理睬这两个少年人究竟在胡扯些什么。倒是楼下静坐的李双鲤怔怔地听着楼上的斗嘴,俏脸微红,偶尔微笑,想必从小到大连想也没想过有人会拿这些话题斗嘴。 这时酒店门口“喀啦”一声,又有客人登门。 这人进来的时候仿佛在五月天卷进了一场风雪,两边门“喀啦”一声开了又关。来人约莫四旬,一袭长衣在孤瘦的肩头上摇摆,就似宽阔的肩膀上只挂了那件长衣。 他一进来,人人侧目,如此气势即使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人也很少见到。圣香“啊”了一声,“好帅的——眉毛啊!” 旁人凝目看去,此人的眉毛当真如剑上挑,浓黑犀利之极,所谓“剑眉”再没有比这个眉毛更加贴切的了。圣香的眉毛玲珑可爱清清楚楚,宛郁月旦的眉毛淡了一些如毛笔轻轻一扫,只有此人的剑眉凛凛地透出一股孤横独尊的威势,让人一见好似自己都在他那眼下矮了三截。 他一进来径自找了个地方坐,虽然这店内人数众多而且有个如李双鲤这样的美人儿,但他看了一眼就如同看到山峦白水一样,丝毫不以为奇。 帅哥加酷哥啊!圣香在心里赞叹,换了是容容,他虽然也不会理这济济一堂的人,但是容容定要摆一副“我看见你了,但是因为你们都很无聊,所以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的模样。此人虽然年纪大一点,但是这种充满威严的淡漠并不是存心耍酷,所以才是真的酷。而且虽然看起来定是上一辈的人,但此人只见威严,丝毫不见老态,“这位——大哥。”圣香本想叫“大叔”,但临时改口,“不知如何称呼?” 来人方自喝了一口酒,闻言答道:“屈指良。” 这三个字一出,满座顿时“啊”的一声,不少人纷纷站了起来,“‘楚神铁马’屈指良,一人出关万人当!” “他是谁啊?”在一片骇然的声音中,只有圣香少爷很无辜地问,接着他撞了撞宛郁月旦,“介绍。” “‘楚神铁马’屈指良。”宛郁月旦也有些兴奋,“和当今武林尊皇武帝分庭抗礼、号称无敌的‘楚神铁马’,当年成名的时候他方和我一般年纪,差不多也有二三十年不知所终了。江湖上本以为他死了或是归隐尘世,却想不到居然在这里见到。” “喂,既然这个人已经退隐很久了,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假的?”圣香好奇地对屈指良张望,“而且居然几十年了还这么有名,可见冒充他有许多好处。” “屈指良横肩铁骨,身材高大,却又和西域人不同,所以不易冒充。”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你听他‘楚神铁马’的名号,就知道他大概长什么样子了。我虽然没见过,却也知道大概不会错的。” 屈指良坐在远远的墙边喝酒,他只点了一壶淡酒,就着店里的萝卜干,慢慢地喝。 看他的样子,似乎虽然名震四海但并不快乐。 过不多时,一个头戴蒙面纱的人走进酒店,坐在了屈指良面前。 原来屈指良出现在这家小店是在等人。 这蒙面人看身形似乎也很年轻,他坐下之后并不吃东西,而是仿佛和屈指良谈什么事情。 李双鲤低下头,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不知为何那边坐着的两个人让她有一股森寒的感觉。虽然是在五月天,却当真好似有雪花在那边滚动一般。 “‘衮雪神功’。”楼上的傅观突然低声说。 顿时听见的人都一阵骇然。所谓“衮雪”,乃是三国时曹操在一条大河石上的题字,意为此河犹如“滚雪”,不加三点意示水已够多,不必再加。后世“衮雪神功‘’取其大河长下滚滚不可阻挡之意,表示此功一成天下无可阻挡,与”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化骨神功“并列为传说中的两大奇功。如今竟有人练成,岂非惊世骇俗?难怪可与屈指良同坐一桌。 “修炼‘衮雪神功’,要身入冰窖两年方成,其间不吃任何热食、不近任何火源、不出冰窖一步,引寒气入体化为己身精髓练成火热之功,一般人早在入窖三个月内就冻饿而死。”傅观喃喃自语,“传说这两大奇功一出,就是‘天妖’之相,人间大祸。” “这两个武功高得一塌糊涂的人在武当山下商量些什么?”圣香诧异地盯着那蒙面人的背影,“还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 “此人在酒店门口才带上蒙面斗笠。”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听见了。” “不如我们把他的面纱揭下来看看里面是谁!”圣香说做就做,话未说完身形已经闪到了屈指良那一桌,出手如电地去抢人家头上戴的面纱。 “铮”的一声脆响,圣香的手指堪堪触及蒙面人的面纱,屈指良手腕一翻,一柄形状古朴的长剑已经指在圣香眉心。 好快的出手! 圣香那突如其来的一扑已经极快,屈指良要先看见他过来,判断攻击的不是自己,然后瞬间决定露出背后和左肋的空门挑剑出手。而且这一指浑无丝毫急躁之感,浑然天成就好像他练习过千百次,就是要这样一下指在圣香的眉心一般。 他的剑并未出鞘,但是手指微推剑刃已经开簧。以他手上的劲力不必使用剑刃,就足可把圣香的脑袋一下洞穿了。 而其实他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只是他的剑鞘并没有直接点在圣香的眉心,而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纸片。 那纸片是打开的折扇。 在那刹那之间圣香袖中扇开,挡在了自己额前,救了自己一命。 “好功夫。”屈指良突然冷冷地说,接着手腕一挫收剑。 圣香的折扇缓缓从眼前挪开,眨了眨眼睛,仿佛还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吓死我了……”这瞬间的生死攸关,全然由功力决定生死,他还没有经历过。每每以为实力不能决定所有的事,技巧和聪明比实力更加重要,可是屈指良长剑一抬的时候他第一次极震撼地知道——当拥有的是绝对实力的时候,没有任何空隙可以施展聪明。屈指良身上一股不容置疑令人窒息的威严,透过那长剑,霎时间穿透了他整个人。 那就是所谓接近武林至尊的威仪,一种千百次战斗、千百次死里逃生之后淬炼出来的信心和力量。所谓“‘楚神铁马’屈指良,一人出关万人当”,他彻底地了解了。 如此人物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武当?圣香脑子一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本少爷受到惊吓,今天晚上就吃到这里,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旁人、自然纷纷同意,酒意早已超过了三四分,人人都有些不分东西南北。 “好浓重的杀气。” 当圣香他们回来的时候,宛郁月旦缓缓地说。 回到武当道观的时候,正好观里的人晚饭也吃完了。圣香“哗”的一手推开大门,另一只手闪电般一把抓住在门边躲躲闪闪的李双鲤,笑眯眯地走进门来,“小毕——你心上人来找你了。” 此言一出,李双鲤脸色大红。毕秋寒正在帮道士们收拾餐具,闻声转头,正巧和李双鲤四目相对,一时怔住。 容隐不出来吃饭当然也不帮忙做任何事情,但圣香嗅着那空气里的气氛也知道毕秋寒必然和容隐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以他聪明无比的脑袋一想,就知道必然是容容死性不改跑去威胁人家,把忠厚老实的毕秋寒给唬得不知所措。正当他笑吟吟地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陡然毕秋寒凌厉的目光看向圣香,“你把她带上这里来干什么?” 圣香一愣,莫名其妙,“我把她带上这里来……” “你明知道这里危险,李陵宴那疯子不知道会不会再来烧山,她又不是你圣香少爷神通广大,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我……你让我……”说到这里他惊觉失态了,重重一拍桌子,他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毕秋寒平生难得如此狼狈,脸色不由煞白。 换了是平时伶牙俐齿死人都能说活的圣香,必然反咬一口说她明明是李陵宴的妹子,我们拿了她做人质,料想武当山只有更安全没有更危险的份。但现在圣香却知道毕秋寒打从知道了真相之后夜不成眠,容隐对他施压,他显然良心和正义不能兼顾,已经深受煎熬,骤然见到了他越发想保护的人才会大受刺激。因此圣香难得闭嘴做一次受气包,不与他一般见识。 李双鲤听了却眼圈一红,走过去拉住毕秋寒的袖子,怯生生地低头说:“我在这里的话,陵宴他……不敢怎么样的。他答应过我……绝不伤你……” 饶是她的声音犹如蚊子,却也人人听见了。毕秋寒本来情绪就很不稳定,这下他脸色大变,“嚯”地甩开李双鲤,冷笑道:“姓毕的拿李陵宴无可奈何,还要承蒙你事先说情要他手下饶我一命!毕秋寒谢过你李姑娘大恩大德,受之有愧!我就是拿李陵宴没有办法,也不会卑鄙到要你来做人质,你把毕秋寒当做什么东西?一条乞你怜惜留一条命的老狗吗?” “小毕!”圣香截断他口不择言的怒骂,“你要清楚你骂的是李姑娘!” 毕秋寒的火气微微挫了一下,脸色沉郁地闭嘴不言。 “秋……秋寒……”李双鲤被他吓得脸色苍白,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看着毕秋寒的目光惊疑不定。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毕秋寒猛地回身,不想看见李双鲤。 “我本来……本来就什么都不懂……谁也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陵宴不肯、你也不肯……”李双鲤眼泪夺眶而出,“我都……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整日在忙些什么。” “李姑娘你莫生气,让小毕生气的是我,不是你。”圣香静静地说,“阿宛,你带她去休息,我和小毕有话要说。” 过了一阵,李双鲤被宛郁月旦温文尔雅地带走。 “你不必为了我烦恼。”圣香站在空无一人的厅堂中心,一双眼睛澄澈地看着毕秋寒,“圣香……向来是很怕死的,那天我……”他默然了一阵,低声说,“只是太激动了。” “你也根本什么都不懂!”毕秋寒冷冷地说,“就算你杀得了李陵宴、唐天书、冷琢玉和南歌……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知道当年那件事的人、想要知道真相的人那么多,难道你要一个一个斩尽杀绝不成?圣香啊圣香,做错事的人就应当受罚,这是大宋皇室遗下的冤孽,怎能要我们给它擦屁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能帮你隐瞒真相欺骗世人——太祖他既然敢下令杀人,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难道他以为他贵为天子,便可以为所欲为……” “小毕!”圣香低声叱道,“那是因为你有正义感,你从骨子里讨厌骗人和杀人这种事……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我爹和容容他们重要。而对于他们来说……百姓——是比他们自己重要的。按照容容的算法,两三个人的幸福比不过两三干人的幸福,所以不管是否正义,牺牲两三个人的幸福就是对的。” 他近乎茫然地看着毕秋寒,也看着毕秋寒背后的墙壁,“我是……没有正义感的,但是既然容容这样相信,他甚至愿意为这种理念放弃姑射选择死。他看得那么严重,所以我……怎么能不重视?” 圣香的眼神此刻寂灭得近乎凄然,毕秋寒突然觉得心头澎湃的热血冷却了下来,变得有些微凉,“你……” “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即使会伤害我爹或者容容,拼了命我也会隐瞒……”圣香说,“他们都是把江山百姓看得比天还重要的男人,我知道为了那些他们都愿意死。”沉默了一阵,他补了一句:“我不会怜惜他们,你也不用怜惜我。” “我自然不会怜惜你——我定要昭告天下!”毕秋寒凛然地看着圣香,“杀人者死!” 武当山的钟如果听见了毕秋寒这凛然铿锵的“杀人者死”会为之震鸣,杀人之人如果听见了会浑身一颤。但圣香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低柔地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圣香那低柔的叹息让他心头一颤,那凭着快被圣香的眼神熄灭的热血说出来的“杀人者死”四字,几乎就要淹没在圣香这一声叹息里。毕秋寒看着他寂然转身,萧索地准备走开,突然脱口而出:“我给你十日时间,如果你依然决定嫁祸赵丞相,自己顶罪或者杀人,我便昭告天下真凶是谁!” 圣香回首一个淡笑,不置可否,缓步走开。 第3章 今霄风月知谁共 夜里。 毕秋寒独坐房中依然寂寂无眠。 太祖下令杀人的事,还有李双鲤擅自来到武当、圣香为顾全局嫁祸赵普……每一件都让他心乱如麻。 “笃、笃”两声。 深夜时分,有人敲他的门?毕秋寒居然没有听见来人接近的脚步声,是谁?他尚未更衣,便站起来打开门窗,眼前陡然一个人。 来人旧衣颀高,一副肩骨宽阔横直,面貌清隽双眉如剑,毕秋寒一惊之下陡见来人举起手中古剑。他一见那剑刻着“烛房”二字,脱口而出:“烛房剑!‘楚神铁马’屈指良!” 来人果然正是圣香在武当山下遇见的屈指良。但见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毕秋寒身上,“出来。”他简单地说。 前辈如此说,毕秋寒毫无疑惑,紧跟着掠出厢房,和他往武当后山而去。 “楚神铁马”屈指良少说也二十年不现江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房外?又为何要召唤自己?毕秋寒心中满腹疑惑,但那烛房剑绝无疑问,以屈指良的武功绝不可能让人夺了剑去,那就是他本人了?正当他疑惑之间,屈指良已经停了下来。 他停身之处是武当天柱峰后一处树林密布的僻静之地,毕秋寒越发惊疑,不知这位威势名声盛极一时的人要和自己说些什么。 “‘七贤蝶梦’第一贤,毕秋寒!”屈指良缓缓地招呼,声调很是淡漠。 “晚辈是,前辈可是‘楚神铁马’屈指良屈前辈?”毕秋寒拱手行礼,“久闻前辈英姿飒爽武功高强,前辈身为江湖传奇,晚辈早已心慕许久,今日一见是晚辈的荣幸。” 屈指良并没有回身。 他甚至都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阵,他才说:“见到我并不是什么荣幸的事。” “怎么会呢?”毕秋寒虽然惊疑,但对屈指良依然充满敬意,“前辈名满天下侠义为怀,堪称江湖楷模。前辈十九岁便号称无敌,二十岁连败三十三位名家归隐江湖,平生不好钱财不沾女色,乃是后辈心中的神人。” 屈指良充耳不闻,“听说你在调查李成楼、南碧碧几个人的血案?” 毕秋寒一怔,“是……难道前辈知道什么线索?” “都是我杀的。”屈指良接口淡漠地说。 “什么……”毕秋寒陡然怔住,呆呆地看着屈指良,“什么——” “李成楼、南碧碧、叶先愁、冷于秋四人都是我杀的。”屈指良冷冷地说。 “什么……为什么?”毕秋寒整个人懵了。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以前辈的武功名望,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四个?”他猛地抬起头来大声说:“他们不是被太祖皇帝下令害死的吗?” 屈指良威震江湖几十年的脸微微地有些震撼,“你知道了?”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下手的人居然是……”毕秋寒痛心疾首地低头握拳,痛苦得全身发抖,“前辈的武功名望江湖罕有,何必甘为皇上的杀人之刀……何必……” “何必?”屈指良并没有冷笑,他只是负手依然用那仿佛发生什么都决不会动容的淡漠语气说,“毕秋寒你还很年轻,而且你并不聪明。” “前辈可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如有苦衷为何不……”毕秋寒根本没听见他刚才的那句话。 “你不聪明,我为何要告诉你真相——你还没有想通吗?”屈指良烛房剑一推,毕秋寒毫无防备骤然被他用剑抵住胸口,“真正聪明的人……你知道南碧碧是怎么死的吗?他见了我之后横剑自刎——既然不可能逃生,那就不如自行了断。” 杀人灭口?毕秋寒脑中方才电光火石地一转,烛房剑上排山倒海的压力当胸而来,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位他心中敬畏的江湖奇人会这样。整个脸上都是不能置信的表情,竟也丝毫没有加以防备。 他如此状态,屈指良只要再加一把力就可以把他当场震死。但屈指良骤然收剑,缓缓脱剑出鞘,“如此杀你,谅你不服,拔剑吧。” 毕秋寒死里逃生,满身冷汗,方才如果屈指良转念稍微晚了一点,他便要被那惊世骇俗的真力震破心脏横尸当场!屈指良分明是来杀人灭口,却又行的是江湖规矩光明磊落,既不隐姓埋名也不施加暗算。毕秋寒拔剑在手,心中一振,无论如何,有机会和屈指良一战,不知是多少江湖男儿的夙愿!面对此人他心中迷惘虽多,却可放在一边。在武学造诣上屈指良诚然要高出他很多,但一股跃跃欲试的雄心压倒了他心中更多的关于屈指良的疑团。 “嗖”的一声轻响,对于屈指良来说不可能露出破绽,因此毕秋寒抢先动手,一剑削向屈指良傲人的剑眉,引诱他出现破绽。这一剑号称“眉间黄”,听说是碧落宫宫主夫人所创。莫看他一剑挑眉,却剑罩双目、双耳、人中和咽喉几处要害,端的是狠辣一剑。 屈指良微微侧头,让毕秋寒的剑尖以毫厘之差在眉尾划过。在他一侧头的时候,毕秋寒已经感觉寒风微掠。低头一看屈指良的烛房剑乃是古剑,长得出奇,虽然自己手中剑先行出手,但屈指良后发先至,已经一剑抵上自己的小腹。一惊之下毕秋寒扣指在屈指良剑上一弹,一个大翻身闪开他这一记直刺。 “哈”的一声吐气,他出拳如鞭,一记马步,扎扎实实的一拳击中屈指良的左肘。 “我已经二十七年没有见过能和我打到这个程度的人了。”屈指良的手肘被他击中也麻了一麻,只能用右手还击。突然间雄心骤起,他暴喝一声,同样一拳击出。 毕秋寒双眉耸动,这就是屈指良名震江湖的“楚神拳”!他剑刃连续震动,剑柄、剑刃、剑尖一连几处撞击屈指良右手几处大穴。 好功夫!这一剑多穴的功夫他也是苦练到十八岁才练得成。屈指良一声长笑,左手恢复知觉,一记横扫空手抓住毕秋寒的剑。“喀啦”一声,毕秋寒剑刃碎裂。他右手拳毫不容情,笔直往毕秋寒喉头击去。 这一下要是击中了,毕秋寒必然喉结碎裂而亡。 毕秋寒大骇,右手剑碎,他以左手劈了出去。 “啪”的一声如中败革,他的左掌截住了屈指良的右拳。屈指良拳力沉实,一股沉重的压力直传入毕秋寒手臂。“哇”的一声,毕秋寒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能一拳之下让他重伤如此的人,世上能有几个? 毕秋寒第一口血吐了出来再也忍耐不住,第二口鲜血又夺口而出,眼见刹那之间他就要吐血而死。屈指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再不容情,左手剑当头高举,便要一剑砍下来。 “住手!”树林那边骤然传出一声急叱,一个人影箭一般直掠了过来。 “圣香……”毕秋寒心中一喜,不知为何,他明知圣香的立场和屈指良一样都在掩饰当年的真相,但临死前见他来了,他依然心中一喜。那一喜就如看见初春新花绽放的一瞬,让他虽然濒死,却依然欣喜若狂。 但烛房剑当头砍了下来。 “啪”的一声响,圣香手中折扇硬生生架住了屈指良一剑,“你是什么人?” 他居然不知道屈指良是当年的杀手?毕秋寒的愕然一闪而过,圣香架住那一剑定晴一看,也愕然叫道:“屈指良?!” 屈指良一言不发,他若不是要求光明磊落不肯把毕秋寒一下打死,今夜绝不会让圣香发现他夜半杀人。此刻既然被撞破,除却连杀两人别无选择!“嚯”的一声,他那剑身古朴厚实的剑刃,居然被他内力逼得如软剑击空发出风声。以屈指良的武功成就,这一剑直劈凌厉之极。一股做了亏心事被撞破的狂怒隐然欲发,激得他眉发俱张面目狰狞。 “等——”圣香似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被屈指良剑风逼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折扇方才硬架一招,扇骨已有裂纹,万万不能再来一次。但毕秋寒人在屈指良拳掌之间身负重伤,他却不能不救!猛一咬牙,他一低头从屈指良剑下穿了过去,直扑屈指良怀里,不争什么求胜之机,只争能够大叫一声:“救命啊——” 屈指良对敌千万从没见过这种接招方式,不出手应敌却拼命找个时机大叫救命。圣香猛地扑入他怀里出乎他意料之外,此人武功不弱却行事乱七八糟。他微微一忿,“啪”的一声甩下外衣。这一甩不管圣香扑入他怀里有什么诡计,都让他一衣荡开了去。 圣香只求他这一甩,刹那之间屈指良甩衣,圣香顺势扑了出去一把抱起毕秋寒,一个翻滚远远离开屈指良身侧。 原来如此。屈指良一个不察,欲杀两个人的目标双双落空,心下微微一震,后生可畏的感觉刹那自心头掠过。他性子虽然孤傲,但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早已淡漠,圣香应变神速让他微觉诧异,但第二剑依然顺手砍下。 毕秋寒瞪大眼睛看着那一剑自圣香身后砍来,圣香抱着他喘息,“呃……”的轻微吐气让毕秋寒悚然一惊——圣香撑身欲起,却脸色苍白满头冷汗,顿了一顿。 圣香的心脏—— 那感觉刹那间如一剑划过毕秋寒的胸口——不跳了吗?霎时间他有一种圣香已经死去的错觉,仿佛等待了漫长的时间才等到那轻轻的一跳。那种怪异的感觉让他全身发冷,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他觉得圣香的心跳仿佛特别慢…… 圣香一撑没有起身,屈指良剑眉微皱,他为什么不闪? 刚才那一扑一滚生死就在刹那之间,过度紧张终于诱发圣香的心脏宿疾,他扑在毕秋寒身上急促地喘息,脑子里短暂的一片空白。 “嚯——”剑风犹然在耳,而那剑刃已经堪堪触及了圣香的衣襟,远处一声沉声乍喝:“圣香!” 容容?圣香大叫救命本就是叫给容隐听的,生死之际心头一惊,他现在不能昏倒……耳边却听剑刃已经在后,就是他有一千条计策也一条都施展不出来——正在他心头轮转了无数念头却一个念头也没有用的时候,突然“嚓”的一声骨肉摩擦的刺耳轻响,他蓦然睁开眼睛——只见他身下的毕秋寒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点点温热的鲜血自他背后滴落下来。 那不是他的血。 圣香全身一震,他没有回头。 “圣香……”背后的人伏身在他背上代他受了这一剑,那人原本被他抱着滚了出去,却在生死之际替他挡了一剑,“他是杀死李成楼的……真凶……” 颈边一阵温热,圣香知道是血流了下来,毕秋寒的头也垂了下来。 “你不是……最讨厌我吗?”刹那间圣香的眼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只有一片寂寞如死的空白,“你不是还要威胁我不可以隐瞒真相吗?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可以死?” “我答应过……”毕秋寒仿佛微笑了一下,也可能是苦笑了一下,“我答应过做你的……保镖……毕秋寒说过的话绝不……食言……”他犹坚持到说出“绝不食言”四字,才长长吐出最后一口气,闭目而死。 圣香的眼里没有眼泪。 他从来不哭。 他也没动,仿佛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喃喃地说:“傻瓜……我是开玩笑……唬你的……” 屈指良一剑之下,毕秋寒心肺颈骨都被他古剑震碎。但他也没有再下一剑,就握着剑静静地看着身前缓缓坐起来的圣香。 毕秋寒还在他背上,圣香背对着屈指良,月下他身上和地上毕秋寒的血越来越多,只听他静静地说:“你其实不用杀他,因为他早就知道……是太祖皇帝下令暗杀李、南、冷、叶四家,而且他不知道下手的人是你。” 屈指良淡淡地“哦”了一声,“这是太祖与我的约定,他怎会知道?” “我告诉他的。”圣香寂然回答。 “你?”屈指良剑眉微微一立,“你怎会知道?” 圣香不答,过了一阵答非所问:“屈指良……宫中秘史,太祖有位绝顶高手为他排除异己潜伏杀人。太祖讨潞州杀李筠、李重进,因事牵连国舅杜审肇暗杀姚恕、令其着官服投尸于河,贬泰和军节度使石熙载,以及后来连杀李、南、冷、叶四家……你都出了不少力吧?”圣香继续低声说:“屈指良啊屈指良,你究竟欠了太祖什么,可以为他杀人放火,不要颜面,不要自尊,连这种夜半杀人背后偷袭的事——都做得出来?你不是威震四海、学武之人无不高山仰止的武学奇人吗?为了什么?” 屈指良脸色变了,他没有说话。 “为了什么?”圣香背负着毕秋寒,缓缓闭目问。 “你知道得太多了。”屈指良淡淡地说,“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死得很快的。” “为了什么?”圣香骤然闭目乍喝一声,“为了上玄吗?他说一句话你就可以来杀毕秋寒?赵家究竟掌握了你什么秘密,要你这一生一世听令服从甚至老子儿子儿子老子死了两代还没有完结?” 他这骤然一喝,屈指良真的变了颜色,“你……” “你不要以为这世上有什么事当真可以瞒天过海!”圣香胸口气息起伏,他抓住胸口的衣襟,“武当山下和你吃饭说话的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本少爷看他看了二十多年了!虽然一直都看他不顺眼,但是就算赵上玄穿上十层八层人皮,练成七八十种神功本少爷还是一眼看得出来!你回去问他——问他本少爷知道了他祖宗的混账事、本少爷还是他嫡亲的叔叔——你回去问他是不是要连我都杀?” 屈指良悚然看着地上遍身鲜血闭目的圣香,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地上这个人泣血的愤怒和痛心疾首的悲哀……比苍穹还重的痛……那样的圣香的影子和另一个人重叠,同样比重生一次更痛的痛,同样是不会哭的人…… “屈指良。”旁边淡淡传来一个声音,“我姓容,单名一个隐字,告诉上玄,我还没有死。” 那是一个气度森然的人,屈指良“嘿”了一声提剑倒退两步,这世上还是第一次有人以毋庸置疑的命令口气和他说话——即使是太祖也不敢! 容隐在圣香身边单膝跪下,扶起毕秋寒放在地上,他没有伸手去扶圣香,淡淡地说:“起来!” 圣香闭着眼睛急剧地喘息,一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虽然站得不好看,却牢牢地站住了没有倒下。 屈指良就看到这里,“铿”的一声扣剑就走。 “容容……每个人要守卫自己以为最重要的东西的时候,就一定要杀人吗?”圣香慢慢地问,“我看到了屈指良和上玄在一起,可是我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样……” “是我的错,我来迟一步。”容隐出口认错。 “没有是谁的错,我从不那样想。”圣香慢慢地摇头,轻声说,“人……要不为死人而活,原来是那么、那么的难。” “想哭就哭吧。”容隐背过身去,“没有人会看见的。” “为什么要哭呢?”圣香依然慢慢地摇头,低声说,“小毕是为了我死的,那么我就该活得高兴些,不是吗?” 容隐没有回答。 “我的出生……我的活着……有那么多值得哭的事,所以我才要活得快乐,不是吗?”圣香慢慢地说,“所以——我是不能哭的。” “圣香。”容隐背着他淡淡地说,“你要把事情看得这么通透浅淡,我没有话说,只是你不会哭,也就不知道高兴到哭的滋味。” 圣香默然。 “走吧。”容隐抱起毕秋寒的尸体,“燕王爷自尽之后,上玄想必很伤心,他不是存心要和我们过不去,只是他不能放下他爹要他登基做皇帝的遗愿…… 所以召集他爹的旧部在准备谋反吧?谋反此事,兹事体大,也非一朝一夕能成,我们当先取李陵宴,再谈上玄。“ 圣香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容隐怀里苍白的毕秋寒。那双澄澈乌黑完美无缺的眼睛,大大地映出毕秋寒身上的血迹,看不出悲喜的清澈,是一种无以言喻的冰凉。“不,容容。”他低声说,“你想过没有,屈指良才是杀死李成楼的真正凶手。以李陵宴的聪明,屈指良出现在武当山,今夜小毕身死,他难道就猜不出是谁杀了小毕?小毕近来也没有做什么招惹恩怨的事,他只是在查李成楼身死的疑案而已。” “你是说……不宜和李陵宴正面冲突,我们联吴抗魏——联合李陵宴和上玄为敌?”容隐微微一惊,圣香的确聪明,“只要李陵宴知道两点,他就会和我们合作。”如果能够联李抗赵,那么就是一石二鸟,同时应对了两个敌人。 “第一,杀死李成楼的是屈指良;第二,屈指良是上玄的人。”圣香慢慢地说,“或者还要加一点:上玄是燕王爷的儿子,屈指良的武功江湖之中近乎无可匹敌。” “上玄……” 圣香很快地接口:“他和配天不知道怎么样了。” 容配天是容隐的亲妹,上玄的心上人。两年前容隐身任大宋枢密院枢密使的时候,容配天与上玄自京城私奔,自此下落不明。而后宫廷政变,容隐助太宗逼死意欲谋反的燕王爷,上玄身处仇人妹子与亡父之间,不知做何选择。 容隐淡淡地说:“那是她选的路,即使不快乐也不能后悔。” “你只是假装不担心,不是真的不担心,对吗?”圣香笑了笑。 “我只担心赵德昭死后,上玄究竟有几分诚心要做皇帝。”容隐答非所问,淡淡地道,“如果只是不甘怨恨——那不妨恨我,不必牵连江山百姓一起下地狱。” “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圣香低声说,“所以特别容易偏颇,我只想阻止他做出让他后悔一生的事,还有……造反这档子事太容易被人利用,我很担心——因为他也是一个很容易被骗的单纯的男人。” “回去吧。”容隐没有回答圣香的低语,淡淡地说,“诸事繁杂,一时怎么都理不清楚的。你没事吧?” 圣香抬起头,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已经从寂灭变回正常,粲然一笑,“没事。” 但容隐却看见他抓住胸口的手依然未曾松开,有心疾的人不该愤怒焦虑,所以赵普一直都顺着他胡闹。未想自出江湖以来,让他担心忧虑计划烦恼的事不可胜数……他却依然那样笑,那样胡闹,“你瘦了。”容隐淡淡地说。 圣香愕然,挑起眉毛看容隐的眼睛,过了好半晌才大笑出来,“你要请本少爷吃饭吗?” 容隐皱了皱眉头,“回去吧,露水对你的身体不好。” “是是是,容大人下令我怎敢不从?对了容容,你告诉上玄你还没死,你不怕他到京里宣扬告你一状,说你欺君犯上?” “我不妨欺君,他不可谋反。”容隐淡淡地说。 “他会恨你的。” 暗夜之中,两个人抱着毕秋寒的尸体离开,不愿想到眼前令人悲伤的事,那就尽扯一些过去的、将来的…… 第4章 为君恃此凌苍苍 李双鲤在房里,她并没有睡着。 夜里突然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似乎发生了什么惊人的事。她听到许多男男女女的声音,有哭声、有惊骇声,有人在大叫“屈指良”,也有很多人在叫“毕大侠”、“秋寒”。最恐怖的是她听见了有人说:“他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屈指良要杀毕秋寒?”她迟疑了很久,终于决定开门。 拉开门的时候,门外一个人正端着盘子准备敲门,她颤声问:“秋寒呢?我要找秋寒。他在哪里?他在外面是不是?” 宛郁月旦拦住她,“李姑娘。”李双鲤盯着他衣裳上的血,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我要找秋寒。” “他死了。”宛郁月旦微笑得很凄迷,“两个时辰之前。” “你骗我!你们……你们全部都骗我!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李双鲤脸色惨白地抓住床柱,“陵宴答应我不伤害他的,陵宴不杀他,他怎么可能会死?” “他死了。”宛郁月旦僵硬的微笑里依然是这三个字。 “他死了……他死了,我要怎么办?”李双鲤突然大叫出来,“他不可能撇下我不管的!” “秋寒……是我碧落宫的人。”宛郁月旦慢慢地说,“李姑娘,你日后若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告诉我。宛郁月旦当尽所能。” “我不要!”李双鲤连退三步,“我只要秋寒,我什么都不要!” “当啷”一声,她倒退的时候把放在床边桌上的一杯茶打翻了,怔了一怔,她举起袖子“哐啷”一下掀翻了宛郁月旦端着的压惊汤药和简单的夜宵,“我不要吃!” 宛郁月旦站了起来,摸索着拾起地上那些砸破的碗,一地狼藉他并不在意,但李双鲤还是看见他的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割破,流血了。“小心地上的碎瓷片。”他并没有生气,收拾了碎片站起来,“我会叫人来扫地。” 李双鲤又怔了一怔,“你……你不生气吗?” 宛郁月旦不答,过一会儿他很僵硬地微笑了一下,“因为我也吃不下。” 看着他指尖流出的鲜血,李双鲤一时错觉那是他故意寻找的痛苦,歉疚和悲哀同时泛上心头,她的眼泪潸然而下,“我能不能……能不能看看秋寒?” “不能。”宛郁月旦断然拒绝。 “为什么……”李双鲤怔怔地看着这个似乎很温柔又似乎很霸道的人,为什么不让她见秋寒最后一面? “因为看见了,也只有哭得更伤心而已。”宛郁月旦开门出去,又带上了门。 “怎么样?”李双鲤的美貌的确比较容易引人关切,宛郁月旦出来的时候有许多人间。 “很伤心吧。”宛郁月旦说的虽然是人尽皆知的事,听者却都一阵恻然。他没有多理睬身周许多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往圣香房里走去。 圣香背靠着床后的墙壁,屈膝坐在床上。 他手上拈着一片方才回来时折下的树叶,正在吹着什么。 宛郁月旦开门的时候顿了一顿,仿佛在等房内幽异的曲调散去,才柔声说:“我要回去了。” 圣香咬住那片树叶,“是吗?” “我想……我还是把江湖想象得太简单了。”宛郁月旦的语调虽然温柔,却有一种异常的空洞,“秋寒不该死。” “不关你的事,屈指良的武功太高,聿修或者还可以和他过招,可是聿修都不在。”圣香平静地说,“是我的话不行,你更不行。” “屈指良——大概就是那种只凭实力决生死的高手。”宛郁月旦轻声说,“看见这种人,就知道江湖上为什么总有人喜欢争天下第一,没有任何花哨可言的绝对权力,生杀予夺……”他说到“生杀予夺”四字时掷地有声,宛郁月旦温柔的语调里冷冷地露出一丝嘲讽,剥去体贴温柔之后露出的赫然是一种茹血的冷笑。 “我碧落宫——必报此仇!”他轻声说,负袖转身,关上了门。 圣香没有挽留,静静握着那片树叶坐着。 “可怕的年轻人。”容隐的声音。向自窗外,冷冷地说,“屈指良实在该连他一起杀了。” 圣香笑笑,“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不仅有野心……也有欲望,懂得享受,敢说也敢做……我其实——很羡慕他。” “什么都想要的年轻人,可怕的是他有能力、不骄矜、能隐忍、很谦虚,而且本性不坏。”容隐淡淡地说,“这样的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谁也不知道。” “我却很期待他能做些什么……”圣香又笑了笑,“做些什么给我看。” 容隐凝视着圣香,似乎在估量他说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终了他改了话题:“你打算如何联李抗赵?” “我一个人去。”圣香想也没想地说,“我一个人去才有诚意。” “你不怕李陵宴杀你?”容隐森然问。 “他还要利用我杀屈指良——不管是为了真报仇,还是为了他散布出去的那些为父报仇的借口,他非杀屈指良不可。”圣香倦倦地说,“他能和屈指良相抗吗?不能——不能的话他就要拉拢我,因为我才是……当今丞相的儿子啊……”他说到这笑了起来,“容容,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怕我不明白?” 容隐不答,冷冷地看着笑着的圣香,“这有什么好笑的?” 圣香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说:“我哪有笑?所以我说我去才会有用,何况李陵宴家里肯定设了不少陷阱,等着火冒三丈的外头那些伟大的剑客侠士,为了少麻烦本少爷还是自己一个去。你嘛……” “我去找上玄。”容隐冷冷地说。 圣香一副赞他聪明了得的样子,笑吟吟地说:“就是就是,你告诉他如果他不听话要造反,你就不把妹子嫁给他。” 容隐充耳不闻他这句话,淡淡地道:“那么明儿一早我们各自上路,无论你我事情成与不成,八月十五你我京城相见。” “去聿修老婆的百桃堂吧。”圣香一笑,“那里比较安全,就此说定,不见不散。你可不要变成鬼魂回来,降灵会气活过来的。” “不见不散!”容隐一个拱手,负手而去。 武当往南是一片不见边际的崇山峻岭,武陵山、雪峰山、苗岭、梵净山、雷公山等等都在这一路。而最南的一座高山叫大明山。大明山下有个小小的城镇,叫赴水。赴水之所以叫赴水,是因为它的左边便是红水河。 红水河自苗岭而下,经过大明山,向东为珠江入海。南下的人要上大明山,往往要经过红水河。 红水河上横着一条船。那船本来是要渡河的,但是撑船的显然完全不通此道,把船弄到了河心就再也弄不动了,任由船在水里漂泊。结果就是横七竖八地晃荡。但船里的人也并不着急,居然开了个炉灶在船头煮东西吃,甚会享受。 清香袅袅。 一缕白烟在船头飘荡,凝聚不散,倒也好看。 时候是午后两个时辰,南方的阳光并不大,何况此时已然进秋,有些凉意。 河边远远地有个人在走,背着个箩筐看起来像个老头,近了才认出那是一个一身苗装的少女。肤色偏黑,当是经常暴晒阳光所致,杂草结就的帽下一张面孔还算干净整齐。走着走着,她突然抬头往船这边看了一眼,眼神甚是诧异。 “你瞪着我的船干什么?要抢劫吗?”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笑眯眯地说。 苗装少女微微一怔,她为人似乎极是冷静,虽然吃了一惊,却没有变色,“那是你的船?” 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位身穿汉服、腰悬玉佩的少年人,怪不得那船在江上漂泊,原来主人早上了岸。但见这少年人眉目玲珑眼神灵动,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甚是惹人好奇。苗装少女上下多看了他一眼,“你的药要熬糊了。” “我在煎药。”少年人皱着眉头,“它实在太难闻了,糊了就糊了吧。算了,麻烦死了,我不吃了。” 苗装少女这才微微地有些诧异,“煎药?药不是这么煎的。” “我只见过煎蛋,没见过煎药。”少年人皱着眉头,“管它呢,大概差不多。” 苗装少女此时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煎药和煎蛋……你也能混在一起?”她动了动鼻子,“你这药里有丹参、赤芍、川芎、红花、降香……你这么随便煮……主治妇人月经不调……”她大概觉得极是好笑,抿起了嘴忍住不笑,但那模样已是笑了出来,“药是不能乱煮的。” 少年人干笑一声,“我又没煮过,怎么知道还会煮错?幸好本少爷已经决定不吃,阿弥陀佛,好事做得多就是有好报。” “你有病吗?”苗装少女被他逗笑了,神情没有先前那么冷漠,“我的医术还不差,要不要我帮你把脉?” “要啊要啊要啊,本少爷身体虚弱,病得很严重啊,只差一点点就要死了。”少年人拼命点头,“我头痛胃痛手痛脚痛全身上下到处都痛,哎呀,累死我了。”他说着在河边的地上随便坐了下来,“不过重要的不是本少爷有病,而是本少爷发现那边村里有个老头和本少爷是一样的毛病。本少爷一时善心大发,想煎个药回去给他,看看能不能救回他的老命。不过幸好本少爷及时决定不吃自己煮的东西,要不会死人的。” 苗装少女淡淡一笑,“那你很善良。” “当然,本少爷当然很善良。”少年人嘻嘻地笑,用袖子扇了扇自己,“漂亮的小姑娘,小生有缘知道你的芳名吗?”说着他有模有样地作了一个大揖。 “我姓潘,叫玉儿,并不是本地苗人。”苗装少女淡淡地说,“我和你一样,是个汉人。” “啊,那我可以叫你小玉。”少年人大喜,“我叫圣香,小玉你帮我去治病。”他认识了人之后径直把别人当朋友,一把拉住潘玉儿的手,“来来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是很了不起的很节省建筑材料的事,看你闻药的本事就知道你很了不起……” 潘玉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猝不及防已经被他拖了十几步,“放手!”她出来采药,家里的药炉里还在炼丹,怎能和他去救人?何况这人莫名其妙,根本就不知道是谁! “你不和我去救人吗?”圣香转过头来已是一脸泫然欲泣,“那老头家里有七八个儿孙,他死了儿孙没人照看会很可怜的。你忍心吗?算了,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为了避免你晚上后悔睡不着,你还是和我一起去救人。”说着他拖起潘玉儿就走。 这人怎么这样……潘玉儿哭笑不得,她是这附近有名的女大夫,出了名的脾气古怪难请下山。这里的人都像神仙般敬畏她,今天却被个连煎蛋和煎药都分不清楚的大少爷拖去治病1 没过多久,她已被圣香拉到了大明山脚下的一处村落。这村子背山临江,路途难走,因而人口不多。 圣香一回来就引起一阵欢呼,村里的孩子们都笑嘻嘻地奔出来看他,“圣香哥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普金爷爷在哪里?”圣香笑眯眯地问。 “在房间里休息。” 圣香拉着潘玉儿进了阿普金的大门,片刻之后潘玉儿已然认命地在阿普金家里煎药。圣香想要缠死一个人的时候,往往猎物是不可能逃脱的。 “丹参、赤芍、川芎、红花、降香、党参、玉竹。”她起了药炉煎药,圣香嗅了嗅,“我的药里面还有柏子仁、何首乌、酸枣仁、五味子、菖蒲和细辛。” “他只是心脏衰弱,没有失眠和心跳失常。”潘玉儿解释,“你的鼻子可也好得很。” “本少爷的鼻子一向有许多人羡慕。”圣香摸摸鼻子,“这下好了,阿普金老头欠我人情,我问他事情,他就不好意思不回答我了,哈哈哈。”他小人得志地窃笑。 “你想问他什么?”潘玉儿诧异。 “他说这附近有很胖很胖的大灰兔子。”圣香强调,“我很想要一只,但是小气的老头不告诉我在哪里有。” 很胖的灰兔子?潘玉儿闭起眼睛,不想和这少爷生气,“药煎好了,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去哪里?”圣香随口问,“青竹红墙那里吗?” “嗯——”潘玉儿陡然退步,“你——” 圣香支着下巴饶感兴趣地看着她,“我猜在这个地方这么厉害的汉人大概都是李陵宴的邻居,你别害怕,我不是神仙。”他居然在那里解释,“我只是顺口猜一下,不小心猜中了而已。” “你找李公子什么事?”潘玉儿冷冷地问。 “嗯……你不知道本少爷的美名,可见你也不知道李公子的大名。”圣香笑嘻嘻地看着她,“我去找他串门聊天、吃饭喝茶是好事,你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青竹红墙是祭血会在大明山的据点,也是李陵宴的老家。这地点是容隐、聿修和清静老道推算出来的,至于怎么算出来的,圣香懒得知道。反正容容说的大概就不可能会错,他就这么来了。潘玉儿显然不知道江湖上的任何事情,李陵宴在她心中说不定不仅不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情人。圣香想到这里就咬着嘴唇“哧哧”地笑,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潘玉儿并不是一个多么有阅历的女人,但是她很聪明——她知道圣香故意吓了她一跳的目的是让她回山给李陵宴示警,这样他就可以跟在她后面顺利地找到青竹红墙的所在。所以她不走,她端了条椅子坐了下来,就坐在圣香对面。 “李公子并不是一个坏人。”她很聪明,当她发现圣香也很聪明的时候,她选择动之以情。 “我没说他是一个坏人。”圣香笑眯眯地说。 潘玉儿淡淡一笑,“也许吧,但是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所谓侠义道的味道。”她说得很诚恳,“李公子并不是一个坏人。” “侠义道和我是朋友,说不定传染了些臭气给我,你不必当真。”圣香眨眨眼,托着下巴,“你打算说李陵宴的故事给我听吗?说吧,只是不要再说‘李公子并不是一个坏人’,你别诬赖我说他是坏蛋。” “李公于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潘玉儿诚恳地说,“我是李公子的大夫,没有人比我了解他的痛苦。他自十岁起生有一种怪病,感觉不到痛感,无论刀剑加身都不会觉得痛楚。这些年来逐渐转变为手足麻木失去触觉,这种麻木如果蔓延到了胸腹之间,他便会因为呼吸困难死去……那会是非常痛苦的,死的时候比什么都清醒。所以他比谁都珍惜现在,亲人如有所求,他有求必应,他自己从来不求任何东西,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坏人!” 圣香眨了眨眼睛,吐了吐舌头,“你见过不温柔的李公子吗?” 潘玉儿一怔,“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见过不是在病床前尽孝的,或者不是对亲人们有求必应的李公子吗?”圣香笑眯眯地问。 “没有……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说明人有许多面,好人还是坏人有时候谁也说不清楚,我不喜欢把人分成好人还是坏人。”圣香做了个鬼脸,“就像本少爷虽然很善良,也不一定就是个好人一样。” “你……不是李公子的敌人?”潘玉儿蹙起眉儿。 “不是,我是来和他聊天吃饭、喝茶下棋的。”圣香一本正经地说。 奇_书_网_w_w _w_._q_i_s_h_u_9_9_ ._ c_ o _m 当潘玉儿和圣香在阿普金家聊天的时候,李陵宴已经很快接到圣香抵达大明山的消息,柳戒翠一别头,“我去杀了他。” “等等。”李陵宴并不阻拦,举起左手食指。一个月白衣裳的男子幽魂般出现,“堕月,你和戒翠一起去。”李陵宴含笑,“他今日才来,已经比我想象的有耐心许多。只可惜,他不带那些想杀李陵宴扬名立万的英雄豪杰一起来……”他叹了口气,“戒翠,你杀了他,带了他的心一起回来,娘已经两三天没有新鲜人心吃,我怕她会受不了。” “我只管杀人,挖心的事你叫堕月。”柳戒翠冷冷地说。 “尊会主令。”年约三十五的俊美男子是李陵宴“四裂月”侍者之堕月。 柳戒翠性子火辣,说走就走,一甩袖子人已经抢了出去。堕月对李陵宴一礼,如影随形跟了出去。 青竹小院竹影之间一个修剪花木的人影缓缓直起背来,那是一位发髻蓬松衣裳迤逦的女子,算起年纪也已三十出头,但看容貌依然二十三四一般,“会主,你当真以为柳戒翠杀得了圣香?”她低声问,声音如明珠娇水,一听就恍惚整个人都沉了进去,要死在那种娇柔的深情中。 “杀不了。”李陵宴又叹了口气,“怀月,叫你不要剪它,你怎么不听话?花草高兴怎么长,就该让它怎么长。” 那蓬云雾鬓的怀月低声说:“我喜欢剪。”顿了一顿,她又说,“杀不了,所以你让堕月跟着去?” “有一个人两个月前就已经在大明山上,我却一直找不到他。”李陵宴慢慢地说,“你知道吗?” “玉崔嵬?”怀月手握剪刀从花丛里走出来,她是那种特别娇柔的女人,从花里出来华丽得犹如仙子。 “嗯……”李陵宴慢吞吞地说,“洗月火烧秉烛寺,虽然没伤了秉烛寺多少人,但是很伤秉烛寺的威望,是不是?玉崔嵬在汉水临阵倒戈,连累了不少寺众死伤,听说寺里对他很不满意,他必须做件能够服众的事儿,对不对?” “他要来杀你吗?”怀月眼也不眨一下。 “不知道。”李陵宴笑笑,“我只知道如果圣香遇到危险,他说不定会出来救人。”他柔声说,“玉崔嵬的弱点,就在他实在太迷恋‘被当做平常人的感觉。这一点除了圣香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尤其他又那么美,很容易让人起邪念的。” “你让堕月去保护柳戒翠?”怀月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但是她却很有用。”李陵宴微笑。 “她是一个很好利用的傻瓜,对不对?”怀月很温柔地叹了口气,继续弯下腰,修剪她看中的花丛。 “她不傻。”李陵宴居然很惋惜地跟着叹了口气,“只不过……爱错坏人而已。” 圣香和潘玉儿坐了大半天,最后潘玉儿着实磨不过他,还是不得不起身回青竹红墙。她只擅医术不懂武功,否则也不会对着圣香束手无策。圣香笑眯眯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走,她心下懊恼却无可奈何。 走入大明山山间,圣香从来没有在荒山野岭晃荡的经验,拉着潘玉儿稀奇地问东问西。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这是什么石头……潘玉儿全然弄不懂这个人,分明是敌人,却自居比朋友还亲近。 绕过一片小丛林,圣香指着树下一棵怪草问她:“这是什么草?长得这么奇怪。” 那是一棵短短的孤花,像竹笋一样从地下冒出来,只有一片叶硕大肥厚,那花怪模怪样,居然有黄白紫三色。 “那是莪术。”潘玉儿回答,“是一种药草。” “是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圣香笑眯眯地问,“长得这么奇怪,一定是一种很了不起的药,我们把它拔回去好不好?”说着他饶有兴致地蹲在地上看那棵莪术。 “它只是用来行血止痛,清心化郁。”潘玉儿被他吵得头痛,淡淡地说,“比如说你心跳太慢,吃了它也许就会好些,吃不死你,也不能救你的命。” “不许诅咒我!”圣香不高兴地跳起来,“本少爷要活到七老八十变成千年人瑞试试看,不许诅咒我。” “很可惜你没有那个机会,现在你就要死了。”人影一闪,一个绿衣紧装的女子拦在圣香面前。相貌煞是俏丽,可惜一股杀气让她全无一点女子的温柔之态。随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月白衣裳的男子,对着潘玉儿点了点头,“潘姑娘辛苦了。” “喂喂喂,”圣香皱眉对着潘玉儿,“你居然带本少爷进圈套?” 潘玉儿脸上微微一红,“我没有。” “她只是带着你在山上乱转而已,在我这里没有圈套,受死吧!”柳戒翠绝非什么要分是非黑白的女人,她倾心李陵宴,就视圣香为仇敌,“刷”的一剑当面刺来,“陵宴的爹是你爹娘所杀的吧,听说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是笑姬的儿子。我先杀了你,给陵宴报仇!” 圣香的宝贝折扇在武当被弄坏了,但他半路上买了一把新的。这下从袖里挥出来的扇子锦绣灿烂,居然比之前那一把还要奢侈,金边也就罢了,上面还白纸黑字写着“千岁风流”四字,让人看了忍不住要暗骂他招摇过市。折扇一挥,圣香荡开柳戒翠这当面一刺,笑吟吟地说:“我这新买的扇子漂亮吧?” 柳戒翠充耳不闻,厉声喝道:“潘玉儿你给我立刻回山,堕月你我联手,十招之内要圣香的狗命!” 说着她连人带剑扑了过来,双手抱剑直插圣香胸口,来势凌厉,劲风逼人。这一扑叫作“殉国”,是柳戒翠扬名江湖的必杀术。圣香转身就跑,喃喃自语:“出门不利,这世上到处都是疯子。”他轻功了得,这转身就跑世上要追得上的真没几个。 但柳戒翠却追了上来,非但追了上来,那纵身一扑疾势仍在,反而因为距离拉长扑得更加凌厉。圣香回身一看,真的吃了一惊——那是萧靖靖的“春风十里独步”,玉崔嵬骗了萧靖靖的感情,也骗了她的武功。这轻功一出,即使是圣香大少爷也躲不过去。当下他侧身急闪,避入小丛林的一株乌桕后。 “喀啦”一声,柳戒翠脸露冷笑,那一人粗的乌桕在她双手合力一插之下,戛然破裂木屑纷飞。她来势不停,竟然还是追了过来。此时堕月横抄圣香身后,无声无息平剑横扫,要把圣香拦腰、劈胸来一个十字切! 危急之际,前后劲风震起衣发,圣香未料到柳戒翠一介女流居然能力劈大树。躲入树林却弄得他自己出路为树木阻拦,闪避无路。他本来为人甚懒,能不斗力绝不和人硬拼,能逃则逃,不能逃就拖了别人上,他躲别人身后。此时圣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脸色微变抬头一看——那棵被柳戒翠劈烂的大树正缓缓地、很要命地当头倒了下来,刹那之间容不得他再想什么妙计。他大喝一声,右手持扇硬接柳戒翠当面劈来的一剑,同时左手“啪”的一声,硬生生掰下树林里不知哪一棵树的树枝,向后疾掠。 “噗”的一声,圣香右手上的扇很精巧地贴住柳戒翠长剑的平锋。一咬牙用力一扭,他以扇侧托平锋,硬生生把柳戒翠倾力一劈顶在身前!但闻背后“啪”的一声脆响,他掰下来的不知道什么树的树枝自然不敌堕月的剑刃,一接之下立刻断裂。但是圣香计议得当,他这左手一掠出手的是刚猛之劲,树枝骤然断裂,夹带势头猛地往堕月头脸飞去。圣香甩手把手中半截树枝随之掷向剑刃,然后趁来剑剑势受挫的时候空手一把抓住——这可是他拼尽全力的最后一股猛劲——用力一折,那精钢长剑被他左手一把扭咸弯曲。随之圣香一个大侧身,右手猛然一松把全力下压的柳戒翠引了过来。左手血肉嵌入弯曲的剑刃,他却不放手,把持剑不放的堕月拉了过来,不顾手上鲜血直流皮开肉绽,蓦然收手撒开折扇—— 柳戒翠凝聚毕生功力的一剑,便笔直往堕月胸口插下! 潘玉儿一边看得眼花缭乱,只这一幕看清楚了,忍不住失声惊叫。 这时柳戒翠厉声道:“左掌!”她直出右掌连人带剑扑了过去,这殉国剑剑势刚猛,如果圣香再多架一会儿,也必然是架不住的,她本人也收不回来。堕月伸出左掌相抵,两个人掌风凭空相接“砰”地大响,各自倒飞出去跌在地上,喘息不已。惊魂稍定抬头一看,那恐怖的圣香却已经踪影不见了! 柳戒翠喘息未定,惊恐之极地与堕月面面相觑。 她平生杀人无数,殉国剑下被劈成两半的江湖高手不知凡几,但这一剑数度受阻,最后失控差点误杀友人之险,却是平生未遇! 堕月虽然面对李陵宴极少说话,此时脸色微变双目大睁,显然也是余悸犹存。 好一个圣香!他的真实武功不要说两人联手,就是单打独斗他也未必是柳戒翠之敌,但是他临阵机变敏捷,能利用的皆悉利用。虽说是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却有一股狠劲——他拼得左手重伤引得两人剑势冲突,这先下赌注自伤再伤敌的一招,并非意志软弱之人能够做到。 但看他临危这一逃就知道为什么圣香是李陵宴之敌了——他实在太敏捷了,敏捷得近乎狡黠,犹如一只嗅到危机的野兔,生死之际千变万化。 “玉儿!”柳戒翠过了许久才回过一口气来,“他从哪里逃了?” 潘玉儿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我没看见,我只看见剑光一闪,树就倒了。” “他已拼尽全力,我不信他能凭空消朱。”堕月突然开口一字一字地说,“除非有人接应……” “我们回山……告诉陵宴,这山里可能还有敌人……”柳戒翠。嵩了几口气站起身来,“快走。” 圣香当然不是凭空消失的。 他把两个人拖到一起,让柳戒翠和堕月剑势冲突的时候,的确已经拼尽全力,但他瞧得准,让自己在震出去的时候撞在竹子上,竹枝弯曲把他反弹出去上了旁边树的树梢。 柳戒翠和堕月不察他就在头顶,反而急速地离开。 “我本以为——玉崔嵬会救你的。”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地说。 圣香半死不活地半挂在树上,“可是本少爷却知道你喜欢伏击,喜欢躲在旁边等机会。李陵宴啊李陵宴,你是那种喜欢搅浑水,然后等机会的渔翁……”他一辈子没受过这种被剑割得满手鲜血的“重伤”,自觉已经快要死了,“痛死了……” “没有人救你,很遗憾我就要杀死你了。”李陵宴并没有躲在远处,他就站在圣香被反弹上的那棵树背后,不是故意的,的确是凑巧,“我很期望能够杀你,死里逃生的奇迹刚才发生了一次,你已经很累了吧?”他慢慢地举起手中很普通的弓箭,小小的箭尖对准圣香的背心。 “救命啊——”圣香却扯起嗓子喊起来,“杀人了——救命啊——” 李陵宴微微一笑,缓缓地开弓——他的手指没有痛感,因此他的弓往往比常人拉得更刚猛,“没有人会救你的。” “你干吗要杀我?你嫉妒本少爷的风流倜傥?”圣香喊了一半,突然改口问。 “你、‘白发’、‘天眼’、江南丰、清静道长……还有碧落宫宛郁殁如、宛郁月旦,都是我很期待能杀的人。”李陵宴含笑,“何况——我听说你是杀死我爹的凶手的儿子。”他话说到此处,弓已经开满,“我答应过双鲤不杀毕秋寒,他在你身边死了——难道是他知道了你什么秘密被杀人灭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杀了你给毕秋寒报仇。” “你很爱家人,孝顺父母、疼爱妹子,还对你没用的大哥很好。”圣香笑眯眯地说。 “我只不过像看守着肉骨头的狗,拼命地保护属于我自己的一点点东西而已。”李陵宴柔声说,“无论是谁伤害到属于我的东西,我都要咬人的。”他的目光分外明净,他并不是骗人,一字一字说出来的时候,温柔清晰得像对情人的低语,“我只有这一点点野心,你怎么能不成全我?” 圣香凝视着他的眼睛。李陵宴的眼睛清晰而好看,圣香的眼睛带着一抹琉璃似的寂灭的光彩。这两双眼睛对视的时候,仿佛宝石触及了宝石,闪烁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是为了不想让他们为你难过吧?”圣香突然说。 李陵宴扣弦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你一直都很聪明,从你煽动玉崔嵬反叛开始,我就知道你很懂得如何看破人心。”他柔声说,“只不过难道你还想说动我反叛我自己吗?” 圣香些吐舌头,“我很想,但是如果本少爷连李陵宴都能说动,那简直可以直接摆个摊子,上街专门给人说情去了,保管生意兴隆,上面还挂个招牌‘说动李陵宴后悔自杀的金口玉牙’。”他边说边比画,表情逼真得像他真的开了个摊铺一样。 李陵宴笑了,“你很有趣。”他说到“趣”这个字的时候手指一松,一支长箭满弦射出,“嚯”的一声轻响,自下疾射圣香的后背。 圣香真是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睁睁地看着箭来,“救命——”他除了大叫救命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 “啪”的一声,一只白生生的手临空而来,抓住了这支要命的箭,一个人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闪?” 李陵宴露出微笑,“你毕竟是关心他的。”他收弓、揽箭、徐徐而立。 来人一身蓑衣,头上还戴着树枝编就的草圈,看起来就像个野人。但看那蓑衣野草下露出的晶莹漂亮的肌肤,还有那胸口坠泪一般的珍珠坠子,此人容貌依然残懒艳丽,正是玉崔嵬。 他仿佛在旁边已经看了很久了。 直到圣香真的势危,他才不得不出来。 “我这里好痛,痛得我全身都没力气了。”圣香苦着脸举起他重伤的左手,“我快要死了。” 李陵宴歪着头看他的左手,“但是它已经不流血了。” “呃?”圣香自以为重伤,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左手,那手上伤势虽然严重,却已经收口结疤,根本不流血了,“啊?好了?我还以为要流血流到死,可是还是很痛,痛痛痛痛。”他握着左手嗷嗷叫,“我快要痛死了。” “那一点小伤不会死的。”玉崔嵬站在圣香身边,柔声说,“若不是为了你,李陵宴就是在我面前杀一千一万个人,我也不会在乎的。”他话里的柔情让圣香头皮一炸,想也没想地像赶苍蝇一样挥手,“去去去,本少爷不要你这种好心,我还怕被你身后那些仰慕你的男男女女分尸。” 玉崔嵬笑了,回头看着李陵宴,他也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杀气,只柔声说:“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听他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那话里的深情和对圣香说的一模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对旧情人说话。 李陵宴的袖袍在风里飘拂,“不太好,但也不太坏。” “坏得想要我杀你吗?”玉崔嵬笑得盈盈脉脉,“陵宴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像你这样的人也能成为枭雄,真的是很奇怪的事。上山以来我有六次机会可以杀你,都没有动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陵宴叹息:“我居然有六次机会让你动手,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你很喜欢死。”玉崔嵬柔声说,“我何必让你死得那么如意、那么舒服?那样我不会开心的。”他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在这大明山看着你自己死,就算有别人要杀你,我也会救你的。” “没错没错。”圣香在旁边拍手笑,“我也是这么觉得,小宴很喜欢死。”他笑吟吟地看着李陵宴,“有人曾经对我说,如果想要死的时候,大家都不会伤心,一个好办法就是让自己成为坏人。小宴啊小宴,你是一个很会骗人的男人,但是骗不过我们。” 玉崔嵬柔声细语:“你只不过是个很大手笔的、很会骗人的男人而已。”他下面加了一句,“我喜欢。” 李陵宴看了圣香一阵,又看了玉崔嵬一阵,“是吗?”他很狡猾地抵赖,“我不知道。”他柔声说,“我说过我只是拼命保护肉骨头的狗而已……” “小宴啊。”圣香给人起别名的恶劣习惯没改,只听他说,“你想代替他们承担所有的罪过然后死。想报仇的人是你吗?想称霸江湖的人是你吗?要挖人心的人是你吗?甚至小毕死了,真正想要报仇的人是你吗?因为你知道你会很痛苦地死,所以你……纵容他们的欲望、你替他们杀人、你替他们称霸江湖、你替他们挖心、你甚至还想替你妹子杀我给毕秋寒报仇!”他慢慢呵出一口长气,“小宴啊,因为很短暂,所以你纵容。借此成为一个坏人,然后没有牵挂也没有遗憾更没有人伤心地去死——你是一个好人,做的却是大坏蛋的事。” 李陵宴默然,过了一会儿笑了笑。“圣香果然很懂人心……不过大坏蛋就是大坏蛋。”他柔声说,很亲切很和气地说,“你可以同情我。” “我一直都很同情你。”圣香眼中炯炯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如果你所爱的人的欲望简单些、平凡些,或许你就是个人人称道的圣人。” “这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可以在发生以后说‘可惜’。”李陵宴微笑,“你不一定懂……人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来。” “我懂的。”圣香凝视着他,“而且……我的很多朋友都是懂的。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他爱着这世上最清雅的女人,当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时候,他选择了为朝廷劳悴而死。我并不觉得他很伟大,只是人在将死的时候,做的都是自己认为最重要、最想要完成的事……当进行选择的时候,无疑是最痛苦的时候。我也——选择过——”他看着李陵宴,“我上大明山并不是为了杀你或是抓你,只是希望你也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我是——能够了解的。” “我也能够了解。”玉崔嵬一边含笑,“陵宴和我都很自私,只关心自己的心情。” 圣香笑弯眉,“如果小宴重视的人也那么关心百姓的话,他一样也会很关心的。”他惋惜地叹了口气,“所以我说我很同情小宴。” “那又怎么样呢?”李陵宴微笑,“大坏蛋就是大坏蛋。”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圣香慢慢地说,“我一直都很想告诉你……因为我觉得我们是相同的人……” “他说什么?”李陵宴有趣地眨眨眼。 “他说——不要为别人——而决定了自己一生的事。”圣香低声说。 李陵宴的身子又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人可以不为死人活着,却免不了要为活人活着。”圣香慢慢地说,“这是谁也逃不了的桎梏。可是……不要以为一厢情愿纵容别人,为别人辛苦,为别人好,就是会让人获得幸福的手段。人和人之间并不是因为索取和付出而纠缠不清……人和人之所以喜欢在一起……是因为在一起会欢喜会快乐……会爱着人和被人爱着……如果你不欢喜不快乐,如果你只有付出而没有获得,如果你为别人吃了太多苦……”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李陵宴,“那么你们在一起就是不幸福的。幸福快乐是一种大家的东西,只有你一个人付出、只有你一个人不快乐,你说他们会快乐吗?你为李家人付出了那么多,杀了那么多的人,你们……快乐了吗?” “你很会说话。”李陵宴微笑。 圣香也微微一笑,“你的脸色好白。”说着他继续往下说:“我只是想问你能不能做回你自己……人的寿命有长有短,要真正死而无憾、不去害怕它——只有在你活着的时候能坦然能无憾,就像小毕一样。他虽然突然死去了,可是我相信他死得并不悲伤。他这一辈子都遵从自己的心,做的都是他想做的事,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能死得坦然,并不需要人人恨你……不是吗?” “你是在羡慕毕秋寒吗?”李陵宴飞快地反问了一句。 “是。”圣香凝视着他,“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不坦白的人。” 李陵宴没有回答,玉崔嵬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三个人间的气氛诡异地静。 过了足足一刻钟,李陵宴缓缓举起手中小弓,搭上一支短短的木箭对准圣香的心口——开、弓。 圣香并没有动也不想躲。 玉崔嵬一边看着,一言不发。 李陵宴的箭搭了很久,没有射出去。 圣吞并不看箭,他看李陵宴的眼睛。 李陵宴并不看圣香,他看自己的手。 只有玉崔嵬看着箭尖,那眼色苍艳。 “你……能做你自己吗?”圣香终于开口问。 那声音在暮色浓重的山林里像幽异的游鬼。 李陵宴搭箭凝思了很久,“不、能。” 圣香默然,过了一会儿,“自由……确是人生中最奢侈的事。”他喃喃说了一句,“果然……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李陵宴说出“不能”之后一脸笑意依然,“什么事?” “你猜到杀死你爹的凶手是谁了吗?”圣香低低地问。 李陵宴眼睛也不眨一下,“嗯。” “谁?”圣香问。 “屈指良。”李陵宴依然眼也不眨一下地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圣香一宇一字地说,“他现在是燕王爷世子赵上玄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李陵宴好看的眼角微微上扬。 “你我合作,杀屈指良、灭燕王党。”圣香低声说,一字一字重逾千钧。 李陵宴望了一眼手中的木箭,“联吴抗魏?我有什么好处?” “不与我合作,你杀不了屈指良。”圣香说。 “你想为毕秋寒报仇?”李陵宴慢慢地说,“我明白了……合作——可以。”他突然之间一口答应,“不过我有两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把唐天书还给祭血会,此人足智多谋,也是想事情的一把好手。”李陵宴说,然后笑笑,“第二……我只和你圣香合作,其余之人我统统不计在内。” “别人的命……不如圣香?”圣香叹了口气。 “这世上花鸟鱼虫、走兽猛禽,每一种生物都是可爱的。”李陵宴慢慢地说,“就是人最无用……它实在太多了……” 圣香又叹了口气,“你只要和我合作杀屈指良就好,至于其他,还是少想为妙。” 李陵宴粲然一笑。“和你圣香合作,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和你李大魔头合作,表示本少爷要抛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名声。”圣香翻了个白眼给他,“人家说起来说不定以为本少爷被你拉拢,也成了魔头爪子……你以为和你合作很光荣吗?” “我只听说江湖上新出了一位少年,胡闹的本事天下第一,并没有听说圣香少爷有什么大好名声。” 李陵宴含笑,转头向玉崔嵬眨眨眼,“玉兄呢?圣香和本会合作,你是不是也考虑加入本会,以免你秉烛寺的朋友找你麻烦?” 李陵宴果然是拉拢人的一把好手,居然立刻用祭血会的威势要把玉崔嵬收为己用。玉崔嵬柔声说:“……如果陵宴你让我住进你房里的话,我会考虑。” 玉崔嵬要住进李陵宴房里?李陵宴是不沾女色的人,怎么可能在床上放个妖媚万状的玉崔嵬?但是他偏偏就是微笑了,一口答应:“我求之不得。” “陵宴果然是懂事的好孩子。”玉崔嵬柔声说,伸手去拧李陵宴的脸,“人家心仪你好久了。” 看他这打情骂俏的模样,谁会想到他本来是来杀李陵宴的?圣香在一边咬着嘴唇笑,“你们入洞房的那天,不要忘了请本少爷闹洞房。” 玉崔嵬笑吟吟地抛个媚眼给他,“不会忘了你的。” 这句话暖昧之极,圣香听了大笑,李陵宴毫不在乎,“只是我那里还有个乱吃飞醋的痴情女子在。” “我杀了她便是。”玉崔嵬柔声说,“我会让你知道谁对你最好。” 圣香笑得呛到,“哈哈……咳咳……大玉你骗起人来,死鬼都给你迷活了……哈哈哈……哎呀,我的手好痛,你不要让我笑,你干吗说得那么认真……不小心小宴真信了你,你拿什么赔他的琉璃心?” “我就是这样……所以爱我的人很多。”玉崔嵬继续用柔情得不可思议、缥缈得不信他他就会碎去的气息笑吟吟地说。“我会让你知道……我才是最爱你的。”他对着李陵宴说。 “我会让你看到我死的。”李陵宴学着他的口气柔声说,“我……决不会骗你……相信我……” 两个大男人用柔情无限的目光对视,虽然说着那么煽情的言语,流转着那么温柔的眼神,但事实上的生死惊险,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李陵宴敢把玉崔嵬这样的美人蛇放在自己房里朝夕相处、玉崔嵬敢深入虎穴住在李陵宴房里,这本来就是各自生死的赌注。 “你们再说下去,本少爷的鸡皮疙瘩要把脚背埋起来了。”圣香笑到喘不过气来,“一不小心日久生情,你们可不要怪本少爷没有阻止你们,实在太变态——你们两个——” “天色晚了,两位既然和本会合作结盟,那请到我的青竹红墙内休息。”李陵宴斯斯文文地收起小弓和木箭,在前面引路。 他既然答应了合作,就对背后毫不设防——他相信圣香和玉崔嵬。 所有的帮派首领都必备的气质:用人不疑。 圣香不知道玉崔嵬怎么想,反正他大少爷心里是暗自称赞,小宴这人除了变态些,其实是个不错的人才。 第5章 一生大笑能几回 当圣香少爷和玉崔嵬施施然跟着李陵宴走入青竹红墙里面的时候,柳戒翠那张脸顿时惊异难看到了极点,一闪身挡在李陵宴面前,厉声道:“陵宴!你带这两个祸害回来干什么?” “这两位是新近和本会结盟的盟友,地位和你柳姑娘相当,你们可以亲近亲近。”李陵宴对着她一张怒颜温言细语。 玉崔嵬却说:“这就是陵宴你说的喜欢乱吃飞醋的女人吗?” 柳戒翠对玉崔嵬怒目相向,“刷”的一声拔剑,却是碍于李陵宴在身边不敢刺出去,“你再说一次试试!” “你就是那个陵宴很讨厌的乱吃飞醋的女人。”玉崔嵬柔声说,“不要这么瞪眼睛,这么瞪眼睛很容易长皱纹。女人要温柔一点才讨人喜欢,怪不得陵宴不喜欢你。” 他说来虽然浑若无事,却句句把柳戒翠气得七窍生烟。“刷”的一声,她忍无可忍一剑“倾国”直刺玉崔嵬胸口。 玉崔嵬优雅地一扬蓑衣,里头依然穿着他喜欢的飘荡迤逦的宽大长袍。蓑衣脱下挡剑,玉崔嵬的身手和圣香可不是一个层次,手腕底两枚锐刺并发,“嗖嗖”两声。 柳戒翠回剑挡开两枚形状古怪的锐利尖刺,不料挡开之后两枚锐刺竟又绕个圈子倒飞回来,力道减弱,攻击方向却更加不可捉摸。 玉崔嵬举起右手动了动五指,笑着对李陵宴说:“我杀了她如何?” “你杀了她,她手下的姑娘们就不听话了。”李陵宴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这样吧,你打她一个半死,她以后就不敢和你作对了,她手下的小姑娘也不敢和我为难。” “这可是你替她求的情,像她这种恶狠狠凶巴巴的女人,我最讨厌了。”玉崔嵬举掌隔空劈了过去,他的“劈空掌”功力煞是了得,“啪”的一声,柳戒翠被他一掌打得飞跌出去,满口鲜血地撞在墙壁上,看来正好给玉崔嵬打死了一半。 玉崔嵬拍了拍手,“成功。” 圣香笑吟吟地看看他,又看看李陵宴,“这样对人家会遭报应的。” “我们早就遭到报应了。”玉崔嵬含笑,“不是吗?所以也不妨多杀几个。” “本少爷并不喜欢地上这个女人,但是你们也别做得太过分,让本少爷看不过眼把这个鬼地方宣扬出去,顺便吹嘘唐天书的乐山宝藏就在李陵宴你手里到时你们可就完蛋大吉了,整日被那些寻宝的人给烦死。”圣香笑眯眯地说,“啊——我不妨吹嘘这地上的女人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美女,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我就不信没有人来动你祭血会,哈哈哈!”他越想越高兴,又加了一句,“还可以说这里有苗家最不可思议的美酒黄金,甚至可以让人移情别恋的神奇药物……” 李陵宴和玉崔嵬面面相觑。李陵宴轻咳一声,“这个……我倒真的怕了你。” 圣香大为得意,“所以说本少爷是得罪不得的,只有和本少爷结盟才是聪明又快乐的选择。” 玉崔嵬又和李陵宴面面相觑,这下只有相视苦笑的份。 “我要吃黄鳝煲。”圣香在大厅里东张西望之后,突然冒出一句话。 “黄鳝煲?”李陵宴怔了一下。 “我要吃黄鳝煲!”圣香宣布。 “大明山上没有黄鳝……”李陵宴自负聪明,玉崔嵬也不笨,他们两个却茫然不解为什么圣香突然要吃黄鳝煲?黄鳝是低贱的鱼,李陵宴根本不吃那个。 “那我们去捉好不好?我刚才在山里乱转的时候,看见有很多池塘,很多鱼很多水的。走啦走啦,我们去抓黄鳝。”圣香一把拉住李陵宴的手,“抓回来了我们吃黄鳝煲,走了走了。” “什么……”李陵宴手上没有感觉,被圣香一把拉住开始还浑然不知,他从没想过有人要、也没有想过有人敢这样来拉他的手,“现在去抓黄鳝?” 祭血会的人打赌第一次看见李陵宴这种怪异的表情,圣香拖着他往外走,“我不管,我要抓黄鳝!” 玉崔嵬轻咳一声,“呃……现在这个时候倒是抓黄鳝的好时机,听说月亮出来的时候黄鳝就会跟着出来。” 圣香一听大乐,“好啊好啊,大玉你和小宴跟我一起去。”他左手抓玉崔嵬,右手抓李陵宴,又警告,“大玉我手上很痛,你不要乱动。” 李陵宴又说:“你要吃黄鳝,我叫厨房里的师傅跟着你去抓……” “我不要!”圣香瞪眼,“本少爷是相国公子,除了大玉和小宴不和任何人去抓黄鳝!你如果不和我去,我就告诉别人和你大玉偷情,还和他住在一起!” 李陵宴终于作了一个历史性的决定:“我还真有些怕了你。” 圣香胜利!欢呼一声,圣香拉着两个人往门外奔去,一溜烟消失在月色初起的夜色里。 祭血会的众人脸色怪异地站在大堂里,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世上除了圣香少爷,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想过要和李陵宴与玉崔嵬这种大魔头去抓黄鳝。不过想到他还和宛郁月旦与唐天书坐下来打麻将,也就知道这件事也不是特别离谱。更何况圣香少爷做过的离谱的事情多了,这种小事对他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月色明朗。 大明山不愧是大明山,在月下清明爽朗异常。 “我记得那里有个水塘的,喏,就在那里。”圣香带着两个江湖上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在树林里东张西望找泥塘,过了一会儿圣香宣布找到目标。 李陵宴当然不是因为圣香荒谬的威胁出来的,让他决定出来的是他想借机看深一层圣香和玉崔嵬的秉性。而玉崔嵬就是纯粹的凑热闹,这抓黄鳝他年幼之时经常玩,着实没有想到闯过江湖、杀过害过不计其数的人之后,还有抓黄鳝的时候。 “来啊来啊,我记得我十三岁的时候和容容、配天还有聿乖乖一起抓黄鳝、捅马蜂窝,一整个晚上都不回家。我爹叫人打着灯笼到处找,我就和容容他们在隔壁院子里吃蜜糖烤黄鳝,还从野地里拔些野草回来吃,很好玩的。”圣香抓黄鳝是不挽裤脚的,“扑通”一声,他带着他那身价值连城的锦衣玉袍跳进泥塘里,对着站在旁边的两个人招手,“来啊来啊。” 玉崔嵬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跳,泥塘里本来探头出来的黄鳝都躲起来了,要到哪里找它去?”他一身睡衣似的长袍于夜色里荡漾,背后那只巨大的蛾子猎猎飞扬,隐约间像真的一样。 “反正那边还有一个泥糖,我们在这里一跳,黄鳝们就跑到那里去了。”圣香笑眯眯地举起泥手指着隔壁的小泥塘,“我们比赛抓黄鳝好不好?赌彩是故事一个,抓得最多的人可以叫抓得比他少的人讲故事。” “我已经老到不会听故事,也不会讲故事的年纪了。”玉崔嵬抿嘴笑。 圣香眨眨眼,“比如说小宴赢了,就可以问我我娘的故事啊……大玉赢了就可以……嗯,我告诉他一个圣香少爷的秘密。” “看来这个彩头很诱惑。”李陵宴慢慢地说,“如果我赢了,岂不是可以要玉崔嵬说一说秉烛寺的故事给我听?” 玉崔嵬这下子呵呵直笑,“要在抓黄鳝这种事上赢过我,可不是说一说就能做得到的。” “是吗?”李陵宴小心翼翼地扬起眼看玉崔嵬的眼睛,他的眼睛又明又亮,还有些狡黠之色,“那么我们就赌了。” “一、二、三!比赛开始!”圣香从泥塘里拔身而起,往另外一边泥塘里扑去。“扑通”一声,他又像石头一样重重砸进泥塘,吓得月色里的黄鳝纷纷逃窜。 李陵宴和玉崔嵬皱眉,这等场面简直就是在考验他们的眼力和暗器功夫。刹那之间泥塘表面上逃窜的黄鳝有十多条被李陵宴和玉崔嵬身边的树叶钉在泥上。但此后黄鳝躲入草底泥中,却是抓不到了。 玉崔嵬抓黄鳝的本事了得,自然不觉得为难。他从旁边折下树枝树皮编制网兜,开始从泥中水底捞黄鳝。撕下一片衣襟打成布包,他抓住了就往里倒,抓得也不慢。 李陵宴却是真的平生没玩过抓黄鳝这种把戏,说实话他也不太清楚这泥里跑来跑去的东西到底哪些才是黄鳝。但他的眼力和耐性极好,从衣袖边上拆下一条丝线,前头绑上一块小石子,他出手极快,只要有东西在被圣香翻得乱七八糟的泥塘里一动,他就掷出石块。那小石子带着丝线在那些东西上绕了几圈,被他手一提就抓了回来。他也学着玉崔嵬撕下一块衣裳做布袋,丢在里面。 只有圣香少爷在泥水里不知道找些什么,似乎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抓到。 过了足足一顿饭时间,圣香宣布:“时间到。” 玉崔嵬立刻说:“我抓了四十三条。” 李陵宴把布袋往地上一丢,“我没数过。” 圣香浑身湿淋淋乱七八糟地从泥塘里爬起来,好奇地解开李陵宴的布袋,“小宴你还真的抓得到啊?我还以为你抓不到几条,看来厉害的人做什么都厉害……哇!”他陡然被李陵宴布袋里的东西吓了一跳,“小宴你抓的是什么啊?银环蛇你也丢在布袋里?还有青蛙……癞蛤蟆……居然还有泥鳅……石头……杂草……我们比赛抓的是黄鳝,不是比赛捡东西口巴?天啊——你居然还捡了大玉的腰带?”圣香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不止,“大玉你的腰带什么时候掉了?” 玉崔嵬把衣裳撕下来做布袋,那腰带他就不要了,怎知道会被李陵宴捡了去,说来他也很不可思议,回头柔声道:“你捡我的腰带做什么?” 李陵宴叹了口气,“这里这么黑,我就是神仙也看不见,何况我也不知道我拿在手里的是什么东西。我到底抓了几条黄鳝?”他手上近乎没有触觉,东西握在手里只感觉到重量,却感觉不到形状。 “二十二条,和你捡的垃圾一样多。”圣香很遗憾地告诉他,“你输了。” “我输了。”李陵宴很有风度,输了也并不害羞生气,“圣香你的呢?”“本少爷抓了六十六条!”圣香得意洋洋地宣布。 “在哪里?”李陵宴和玉崔嵬都有些不信,脱口问。 “这里。”圣香指着泥塘中间的一个小坑,“你们过来看。” 他简单一句“你们过来看”就让李陵宴、玉崔嵬进退两难,怎么过去看?像圣香一样“扑通”一声跳进泥塘?李陵宴想了想,无可奈何地以“春风十里独步”蹑空蹈虚走了过去,他这门轻功远远不如李侍御或者玉崔嵬练得好。只因他足下没有感觉,根本做不到将自己全身的重量均匀分散在足尖所及的地方周围。玉崔嵬却潇洒得多,宽大的衣襟一荡一抖就飘身过去,他连“春风十里独步”都不用。 圣香用小石头在泥塘中间做了一个小槽,黄鳝放在里面跑不掉,里头大大小小的黄鳝游来游去叠在一起,看起来甚是惬意的模样,只不过里面的小黄鳝非常多,占了一大半以上。圣香得意地解释:“我找到了几个黄鳝窝。” “这么小的……也算?”玉崔嵬和李陵宴面面相觑,“这么一点点的黄鳝?” “我们只算数目,可没说大小。”圣香笑眯眯地说,“我赢了。” 这小子奸诈成性!玉崔嵬眼见圣香把石头抽掉放走里面的黄鳝,摇了摇头,“我这里四十三条加上陵宴的二十二条,还有六十多条黄鳝怎么办?” “放走啊,留下几条来吃,其他的都放走。”圣香理所当然地说,“我们来烤黄鳝吧,带回去做黄鳝煲太麻烦了,我好饿啊。”他把玉崔嵬抓到的黄鳝全部放掉,提着李陵宴“捡到”的那一袋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干的地方走去,“起火起火,还要讲故事。” 起火这档子事,李陵宴不会,圣香也不会,幸好玉崔嵬会。当下生起火堆,架起木架削好木叉,三个人围着秋夜里火光融融的篝火坐着。纵然这三人秉性不同经历不同,却都至少一样觉得天空很高,星星很美好。 “小宴你讲故事。”圣香把李陵宴布袋里的银环蛇拉出来洗干净,剥了皮插在木叉上烧烤,“我要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圣香的要求总是那么稀奇古怪。李陵宴扬起眼睫毛偷看了他一眼,“我小时候……我小时候的故事很闷的,都在读书练武,要为爹报仇,什么故事也没有。” “真是可怜的小孩。”圣香啧喷称奇,“你就没有反叛过吗?一直都这么乖?你有没有从家里逃走过?” “逃走?”李陵宴眨眨眼睛,他的下巴很娇柔,庆色非常协调,平时看着虽然是张娃娃脸,却有一种天真的忧郁气质,“为什么要逃走?” “逃出去玩啊。”圣香说,“你没有朋友吗?你大哥也不陪你玩?” “大哥?”李陵宴思考,“我倒一直没注意大哥在做什么……小妹子有陪我玩,不过她总要我帮她做娃娃、放风筝什么的,无聊得很。” “我要是小时候认识你,肯定会好好带你去玩的。”圣香很同情地看着他,“我五岁就很会玩了。” “你小时候玩什么?”李陵宴感兴趣地看着圣香。 “很多啊。玩沙子,玩泥巴,抓蝴蝶啊,抓蜻蜓啊,偷看爹的奏折啊,把师傅关在房间里我自己跑出去玩啊。大一点就和容容他们出去爬树捉鸟;养小狗小猫;穿女孩子的衣服出去骗人啊;假装去慕容将军家做卖身丫头,然后被我爹买回来啊;逛灯会把所有的灯谜都猜破,然后被老板追杀……”圣香越说越多,越说越高兴,“和街上的小乞丐打架,成立‘京城笸箩街小丐帮’,我做帮主;还有去遇仙楼骗吃骗喝……没有银子就把聿木头当在那里替人家写诉状,很好玩的。再大一点认识了岐阳啊、六音啊,他们就更好玩了,我跟着六音学跳舞,这么扭啊扭啊扭的……”他跳起来带着满身泥扭了几下,哈哈大笑,“六音说我跳得像只被卖鸭摊老板砸昏头的不知死活的鸭子!” “哈哈哈哈……”李陵宴和玉崔嵬大笑起来,因为圣香那模样果然像只呆头鹅,“你小时候很快活啊。” “本少爷一直都是这么快活的。”圣香把烤好的蛇肉毫不客气地往自己嘴里塞,“哇!好香……可惜没有盐。” “我小时候很少出家门。”李陵宴摇头,“所以没有故事可以说。” “大玉呢?大玉小时候的故事?”圣香把吃空的木叉递给玉崔嵬,示意他“装肉”。 “我小时候?”玉崔嵬含笑,“我小时候的故事可多了,不知道圣香要听哪一件?” “说你脸上的伤疤。”圣香咬着玉崔嵬给他装好的熟黄鳝肉,含含糊糊地说。 “被油泼的。”玉崔嵬简单一句话说完了。 “为什么被油泼?”圣香又啧啧称奇,“大玉你到现在还这么年轻漂亮,小时候一定可爱得不得了,居然有人拿油泼你?真是暴殄天物。” “因为我抢了馒头铺老板的豆沙包。”玉崔嵬又简单一句话说完了。 “看不出大玉你小时候那么穷,如果你小时候遇到我,我肯定拉你一起去遇仙楼骗吃骗喝,把聿修当在那里就是了。”圣香无限同情地说。 “聿修?”玉崔嵬一直在注意他说的“容容”和“聿乖乖”、“聿木头”到底是谁。 “是啊,‘天眼’聿修。”圣香不当一回事地应了一声。 “那容容又是什么人?” “‘白发’啊。”圣香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李陵宴眼睛里光彩微微一亮一闪,似乎圣香和这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让他震动了一下,“难怪。” “难怪他们和本少爷这么好。”圣香帮他接下去,“本少爷认识的好东西可多了,我还认识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鬼魂,下次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鬼魂?”李陵宴好看的睫毛和忧郁的眼神一并扬了起来,“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魂的话,我很想问问我爹,人死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感觉。” “你爹长什么样?”圣香问。 “我忘了。”李陵宴干净利落地答。 圣香不可思议地白了他一眼,转头对玉崔嵬说话:“大玉,你老婆是不是很美很美?” 玉崔嵬一怔,“我老婆?” “阿宛的姐姐啊,阿宛那么温柔漂亮,他姐姐想必和他穿女装差不多。” “他姐姐叫做宛郁成碧。”玉崔嵬抬起头看月亮,“你想听她的故事?” “我最喜欢听爱情故事。”圣香笑眯眯地说。 “她喜欢我,嫁给了我,然后得罪了我的许多情人,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被那些人合伙整死了。” 玉崔嵬说,“那天我不在寺里,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玉你很爱她口巴?”圣香问。 “爱她?”玉崔嵬咬着嘴唇笑了起来,“我爱过的人太多了。” “当初为什么决定娶她?”李陵宴居然插了一口,“在娶她的时候你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对不对?” “因为我还没有娶过老婆,想娶一个试试看。”玉崔嵬居然学着圣吞的口气狡猾地说,“就像现在我打算嫁一个试试看。” “大玉,你也是这么自以为是死要面子的人。”圣香叹了口气,“阿宛的姐姐真可怜。” 可怜吗?玉崔嵬默然。她是什么都不懂的温柔女子,一厢情愿地嫁过来,遭人凌辱而死……当他从外面赶回来看见她的时候,她说:“至少今天晚上你再也不用出去……我很庆幸……你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我……”她死了,死得很高兴。可是让他留下了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这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很排斥被人碰触。 “这世上没有‘可怜’这一回事。”李陵宴慢慢地说,“那是自己骗自己的借口……” “小宴宴意有所指啊,到底在说谁呢……”圣香说,“你是在骗取本少爷的同情吗?” 那天晚上的篝火烤黄鳝大会,一直到天明才结束。 等到李陵宴的“四裂月”看见李陵宴满身泥巴和圣香、玉崔嵬一起回来的时候,那四张堪称为看遍世态炎凉的脸儿,也一时歪曲成狸猫的模样了。 柳戒翠脖子上架着洗月和怀月的两手巴短剑,脸色惨淡地看着李陵宴回来,她还满身血迹地在地上躺了一夜也等了一夜,等来的就是这三个嘻嘻哈哈的泥人。一般的男人回来。入目的是李陵宴全然不把她当做一回事的笑脸,“哇”的一声,——口鲜血吐了出来,她性子好强,一言不发,只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瞪着李陵宴和玉崔嵬。那种恨意如果可以杀人,那两个人已经被碎尸万段十几次了。 李陵宴眼里根本没她,径自走过去柔声问怀月:“大哥回来没有?” 怀月华丽的衣袖自柳戒翠脸颊上拂过,她收起了左手的短剑,“回来是回来了,不过大公子很生气。” “生气什么?”李陵宴含笑,他明明知道是为什么。 “生气会主和圣香结盟,大公子说要杀了圣香公子。”怀月并不隐瞒,依然用她娇柔无限的声音说,“凡是武当山下来的人他都很讨厌。” “是吗?”李陵宴看了圣香一眼,微笑道,“大哥要杀你,你在我这里要小心了。” “你的意思就是说和你结盟的本少爷我住在你的地盘里,还要随时注意自己的安全了。”圣香白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看不起没有用的人。”李陵宴柔声说,“我去更衣。” 柳戒翠看着从头到尾没有看她一眼的李陵宴,突然一字一宇地对着李陵宴的背影说:“李陵宴!我终有一日要杀了你!” 李陵宴充耳不闻,施施然而去。 李陵宴一走,他的“四裂月”跟着他一起走。柳戒翠就像块没有人要的破布被丢弃在地上,等她撑起身,嗜血一般地盯着李陵宴离开的方向时,终于有一双手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扶起她来的人正是把她打趴下的人。 玉崔嵬非但把她扶了起来,还从怀里取出一块洁白柔软的帕子给她擦去了唇边的血污。经过昨夜三个人的篝火烤黄鳝大会,只有他的衣裳还是那么干净整齐,只听他柔声说:“我很喜欢你的杀气。” 柳戒翠一把甩开玉崔嵬,“万恶的人妖!本姑娘不要你假惺惺……你给我走!” 玉崔嵬又一把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我打伤你,我给你赔罪还不可以吗?”他双指之间夹着一枚扁圆可爱的药丸,“吃下去,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柳戒翠挣扎了一下无力再挣扎,那枚药丸直接下肚。她厉声说:“你给我吃了什么毒药?” “毁容驼背、会变得又矮又胖又老又丑的毒药。”玉崔嵬温柔多情地微笑,“很好吃的。” “我迟早杀了你!”柳戒翠提一口气,本来涣散的真力突然有少许可以凝聚,她跟踉跄跄地走了。 “这样凶巴巴恶狠狠的老女人你最讨厌了,干吗这么麻烦,打她个半死还救她?”圣香两只手臂抱胸一边看戏,摇头,“而且这女人不知好歹,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也不会分。” 玉崔嵬微微一笑,“我高兴。” “是怕她抢走你的陵宴吗?”圣香笑了起来,“还是想多一个想要李陵宴死的同道?” 玉崔嵬狡黠地眨眨眼,“你说呢?” “是觉得她被人骗得很惨吧?”圣香叹了口气,“要打碎一个人的白日梦还不是普通的残忍,大玉你硬是了得!” 玉崔嵬凝视了圣香好一阵,突然大笑起来,“这世上有了圣香少爷,果真是有趣多了!”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要去我家陵宴的床上休息,如果有人要杀你的话,你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走了。 很少看到玉崔嵬走得这样痛快,这样有男人味。 圣香无声地一笑,看了一眼自己受伤未痊愈的手掌。这江湖便是因为有像小毕这样的好人和大玉这样的坏人,所以才变得很动人。 第6章 玉白兰芳难相顾 远在京城里。 赵普深夜站在圣香书房之前,抚摸着圣香二十多年来玩过的各种玩意儿。放飞鸟的鸟笼、一叠色彩缤纷的美人图、各种颜色的铃铛,还有养在书房里的乌龟和壁虎。书桌上一本《大唐后宫艳史》还翻在杨贵妃那一页,书已经被圣香“蹂躏”得不成书形。这书平时要被赵普看到了,必要大怒地丢出门去一把火烧了。但这时候他只用手抚着那仿佛还带着圣香味道的书本,潸然泪下。 远远的地方不知道谁在吹笛子。 一股无限凄凉的感觉泛上心头,没有圣香的丞相府死一般沉寂。 听说小云昨夜里想少爷还哭了。 被圣香抱走的那只胖兔子不知道被谁送了回来。 说也奇怪,它开始吃草了,然后慢慢地瘦了下来。虽然不是很快,但是一天一天瘦了下来。小云相信它也在想念圣香少爷。 他究竟……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秋深了,那傻孩子……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吗? 这几日听说毕秋寒死了。赵普心里有一种非常深沉的不安,不安得就像被暴风雨吹起的波涛一般,彻心透骨的冰凉。 圣香的那只兔子自然是被容隐从武当山带回来的。 它瘦了是因为它爱上了武当山道观厨房里养的那只大灰猫。 被容隐强行带回来以后见不到日日想见的心上猫,它自暴自弃开始吃草,然后因为少吃了许多脂肪,所以就瘦了下来。 这种复杂的内情常人自然无法理解,一律解释为思念圣吞少爷所致。其实圣香少爷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大胖灰兔那为爱情发热的脑袋早就已经忘记了。 容隐暂住在百桃堂,借用百桃堂寻找上玄的踪迹、观察京城的局势和照看赵普的安危。 施试眉主管收集消息,警惕着江湖上的风吹草动。 容隐、聿修他们究竟在为着什么事如此谨慎,做妻子的虽然不知,但她们都是聪慧的女子,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沉默和体贴。 没过几日,江湖上就传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消息。 李陵宴继火烧秉烛寺之后火烧碧落宫,碧落宫老宫主宛郁殁如战死。宛郁月旦一反先父淡泊宁定与世无争的性情,扬言毕秋寒与宛郁殁如两人之仇必报。 从此与“楚神铁马”屈大侠及祭血会李陵宴两面为敌,碧落宫今日身受一分,将来必报以十分!继而宛郁月旦手腕酷厉,碧落宫遭到火焚之后不到一日,他正好赶回宫中,当下炸平洛水堤坝水淹功成撤退的祭血会帮众,下令截杀回归之人。李陵宴虽然火烧碧落宫,但宛郁月旦还以颜色,祭血会除却少数高手,无一自路途生还。 武当山上那温柔纤弱的少年人,轻声细语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如沐春风。除了极少真正了解他的几个人,认识他的人都骇然失色,不解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碧落宫虽然受到重创,却反而声威大震,让人闻之变色心惊。 李陵宴收到消息之后小心翼翼地看了杀出一条血路回来的悲月一眼,“很丢脸,是不是?” “铮”的一声,悲月闻言之后翻手拔剑刎颈,但那一声却是李陵宴一掌击在他剑刃之上,把他的剑击入剑鞘。只听李陵宴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不能活着回来的人丢尽祭血会的脸,死了很好,你辛苦了。” 悲月握剑的手缓了一缓,没说什么,侧过头去。 “你想说什么?”李陵宴柔声问。 “他是一个劲敌。”悲月似极漠然,也似故作漠然地说,“还是早早杀了比较好。”他说的“他”,自然是宛郁月旦。 “我知道……”李陵宴的目光流转,“我的劲敌——不止他一个。” “你……”悲月难得脱口说出一个“你”字,顿了一顿,他淡淡地说,“人人都恨你,这世上的人都是劲敌,对会主来说是很有趣的事吗?” 李陵宴笑了,“哦?” 悲月的淡漠逐渐变成了冷漠,“没有什么,我懂了。”他循规蹈矩地行礼,转身离开。 你懂了什么?懂了为什么李陵宴是一个大坏蛋?李陵宴笑得更愉快,那愉快里有一种快意的刻骨的凄凉,因为我是一个拿着成千上万的人命在玩游戏的混蛋…… 我到底是在追求什么呢?像圣香所说的,追求一份不奢求回报的爱、一种只有成全的付出、一种平静的死……李陵宴垂下目光看自己的足尖,还是那种——不断背叛自己的心所产生的悲壮的快意?我不知道。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我将会是一个好人吗? 我不知道。 会主在追求一场棋逢对手的圣战。 悲月看得很清楚。 说到“劲敌”二字的时候,李陵宴眼里亮起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光彩,对于……时日无多并且有勇气等待到最后一天的李陵宴来说,那颗从未为自己活跃过的心在渴望一种能够进发他整个生命光彩的盛会——为了能够有那以生命灵魂相撞击的一战,他不惜人命与道义! 这种期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武当山无功而返的那一夜——那白发男子含箭未发,从圣香独上大明山,甚至从宛郁月旦下令炸堤的那一刻开始——从知道屈指良是杀父凶手开始——每相逢一个敌手,李陵宴目中的光彩就多亮丽一分、多期待一分。 会主需要那一种对等智慧与能力的相峙、寻求一种无需言语就能相通的知己、能够接下他全部的灿烂和燃烧、能够为他的盛情一舞在目中留下影像、能够刻骨铭心的恨——能够让他一笑而死的“劲、敌”!从遇到这些人的时候开始,会主就不是为了李家的其他人,而是为了自己活着。 悲月甚至希望这些人能够在李陵宴的手段之下活得久些,只要这些人活着,李陵宴就会活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都耀眼。 那就是所谓——棋逢对手的圣战。一场彼此为彼此烧尽所有的盛火。 宛郁月旦如此反应,能够理解的人没有几个。 李陵宴当然是其中一个,圣香是其中一个,容隐也是其中一个。 当碧落宫接连受辱的时候,必须要一种重振声势的气势,那是凝聚人心不减锐气、巩固信心和尊严的必要手段。身为碧落宫宫主,如果连这一点都担负不起,碧落宫只怕现在已经散了。 只是这局势很明显,宛郁月旦既然开口说碧落宫此后两面为敌,圣香却选择和李陵宴合作,江湖此后便是三足鼎立之势。屈指良是众矢之的,却行迹诡异武功高强,背后尚有燕王遗党;李陵宴实力最强;碧落宫胜在精锐超群。 而圣香想要借李陵宴杀屈指良之东风以制止上玄的叛乱,宛郁月旦却要杀李陵宴。 难道有一日他们竟要刀剑相向? 宛郁月旦并不是软心肠的人,他看局势一贯清楚。 他也从来不感情用事,虽然他的确是个敏感体贴、他想的话就能变成任何人知己的人。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他绝不会为对方是圣香而一皱眉头。即使他也会悲伤。 知道宛郁月旦所作所为的时候,玉崔嵬一身单衣站在李陵宴房内看着月亮。 圣香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有一天和阿宛刀剑相向,圣香也会悲伤吗? 圣香……也会悲伤吗? 阿宛为了他碧落宫的将来而战,圣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涉险,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李陵宴呢? 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想什么呢?那么美的眼睛。”慢吞吞略带调笑的语气从背后传来,李陵宴回来了。 玉崔嵬团扇轻摇,俏生生地从窗前背过身来, “当然是想你。” “我?”李陵宴叹了口气,“我有这么让你着迷?” “你当然有,你是一个……很尽情的男人。”玉崔嵬柔声说。 “很尽情的男人?”李陵宴好看的眼角微微上挑,“我不觉得我很好色。” “很尽情的男人——就是会拼尽自己所有、不求结果只求过程的男人。”玉崔嵬的团扇对着李陵宴扇出一股轻风,“会‘倾尽一生情’去死的男人,我喜欢。” 他说完,李陵宴看着他线条完美的唇,突然上前一步强力握住他的脖子,托起他的头,目中掠过了一丝凶恶之色。 “放手!”玉崔嵬团扇一敲李陵宴的手腕,“被人看见了弱点的感觉很糟糕?你大概从来不知道弱点被人牢牢掌握,永世不得翻身的感觉……而我已经这样过了快要一辈子了……你凭什么对我发火……”他艳丽的眼帘掠起一层冷笑之色,“你把你自己和你所有的一切,都用来和圣香、”白发“、屈指良、宛郁月旦一战——为了那个,你可以让你身边的所有东西都毁掉,所有人都死!你只求成全你自己,而没有顾虑陪在你身边的那些人的感觉,那些人的命!你是一个自私自利为了你自己不惜牺牲一切的男人,不必伪装你好委屈,为了你的家人你在不断地牺牲——那都是借口而已,你根本没有那么爱他们!你没有!” “你——”李陵宴的手腕根本没有感觉,玉崔嵬那团扇一敲换了任何人都该松手,只有他没有松手。手指上的劲力大得惊人,刹那之间玉崔嵬脸色由白转青。“你住在我这里,就该老老实实地等到我死!其他——你为了什么在打抱不平?根本没有人稀罕你打抱不平!他们根本不稀罕我去爱——他们也根本不稀罕我到底为他们牺牲了什么——他们只要无论他们闯了什么祸都有我给他们收拾、给他们避难就好,我到底想怎么样,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我不知道我到底是爱还是不爱,我只知道除了他们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好儿子、好弟弟、好哥哥——可是二十多年还是没有人在乎我……我要为我自己热热闹闹地活一次,让我自己死在我挑选的人手里——那很过分吗?很过分吗?”他低吼一声,“你根本就不懂!” 玉崔嵬猛然挣开他的手指,喑哑地呛咳了几声,“我为什么要懂?我只要觉得你很可笑很可怜,我就会很开心——” “你再说一次!” “我说……你很可怜,你真的很可怜!”玉崔嵬陡然大笑起来,“怪不得圣香一直都很同情你……哈哈哈……” 李陵宴鬼魅一般欺近玉崔嵬身边,当头一掌就要劈下。 但玉崔嵬却头微微一侧,昏了过去——他方才被李陵宴扣住脖子,又大笑了一阵,气息根本舒缓不及。 他昏过去的时候“砰”的一声跌在地上,领口的衣扣散开,露出李陵宴刚才握出来的青紫指痕,以及——一些看得出很久远却依然很清晰的伤疤。 那些……是什么东西伤的?李陵宴的眼力何等好,那些是铲子、锄头、火钳、剪刀……还有簪子——烧红的簪子扎进去的伤痕。谁伤的?都是些家里常用的东西,还有簪子——是他娘吗?是……他的亲娘吗? 不知为何,李陵宴那一掌没有劈下去。 这世上被亲人伤害得很彻底的人,并不止他一个。这世上被苍天待遇不公、被世人诅咒的人,也不止他一个。甚至这世上活得可笑可怜,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不肯去死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很可怜的人……”李陵宴喃喃自语,慢慢半蹲下来看着地上玉崔嵬的脸。 这个人已经三十多岁了,却依然像他当年称艳江湖时那样妩媚。 玉崔嵬昏了一阵,以他的武功很快就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李陵宴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不禁也蓦然一呆。 李陵宴怔怔地看着他的脸,陪着他坐在地上,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玉崔嵬掠了掠头发,骤然闪电般出手托住李陵宴的下巴,在他唇上强吻了一下,“你看着我做什么?” 李陵宴惊醒,“啪”地给了玉崔嵬一记耳光,怒道:“你干什么……” 玉崔嵬冷笑,“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人,你看不起就出去!”他这句话纯粹是气话,却不想李陵宴当真掉头就走,还“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李陵宴居然被他气昏了头?玉崔嵬呆了一呆,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 听着房内传出来的笑声,李陵宴自看见他颈上伤疤时动荡不安的心就越发烦躁,被他吻过的唇犹如火烧般热。明知玉崔嵬存心戏弄,却仍不免心头狂跳——无论他如何聪明了得,这却是他第一次被人吻,也是第一次接触类似女人的生物。 玉崔嵬是个亦男亦女的人妖,他高兴的话,甚至可以为你生孩子。突然之间,李陵宴居然想起了不知道多久前江湖流传的猥亵的笑话,待在门外的庭院之中,不知不觉过了很久。 他甚至没有发现有个人一直坐在他屋顶上,他和玉崔嵬争吵的一字一句那个人都听见了,也几乎全部看见了。 李陵宴……圣香坐在这里纯粹是恶作剧,却不想看见了这一幕。 夜色之中圣香悄然离开。 李陵宴是一个很尽情的男人。 他若被玉崔嵬所吸引,那将是他这么不幸的一生中最不幸的事。 大玉喜欢的人不是他,甚至也不是宛郁成碧。 第7章 天有不测之风云 “圣香呢?”第二天,祭血会的人焦头烂额地四处找圣香,“又跑到哪里去了?” “不在房里。” “也不在大厅里。” “不在赋柳堂。” “找到了……找到了,他在佛堂里!他在佛堂里念经!”找到的人上气不接下气满身大汗地奔过来,“终于找到了。” “我这就去通知大公子。”找圣香已经找到快发疯的人有气无力地说,每天一大早都要上演这种追逐大游戏。李侍御天天被圣香整得暴跳如雷,天天要追杀圣香,结果是每天一大早大家都发疯一样找圣香。 祭血会的佛堂是李成楼的夫人居住的地方,圣香居然连那个地方都钻得进去,不得不佩服他好奇心旺盛。 寻常人不经许可不能进佛堂,几人只能站在门外看他。 圣香找了床被子垫在底下,手里挂着串佛珠和一位背影苍老的中年妇人一起喃喃念经,那妇人念的是:“迦叶菩萨白佛言:”世尊,如佛所赞《大涅架经》……“ 圣香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面面相觑,圣香念的算哪门子经?突闻一声惊叫:“我的被子!”祭血会夜里值勤的一个手下脸色大变,看着垫在圣香屁股下的被子,“我老婆给我绣的被子!” “我的碧玉珊瑚珠!”惨叫声未绝,另一个人尖叫起来,“我的宝贝!”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圣香假装没听见,一本正经地念。 “你给我从里面出来!”李侍御闻讯赶来,气得全身发抖,挥剑指着他厉声说,“那不是你能待的地方!快给我从里面出来受死!” “南无阿弥陀佛……哪里有人会特地出去受死……南无阿弥陀佛……不出去……”圣香小小声地念叨,继续一本正经地念。 “你如果敢伤了娘一根毫发,我一定杀了你!”李侍御持剑在外。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_ s_h_u_9_9_ ._ c_ o _m “原来这位不说话只会念经的夫人是你娘?”圣香大乐转过头来,忘记自己在念经,“她念的我都听不懂,好有学问的。” 嗯?门外众人迷茫地面面相觑,他跑到里面去不是为了抓住夫人威胁李侍御不要追杀他?李侍御一呆,“胡说八道!你半夜钻进佛堂干什么?” “本少爷昨天晚上听见大玉和小宴谈情说爱,觉得苗头不好,来佛堂念念经去去晦气,顺便请佛祖保佑他们两个能有幸福快乐的生活……”圣香笑嘻嘻地说,“真的。” 李侍御气得全身发抖,“你这个……”他的剑颤抖,怒气只差一丝就爆发,不顾一切闯进佛堂要将圣香碎尸万段。 “侍御。”那背对着门口的夫人漠然开口,“你不要进来。” “……是。”李侍御对李夫人居然有深刻的畏惧和敬意,虽然快要气炸了肺,却忍了下来。 圣香这下可就得意了,闲闲地挥手,“就算你进来也奈何不了本少爷,这几天你追杀本少爷二十八次,一次掉进河里、一次被本少爷锁在柴房、一次杀进厨房打翻晚饭、一次撞到墙上、一次误伤路人甲、一次拆掉那边的花园、一次……”他居然那么好记性,慢慢地在佛堂里数李侍御追杀他的种种后果,“我奉劝你还是算了的好,本少爷已经对你手下留情二十八次,诸葛亮抓那个谁不也只抓了七次?你也太难搞定了……” “圣、香!”李侍御真的满胸膛的血都要被他气得喷出来,握剑的手不断发抖,在他说完之前终于忍耐不住,大吼一声,拔剑冲入佛堂,“你去死!” “大公子!”众人忍不住同声惊呼,“这佛堂千万不能进……” “砰”的一声,刚踏进佛堂一步的李侍御被一股袖风摔了出来,胸口衣襟破裂见血,看似如果不是李侍御应变及时,一颗心就要活生生被人挖了出来。众人脸色惨白地看着屋里,那正在拜佛的枯槁妇人身边留着点点血迹,竟然是她!她居然对自己儿子下如此重手! “夫人……” 圣香睁大眼睛看着李侍御胸口的爪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会吧……为什么我昨天……” “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坐息。”枯槁李夫人漠然地说,“进来了也就进来了,我不喜人打扰。” 原来李成楼娶了个变态老婆,怪不得他要换个新的。李夫人如果知道圣香这样想,十颗心也给她挖了出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陡然整个大明山青竹红墙都似震动起来,山下仿佛有什么乌云聚集, 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呜——咚咚咚——” “那是什么?”李侍御支剑站起,脸色苍白,“什么东西……” 祭血会各人都骇然地面面相觑,有人喃喃自语:“地震了?” “胡说!大明山从不地震!我们在山顶啊!怎么可能……” “还是牛群?”有人侥幸地问。 “这里是山区,哪里来的牛群马群?你以为是你蒙古草原野牛野马乱跑乱冲吗?”李侍御厉声喝道。 “是战鼓!”圣香蓦然从佛堂里冲了出来,“这是战鼓!不会错的!为什么……”他一掠身上了佛堂顶,遥遥一望,只见山下兵马云集,腾起浓重的一层烟尘,团团围住了山。各路兵马各有长车大鼓,鼓手震天动地般敲,四面八方的呼喊凝聚成一片嗡嗡然的“呜呜”声,闻之令人变色心惊! “这是哪里来的兵马?朝廷在南方绝无如此兵马!不是与辽对战吗?军队都应调集北方,南方荒蛮之地怎么可能……”李侍御脸色大变,“陵宴呢?陵宴人呢?” “我说——你不要一遇到事情就开始找你们家陵宴。”圣香的眼色变得幽邃,随即淡定,“我明白了” “会主来了!” 圣香一抬头,李陵宴犹如白羽一掠而来。他目光一扫先看了那依然在佛堂里念经的妇人,“大哥你请了娘出来。”接着他微微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平静一笑,“圣香少爷,这不是你的新游戏吧?” 圣香正在拍他身上不小心沾到的灰烬,闻言抬头指了指山下成千上万的兵马,“你没看见吗?那些铠甲。” “汉甲?”李陵宴喃喃自语。 “不错,汉甲……”圣香展颜一笑,“麻烦大了,这是北汉残兵,不是朝廷军队。” “北汉应在河北,为何南下大明山?”李侍御暴躁地问。 “大明山位处极南,山高河多水深,宜于藏匿这 近万兵马。当然,他们这样出兵围山击鼓,目的只有一个。”李陵宴小心翼翼地看了圣香一眼,然后说,“逼降。” “那是小宴你太招摇了,惹得有人强行拉你入伙造反。”圣香叹了口气,“当然……”他没说下去,眼神淡淡泛着一层琉璃之色。这北汉残兵为何会突然来到大明山?为何围山逼降?除却祭血会近年风头太盛近乎无所不能,引起人觊觎之心——屈指良、上玄、谋反、他、容隐——他不能不怀疑这是一种必然的反击。上玄谋反已是确定之事,他孤身一人仅有少许燕王心腹,如何谋反?他有兵力吗?北汉残兵尚有近万,复国之心昭然若揭,只缺了一个借口与首脑。 如果上玄借北汉残兵以谋反、如果上玄答应只复仇不为帝、如果上玄的身份为北汉残兵所利用——那么毋庸置疑是一拍即合的事。此外,李陵宴风头太盛树大招风,加上他又四处查找杀父之仇的真相,无论是为屈指良还是为皇上的名声,燕王党都不能容他,如不能收为己用便当场杀之!这就是围山逼降的真相。祭血会这股势力谁都想借用,容隐必然知道汉兵南下,他既然没有说,说不定他也希望两边来一场大战以使双方各自削弱。这两边都是动乱之源,如能渔翁得利再好不过。容隐的想法当然没有错,可是……圣香望着山下的兵马,上玄、李陵宴……他不希望任何人死,可是局势变化如此,居然让他一时之间也笑不出来了。 李陵宴诚然是个自负的人,绝不容屈居人下。如果山下真是上玄,如果定要攻山,必然死伤惨重。容隐啊……他抬起头看着天,这是我的主意,一石二鸟让上玄与李陵宴两败俱伤,也是你的默许,可是我事到临头……他转过头对着李陵宴眨了眨眼,“小宴,你敢不敢和我去抓人?” 李陵宴好看的眼睛微微掠起一层微妙的色彩,“抓人?” “擒贼先擒王不是吗?”圣香嘻嘻一笑做了个鬼脸,“抓住他们的王,下面的军队就不敢上来了,很好玩的。” “嗯?”李陵宴有点娇柔的下巴微微一抬,“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本少爷出马万事大吉,也就是不管怎么样都大大地来得及。只是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山下那个家伙练了不知道什么邪魔歪道的武功,我需要几个帮手。”圣香笑眯眯地掰手指,“比如说小宴不怕痛,可以冲上去给本少爷挡刀。大玉很漂亮,可以试试美人计。只可惜欠个武功高强抓人的。” 李侍御忍不住冷笑,“那你呢?” “本少爷肩负告诉你哪一个是头头的重任,当然还有逃跑的重任。”圣香的扇子“啪”地打开,“何况他是要来找你,又不是找我。本少爷没逃之天天已经是大智大勇,你要赞美我对不对?” 李侍御“嘿”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山下围山的大军,不理他。 “围山逼降至少也拖个两三天,汉兵至少要再往山上推进十里,才能断我们的水源。如要下山抓人,也许……”李陵宴闭目一沉吟,“山下的人是谁?” “可能是一个练成了‘衮雪神功’的老妖怪。”圣香笑眯眯的。 “‘四裂月’留下,大哥留下。”李陵宴嘴边露出一丝笑意,“祭血会最善放火,若我没有回来,此地失守,你们和这些屋子……”他干净的唇角微微平拉笑开,“不妨用了剩下的那三百多桶油。”随即对圣香一笑,“我们走。” “喂喂,大玉啊——大玉——”圣香一边被李陵宴提着后领像抓猫一样往前掠,一边大吼大叫,“快出来——” “‘衮雪神功’,当真是值得期待的对手。”李陵宴充耳不闻他的大嚷大叫,径自提着他往山下掠去。他虽然手上足上感觉不灵,轻功身法还是颇为了得的。 “放开我的领子。”圣香警告。 李陵宴唇线平拉的古怪笑意还没有平息,“今天以后,祭血会的天空将是熊熊大火……” “喂,你没有想过——投降吗?”圣香把折扇一翻,避开李陵宴抓住他领子的手,“输了投降难道不比输了自杀要好得多?” “投降……”李陵宴依然那样笑着,“或是自杀都是棋终以后的事,现在我们应该想的是——过程!” 极快的速度引起风在耳边疾掠而过,圣香喃喃自语:“你根本是个渴望战斗的疯子。” “我还活着……”李陵宴望着山下兵骑森森的千军万马,如果人真的可以这样残忍,不为了谁而活着、不管谁的死活,那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 大明山下。 上玄对着火堆,独自坐在军帐中。 容隐未死…… 那家伙果然是厉害角色!一句未死便已分了他报仇之心。虽然爹的所作所为他并不赞同,但是都是为了他好。赵德昭一辈子的期望,只是他这个儿子能达成他未完成的心愿。他被皇上和容隐联手逼死……那是他的爹…… 更震惊的消息是圣香居然是太祖的儿子、自己的叔叔!他不能想象那个叫苦连天唠唠叨叨贪玩爱美的大少爷居然是叔叔!而且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什么还能那么快乐?不是……很悲哀的事吗?悲哀得让人无法呼吸,不是吗?借北汉之兵这主意并不是他想出来的,却是北汉残兵得知消息,姜臣明回头过来找他,要助他一臂之力。目的……上玄淡淡地舒了口气,目的自然是复国,借他大宋太祖嫡孙的身份和赵德昭燕王党的实力。他不甘被利用,但是一身踏入这乱七八糟是非黑白混淆不清的世界,谁又知道明天、下一步、下一个敌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呢?此时他感受到了爹和容隐甚至皇上的辛苦,当年……他们天天都这样过,皇权兵势啊——是会把人逼疯的东西。 配天……离开了他,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那一天她走的背影,时时会让他在梦中惊醒,不能入眠。她始终不信奉他的所作所为,她说他一定会后悔。 大军进发到了大明山下,祭血会如果不降便是大战。他的心情并不好,这世上总有太多事发生。毕秋寒要查太祖秘史,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太祖皇帝年轻时到底做了些什么,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姜臣明下令屈指良杀毕秋寒,他无话可说。然后李陵宴也追查太祖秘史,所以他要么降、要么死……一点也不错,知道这些只有让他心情越来越孤寂、越来越冷漠而已。 这一年来他甚至经常偷偷地怀念那几年在京城和容隐针锋相对、和圣香吵架,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用管的日子。那时候看谁都不顺眼,以为自己才是天,现在才后悔已经……没有东西可以选择,也没有人可以在乎,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的。 屈指良是一个绝对的高手,他相信即使是聿修也打不过他。但他不知道屈指良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其实不是卑鄙小人,但总不得不听命于姜臣明,做一些卑鄙的事情。不知不觉之间,他失去了一切。 门外遥遥地响起一阵“呜呜”之声,有敌来袭!他的眼瞳微微一亮,随即黯淡,即使是打架也根本用不上他。 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显然来人很是了得,他听着。 “站住!祭血会果然剽悍,居然胆敢这样闯下山来……” “看剑!” “啪!” “骗你的!”先前说“看剑”的那个人笑嘻嘻地说。 上玄突然一怔,整个人都愣住了——圣香?是圣香!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和李陵宴在一起?这不是天底下最荒谬可笑的事吗?圣香居然和要追查他生父丑事、找他报仇的人并肩作战? “这里是前锋军帐。”这时说话的人声清晰,微微有些天真。上玄不知道是谁,但十有八九便是李陵宴! “那里看看。” “我若是汉军,主帅早巳逃了。” “和小宴合作抓人,感觉不错。时间——刚刚好。” 圣香的脑子里永远没有烦恼,像从来不懂得什么是悲伤一样,上玄坐着听着。无端端地,他居然羡慕起来,能够纵心去玩其实……真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 “砰”、“啪啦”、“喀”、“当”的兵器和军帐倒塌的声音不断,上玄悚然一惊,这时才醒悟他们要找的人便是自己!他们要擒贼先擒王!姜臣明不在军中,坐镇此地逼降的首脑便是他自己!“嚯”地撩衣而起,他一握拳,心下泛起一层近乎荒谬的期待:圣香——知道军帐里的人是他吗? “这里!”军帐外一声轻叱,前门后门两个门帘同时撕裂,两个人同时闯了进来。 上玄没动。 只听从前门闯进来的人叹了口气,“果然是你啊。” 果然是你就果然是你,加上一个“啊”,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就这么别扭。上玄一见圣香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圣香笑颜灿烂,像见了两百年不见的超级好友,“嗨——”举手挥了两挥。 他清瘦了。上玄打量了一下圣香,两年不见,圣香一点没变,只是清瘦了,但不见憔悴。“你来了很好,”上玄冷冷地说,“非常好。”“叮”的一声,他面前的火堆突然熄灭,一股寒气弥漫整个军帐。前后门帘都在微微摇晃,外面未散的热风和军帐里流转的冷风激起强烈的漩涡令人衣袂皆飘,猎猎作响! “‘衮雪神功’!” 李陵宴和圣香的反应是:圣香往前冲、李陵宴往后退。 “竟然和仇人合作,为了我吗?”上玄的寒气发散在脸前竟然是灼热的,“我早就知道你是这种……无所事事不分青红皂白的白痴!” “本少爷聪明绝顶英名神武英俊潇洒人见人爱!谁是白痴?”圣香冲上去折扇点着上玄的胸口,“你才是兴师动众干扰本少爷聊天下棋的扫兴鬼!” “你根本是非不分,数典忘祖!身上有祖宗血海深仇完全不当一回事……”上玄一把抓住圣香的折扇,一拳往他脸上揍去,“我很早以前就看你不顺眼……” “本少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圣香闪身避开那一拳,抓住上玄的衣襟回敬一拳,“别人怎么想是别人家的事……” “可恶!你怎么能知道——我爹被容隐逼死时我的感受!你又怎么知道我为了复仇……这两年来放弃了什么!”上玄厉声喝道,“‘衮雪’!”右手合掌往圣香胸口推去。 “本少爷不知道你有什么感受——本少爷只是不允许——让你们这千军万马在漂亮的大明山下制造出更多有你那种感受的人!”圣香毫不逊色地叫回去, “本少爷只是同情心旺盛而已!”他“砰”的一拳打正上玄胸口,上玄那一掌“衮雪”也正正往圣香胸口击去! “嘿!”在圣香一拳击中上玄的时候,李陵宴已然绕到上玄背后,温和地一笑,双手抓住了上玄的双臂。 “‘衮雪’!”上玄厉声一喝中,“喀啦”一声,李陵宴抓住上玄右手的那一只手臂应声骨折。但上玄的动作已经受制变形,那“衮雪”一击自圣香身侧掠过。轰然声中,军帐应声爆裂倒下,圣香吓了一跳,一跳跳到上玄背后,“好可怕。” 李陵宴未伤的右手已绕了过来,合抱住上玄,轻轻一笑,“抓住。” “我岂是那么容易……”上玄身上的“衮雪”寒冰热毒之气根本还未散发,周身气旋流转,陡然觉得被李陵宴缠住的部分微微麻痒,“你居然——” 李陵宴柔声说:“下毒。” “卑鄙无耻……”上玄满头冷汗,一半是因为中毒,更多是因为“衮雪”之力在体内盘旋。但李陵宴要下毒必是绝毒,他一口气爆发不出来。 “嗨!”李陵宴点中了他身上五六处穴道,笑道,“成功!” “其实小宴的武功并不怎么样,”圣香对他一记打破军帐的“衮雪”还心有余悸,躲在李陵宴身后对上玄探出头来,“但是他不怕痛,所以你震断他手臂他还是可以抓住你的。” 上玄咬牙切齿,“这种事不必……告诉我……” “本少爷故意气你的,你从以前就是个感情用事的呆子。”圣香笑眯眯地说,“放心放心,有本少爷在,小宴绝对杀不了你,包在我身上。” “你这该死的……”上玄恨恨地说。 “我有说不杀吗?”李陵宴柔声说,“他又不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所以你放心,本少爷绝对不会让你杀了他的,虽然我知道你很想。”圣香笑嘻嘻地说。 “我断了一只手啊。”李陵宴小心翼翼地扬起眼看圣香。 “第一,那是你的手;第二,你又不会痛;第三,不是我打的。关本少爷什么事?”圣香翻白眼,“总之……” “且慢!”李陵宴骤然一惊,“有一点热。”他怀里牢牢抓住的人陡然体温上升,热得竟然如烧开水的铁壶一般。上玄闭目驱毒, “衮雪”之力发动起来全身犹如蒸笼,饶是李陵宴手上感觉早失,竟也感觉“有一点热”,“他体内的‘衮雪’还没有发作出来,这么运功会出事的吧?”李陵宴微微抬了抬下巴,“死不服输的人。” “不行!必须让他发一掌出来,把‘衮雪’之功散发出去。否则他死了,我就和你拼命!”圣香变色喝道,“解药呢?” “现在给了他解药,我们两个可就拦不住他了!”李陵宴皱眉,“若是他死了,事情倒也麻烦。事到如今只有祈祷他这妖功练不到家,不会逼死自己……” “这样当然不行——”圣香眼见上玄全身散发出来的汗水颜色已经由微黑转为正常,但上玄脸上咬牙切齿的神色一点未减,此时是死是活当然只在刹那之间,他一咬牙, “本少爷身体虚弱,你可不要打死了我……”说着一手对上上玄的手掌,“发力!” “你可不要见了阎罗……后悔……”上玄已经控制不住那长江大河一般的掌力,沙哑的喝声中双掌对接,在他体内数度盘旋不能发泄的掌力全数发出! “砰——乓——咚”——一连数声震响,他这一掌的可开山劈石的惊人掌力夹带着出奇的热毒,悉数压入与他相接的那只手掌。全身的压力一消,他顿时站了起来。 “砰”的一声,是一只手插入两个人之间的声音。“乓”的一声,是插进来的人另一只手和圣香手掌相接,把圣香整个人抵上倒塌的木架。“咚”的一声,是上玄掌力爆发,两个人都被震得横摔出去,撞断了残余的木柱。 倒塌的军帐里没有鬼,所以插一手进来的人正是李陵宴。在上玄掌力爆发的一刹那,他插了进来与圣香合力,两个人硬接一记“衮雪”!上玄翻身站起,“刷”的一声抄起地上一支木棍,一下抵在李陵宴的喉头,“死的是你!” “哦——”在那木棍堪堪到达李陵宴喉头的时候,上玄鼻中陡然闻到淡淡的一点幽香。上玄眼前一花,一柄团扇拦在他木棍之前把他拨了开去。来人长发初洗披下,身上一件宽袍长衣,站在圣香、李陵宴面前露齿轻轻一笑,“我说人家救了你的命,你这样不太好。” 上玄刚才一记木棍只是受制之后潜意识的反应,定了定神先失声叫道:“圣香!” 圣香和李陵宴都躺在地上,闻言圣香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我还没死。” 李陵宴慢慢地坐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好厉害的……”他还没说完,“哇”地喷了一口血出来,皱起眉头又整了整衣服,才接下去说,“好厉害的凌厉之劲。” “我说上玄,你欠了本少爷救命之恩,对不对?”圣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嘴皮子还在动,“欠人家人情就要暂时听人家的话——不要攻山……好不好?” 他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他和李陵宴稀奇古怪的抓人之法,上玄怎么会中毒强行逼毒?上玄咬牙道:“人情?” “当然是人情。”圣香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刚才你中毒的时候,小宴要杀你一百次也杀了。” “他不杀我,只是想逼我退兵,难道他还安了什么好心不成?”上玄冷笑。 “咳咳……那你打死本少爷算不算欠我人情……” “圣香!”上玄脸色一变往前迫了一步,那突如其来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团扇一挥,示意他停步。 “咳咳……咳咳……我快要死了,我临死的心愿是天下太平实现大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上玄你收兵不要打仗、我们回开封去吃喝玩乐……哎呀!”那个“临死”的人说漏了嘴,自己醒悟爬了起来,“临死”的人还会有心愿回开封吃喝玩乐?他说漏了嘴还若无其事,对上玄招了招手,笑颜灿烂道:“活回来了。” 原来刚才一掌之间,李陵宴临空插入,他当然不是好心要救圣香和上玄。只是圣香关系他杀屈指良的计划,上玄关系这围山兵马能不能合适退走的大事,这两个却是不能死的。没有把握他也不会插入,李陵宴借物转劲的本事了得,上玄那一掌的惊世骇俗的掌力大部分给他转入了地下, 留在身上的只有十之一二。但那十之一二也够他受的,碍于手足无知,他的武功成就不比李侍御高,这一击硬接真是考验他身上的真实功力了。 挑战“衮雪神功”本是他下山的目的,如今硬接成功,李陵宴的嘴角泛起一丝深沉的微笑,事实证明技巧比实力更重要。 就在玉崔嵬及时赶到接了上玄一木棍、圣香只是飞摔出去毫发无伤、李陵宴硬接“衮雪神功”成功、上玄心头尚自一片混乱的时候,突然平板的地面“喀啦”碎裂——李陵宴把“衮雪”之力引入地下,此时地面龟裂发出了一阵深沉的“呜呜”之声。 “那是什么?”圣香第一个警觉大声问。 “不知道……地震?”李陵宴被玉崔嵬扶了起来,各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足下突然龟裂的干旱平地。 “这是……”玉崔嵬脸色一变,“大家小心……” “这……”上玄还怔怔地看着越裂越开的地面,“这是……” 一股寒气扑了上来,圣吞陡然醒悟,大叫一声:“这是地下河!” 但也在他省悟的刹那之间,这一片的平地龟裂,地下河水暴涌而出。北汉军一片骇叫,随即河水暴涌三尺。片刻之间,扎营十里的兵马被整整冲走了十分之一。当然,这也包括圣香、上玄、李陵宴和玉崔嵬! 上玄的“衮雪”主力震裂了底下地下河的岩壁,这一下真是神仙难料。不管是北汉还是朝廷,不管是什么祭血会还是大明山,不管是要报仇还是救人,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全部都淹入了滔滔河水之中,径自往大明山下红水河中冲去了。 红水河。 不知何处的溶洞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男子。 “嗯……”一个长发宽袍的残艳男子首先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这是哪里……啊——”他陡然看见幽深黑暗的溶洞之中一双眼睛熠熠发光,正从隧道深处一寸一寸地往这里移动,手下一摸,身边三个人仍未清醒,几个人却是在水里被他过分宽阔的衣袍和衣带缠在了一起,丝毫动弹不得! 那是什么东西?绝对不是人的眼睛! 一寸一寸,一分一分,那东西慢慢移了过来,那双发光的眼睛抵到了第一个人身上,发出“嘶——”的一声。 第8章 人有旦夕祸福 那是什么?当先醒过来的是玉崔嵬,他经历过的生死之交比任何人都多,对于这等情形适应得最快。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并不太惊慌,一挥手两把飞刀“嚯嚯”两声疾射那东西一双约莫有鸽蛋那么大的眼睛,反手一摸靠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真力一震那人的天灵盖,那人应手而醒,“啊”了一声,却是上玄。 “铮铮”两声,那东西一低头,两把飞刀撞击在它的鳞甲上双双跌落。玉崔嵬脸色微微一变,他这刀上带了回旋之劲,那怪物究竟是什么?竟然轻易卸去了他本该有三次回旋的真力。 “那是什么?”上玄却是真正的养尊处优,睁开眼睛见满目漆黑,只对着一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眼睛,便猛地往后一退,却撞在另一个人身上。 “嘘——别说话。”玉崔巍手里扣着另外一把飞刀,眼睛看着那怪物,经过这一段时间他已经约莫估计清楚:那大概是一条蛇或者鳄鱼之类的东西,巨大的身躯堵在溶洞之中,若不杀了这东西,只怕四人都要成了它口中之食。他心里飞快地打算盘,反手再一拍,第三个人吐出一口气,“咦”了一声,听那音调就是圣香。 “哇!那是什么东西?”溶洞之中有短暂的安静,圣香一醒却嚷得比谁都大声,他躲在上玄身后不看那双跟睛,猛推着上玄,“你快把它打死!那是什么啊?” “我若发劲只怕整个溶洞都震塌了。”上玄说,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眉头紧皱,“就算杀了这家伙,尸体一样堵在洞中,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哪边才是出路?” “噗”的一声微响,正在两个人吵吵嚷嚷的时候,突然溶洞中响起一阵怪异的声音,让人一怔之后才听出是那怪物叫了一声,经溶洞传音回旋成了不清不楚的一片。上玄凝目一看,那东西已经瞎了一只眼睛——玉崔嵬不声不响下手却既快又狠。 “出口在我们后面。”突然李陵宴的声音响了起来。,稍微有点虚弱却很清醒,“这家伙守着的是里面,别杀它。” “你不杀它,它也要吃你。”玉崔嵬手里的是最后一把飞刀,“听声音出口在咱们后面,算它走运,走!”他手扣着飞刀拉起最靠近自己的一个,一步一步缓缓倒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怪物。 这溶洞里充满着到人膝盖的水,稍微一走动就哗啦作响,那瞎了一只眼睛的怪物竟然一时没有狂暴,而用它剩下的那只眼睛歪着头看着玉崔嵬,那目光让人浑身发毛,不知这黑暗水洞里潜藏的怪物究竟要如何回报伤了它一只眼睛的人。 玉崔嵬退一步,它就进一步,依然那样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上玄的嘴唇微微一动,刚想说什么,圣香捏了他一把,传音:“不要说话。” 这怪物绝对不是普通的蛇或者鳄鱼!此刻它和玉崔嵬只要有一点火花立刻就会爆发,到时候——不知究竟会如何。 “你们先走。”玉崔嵬放开了他拉住的那个人——那是李陵宴——手中的飞刀反手射出。“扑通”一声,飞刀入水声从背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背后至少三十丈都是一样的直线水路,你们先走。”他说得很平淡,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我们等你。”李陵宴没多说什么,领先带头往外走。 上玄的嘴唇又微微一动,圣香一把拉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跟着李陵宴往外走。 三个人迅速地从玉崔嵬背后离开,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和独目怪物对峙着。 背后的水洞一片死寂——寂静得比死更可怕。 三个人默默地在水道中走着,足足走了两炷香时间眼前才遥遥地看见光亮,似乎出口就在前面。此时离刚才的位置已经很远,上玄突然说:“为什么不留下来和他一起?” “如果这种程度就死,那就不是他了。”李陵宴笑笑,“他可是生存力最强的人。” “大玉会有大玉的打算。”圣香说,“你该相信他的。” 上玄沉默。 此时遥远的溶洞深处传来一阵使整个岩壁颤抖的声音,一种让人全身发麻的怪异的嘶吼声顺着岩壁传来,接着是一阵仿佛里面搅了汤锅一样的混浊巨响,听起来就似那溶洞深处所有的东西都被搅碎了一样。 李陵宴继续往前走,上玄留在原地,圣香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叹了口气只好留在上玄身边陪他等人。 “上玄啊,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其实是个好人?”他叹气,“要做枭雄就要学小宴,你看人家拿得起放得下,多潇洒。” 上玄紧紧闭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等到里面的声响渐渐平息,他才冷冷地说:“我只想知道他会不会出来。” “嗒”的一声轻响,圣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我明白。” 前面的李陵宴已经走到了光亮之处,隐约成了那里的一个小黑点。上玄突然冷冷地说:“你不去跟着他?他如果一个人走了震塌洞口怎么办?”李陵宴一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落井下石也不稀奇。要知道错过此时此刻,以后要杀他们三人可就万万没这么容易了。 “小宴不会。”圣香眨眨眼。 “为什么?”上玄冷笑。 “不会就是不会。”圣香笑笑,“这种事情好人是不会懂的,只有坏人才懂。” “你——”上玄忍着圣香的胡说八道,闭嘴不理他。千万不能上他的当,和他争辩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上玄真是不适合钩心斗角,圣香翘着嘴角笑,他看不穿此时局势的微妙——李陵宴受了不轻的伤,这里是什么鬼地方也不清楚,上玄武功高强,玉崔嵬经验丰富,他怎么可能害死这两个还有利用价值的人,让自己一个人面对困境?何况他对玉崔嵬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同病相怜的感觉……至于圣香大少爷,那可是他对抗燕王党、杀屈指良的砝码,自然更是万万不能死的。换了是其他人,也许可能现在就抢着绝对优势下手害死劲敌,但是李陵宴不会。 因为他是李陵宴。 又过了一阵,溶洞深处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似乎刚才那一阵乱响之后一切都死了。 “他还在那里,洞口可能有什么问题……”圣香凝视着远处的李陵宴,“过去看看。”说着他带头膛水过去,把上玄撂在原地。 上玄往后望了一眼,没有看见有人走出来,心里不免想玉崔嵬是不是就这么和怪物同归于尽了,脚下一顿,也往出口掠去。 李陵宴抬头看着约莫在头顶十丈处的出口,这地底下是个肚大口小的瓮子,四壁出奇的光滑,似乎是长年被强劲水柱;中击而咸的垂直洞穴。一流的轻功高手平掠个四五丈已是极限,何况上纵十丈?听闻武当有一门“云梯纵”的轻功身法可以上拔十丈,但这门功夫他却不会。四面八方光滑圆溜,就算是“壁虎功”的一流高手也未必能爬上三丈。出口虽然不远,却上不去。 圣香的声音传来:“你干吗不上去?” 李陵宴小心而好看地敛了敛眼睛,“要怎么上去?” 圣香往上张望了一下,“如果……” “有十丈长的绳子就好了……”李陵宴接口。 圣香挑眉,“果然小宴和本少爷一样聪明,可惜就算我们四个人全身衣服都脱光撕破,也没有十丈那么长。” 这瓮子洞口跳是跳不上去的,爬自然也爬不上去,但如果有条十来丈长的绳子,系块石头在上面,往上一掷——虽然跳不上去,但以他们的腕力,石头丢个十丈不成问题,而只要在半空稍微有个借力的地方,像玉崔嵬这样轻功造诣的人要爬上去轻而易举——可惜,就是没有绳子。 “嗒”的一声轻响,上玄掠了过来,“怎么?”圣香五指往他头上一压,笑眯眯地说:“乌龟盖顶,死定了。” 上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黑暗处已有人笑,“有绳子。” 圣香欢呼一声转身,“大玉!” 只见淡淡的洞顶阳光映着底下幽深涟漪的水面,光影跌宕之间玉崔嵬一足踩在隧道洞壁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居然除了一身水渍,不沾一滴血,也没破一块皮,好像刚才洞里翻江倒海一样的异动和他全然无关,比被圣香压头的上玄神态还要从容得多。他指指里头,“里面那条怪物,大概也有三四丈长,抽筋剥皮拼拼凑凑,就有绳子。” 圣香缩了缩脖子,推了上玄一把,“你去剥皮。” 上玄居然没生气,默不作声往溶洞深处大步走去,竟然真的要去剥皮。 圣香怔了一下,玉崔嵬已然一笑,“走吧。” 回到他们刚刚遇到怪物的地方,这里依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混浊的泥土味证实刚才可怕的东西已经死了。不知道玉崔嵬是怎么杀了这庞然大物的,只听让人发麻的“吱”的挖掘声,玉崔嵬一刀把那怪物的眼睛挖了出来,那眼睛还能发出少许微光,几个人顿时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巨大的鳄鱼。 大得难以想象的巨型鳄鱼,交错的獠牙和细长的嘴,模样和常见的鳄鱼不大相同。圣香咋舌,要是给这东西咬上一口,半个人都扁了。它瞎掉的一只眼睛里有一寸飞刀柄露在外面,但上玄、李陵宴一眼看出,那是玉崔嵬连发数把飞刀击在同一个地方,后一把飞刀把前一把往前撞没入鳄鱼头中,直至贯穿这怪鳄鱼的大脑,才让它毙命。玉崔嵬下手既快且狠,圣香佩服之极,正当他佩服之际,上玄拔出随身携带的错金刀,抓住鳄鱼前爪用力一拉,他本想割皮做绳子,却不想一拉以后,鳄鱼身后露出微光,似乎后面也有出路。 四人相视一眼,拖开堵住洞穴的鳄鱼,往微光摸索过去。 鳄鱼身后的隧道更短,只有十五六丈就到了尽头,洞口居然很平坦。圣香一头钻出去的时候只听那边一声尖叫,“扑通”一声,一个篮子丢到圣香面前,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花园里。 花园? 圣香眨眨眼,眼前和隧道那边漆黑腥臭宛如在酒瓮里泡咸鱼一样的风光大不相同。 身后上玄第二个钻了出来,见状也怔了一下。 玉崔嵬分明在李陵宴身后,不知怎么却比他快一步出来,一见眼前的景况轻轻一笑,团扇一拂,好似他湿淋淋的衣服还会飘一般。 眼前竟然是片荷塘,他们钻出来的地方是座假山洞口,荷塘外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若隐若现,竟然仿佛一脚踏进了什么王公贵族的府邸。那红衣女子女婢打扮,突然看见一个人从荷塘假山湿淋淋地钻7出来,难怪丢下花篮转身就逃。 “这家人竟然在荷花塘里养怪物一样的大鳄鱼。”圣香喃喃地说,显然隧道里那头巨大无比的鬼东西就是这家人养的,否则那边洞口离地十丈,洞口又小,就算它长翅膀也飞不出去。他们几人被洪水从那边洞口;中了下来,和大鳄鱼亲亲热热共处一室,杀了它钻了过来,莫怪那小女婢宛如见鬼。 李陵宴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纯秀淡雅的荷花,垂下眼睑,心平气和地说:“这地方好得很。” 上玄口齿一动,这地方分明诡秘古怪得很,有哪家善良之辈会在花园里养这种鳄鱼?却听玉崔嵬俯身折了片荷花瓣下来,深深呵了口气,“这果然是个好地方。” 上玄凝目去看他折的花瓣,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圣香一手搭上他的肩,笑眯眯地说:“荷塘大得很。” 上玄皱眉不答,这荷塘大得很,比他燕王府后花园那一片还大,四周为怕鳄鱼爬出还设了极高的白石栏杆,桥梁什么的也都雕刻镶嵌得十分精致。 “这荷塘比御花园里那个还大,还有这些房子阁子园子……”圣香指着周围的亭台楼阁,“我看见的十八处。” 上玄的眉头蹙得更紧,“好大的排场!” 圣香用力往下按了下肩,使劲点头,“这里的主人很有钱。” 上玄点了点头,李陵宴还闭着眼睛仿佛在享受荷花香,玉崔嵬柔声说:“那条鳄鱼说明这位很有钱的主人不喜欢有访客。” 圣香笑吟吟地点头,那神态仿佛玉崔嵬便是他多年知心密友,“本少爷虽然不知道这能说明什么,但至少咱们绝对是不受欢迎的——坏、人。” 正在说话之间,对面桥梁那边花木拂动,缓缓地走过一个人,往这边掠了一眼,突然看见了站在荷塘假山上的不速之客,怔了一怔,踏上桥梁,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 他们这么钻出来主人必然要有反应,但先站出来的是这样一位女子,倒是出乎四人的意料,顿时四个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这位缓步走过来的女子身上。 她很年轻,十七八岁,一身淡青色长裙,裙外罩着几层轻纱,甚是朴素,质地却是上乘。发髻绾得很高,插着数枚玉簪,那玉簪雕得极是复杂,以玉崔嵬的眼力和鉴别力竟也一时看不出那是什么。女子眼角有淡淡一点褐色痣痕,相貌甚是高贵清雅,比同龄少女多了一份安然之态——只是人说堕泪痣为不祥之相,映得她的容色微微有点憔悴。 看着这样的女子,玉崔嵬眉心微蹙,上玄心头微微一震,他在宫中多年,如此雍容清雅的女子他也不曾见过,刹那间袭上心头的却是一股不祥之感。李陵宴睁开了眼睛,对着缓步而来的青衣少女很好看也很清晰地一笑。只有圣香“哗”的一声叫了起来:“你好有钱啊!” 那青衣少女并不特别吃惊,但也宛然笑了,扫了四位不速之客一眼,“恕我冒昧,四位公子是如何如此……到达此地?” 圣香抢话:“我们号称‘红水河四大才子’,家住大明山,刚才结伴游山玩水做诗联句的时候遇到上游小堤坝决口,河水暴涨把我们都冲进了这里。”他指指身后的隧道,“等我们醒过来就在里面了,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 青衣少女微笑,“进了里面也是不那么容易能出来的。” “你说里面的大鳄鱼?”圣香眨眨眼,指着玉崔嵬,“他打死的。” 上玄吃了一惊,圣香扯谎说他们是“红水河四大才子”,却又轻易说出他们打死鳄鱼,岂不是更加惹人怀疑? 青衣少女微笑看了玉崔嵬一眼,“公子容颜俊美,不想武功高强,但能到此地之人,又有哪位不是高人之中的高人,妾身失敬了。”说着她盈盈行礼,举手平袖,“贵客临门,这边请。” 这位青衣少女说话打扮显然不是此地主人就是此地主人的重要亲眷,四人对她的态度都有些意外,本以为一场大战避免不了,却不想主人平静舒缓,气度祥和。 这位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正当几人过了桥梁刚刚走上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刚才那位红衣女婢引着一群衣着古怪的仆人远远冲了过来,那群仆人数目不下百人,手里持剑持弓,有些人还拿着些奇怪的兵器,大声呼喝着冲了过来。 那青衣少女一声轻叱:“站住!” 红衣女婢和那些仆人顿时刹住狂奔扑来的势头,只听青衣少女和颜悦色地挥了挥衣袖,“这四位公子是我贵客,大家散去,不要惊了客人。” “是!”仆人齐声得令,转身往来处奔去。 圣香和上玄互看了一眼,圣香眨眨眼睛,上玄眉头皱得更深,玉崔嵬似乎浑然不觉,李陵宴也只是更加小心地敛了敛眼角。 大明山下。 山洪突发,淹没了北汉军队,几位重要人物在大水里失去了踪影。剩下的北汉军队在接下来的三天之内散去了十之五六,姜臣明闻讯急急赶来坐镇大局,收拾残兵,凭借屈指良之力,在第四天横扫青竹红墙。北汉军队付出了三百来条人命的代价,祭血会的总坛却燃起了熊熊大火,“四裂月”战死两人,李侍御下落不明,屈指良却俘获了李陵宴的母亲李夫人。 虽说似乎扫荡了祭血会的主力,但姜臣明自己心里清楚,李陵宴的实力他没有得到一半,李侍御和怀月、悲月逃了,这几个人手下的重要角色如杏杏之流也逃了,他没能控制祭血会,除了抓到李夫人,他在青竹红墙的烈火中付出了三百多人命,一无所获。 他本打算悄悄逼降祭血会,收为己用,以大明山为基地,掉头逃避大宋对北汉旧地的打击,重整旗鼓,然后以上玄为旗号揭竿而起。被迫攻山使他计划全盘错乱,此事随着逃离的众人传扬出去,大宋朝有什么反应尚不知晓,但碧落宫得知屈指良人在大明山,近日精锐潜下,似乎暗藏屈指良左右。这让他不敢再轻易使用手里这一枚重棋,若是当真让碧落宫约战或者伏击成功,他便失去了一份绝无仅有的强大助力,在上玄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他越发珍惜屈指良。于是姜臣明决定七日之内离开大明山,由明转暗,把蛇尾巴盘了起来,潜伏避敌。 姜臣明一路由明转暗,宛郁月旦手下的碧落宫声势却越来越大。首先他手下暗兵似乎无处不在,屈指良行踪所至,他似乎了如指掌;其次他并不单单只是关心屈指良,听说李夫人给屈指良带走了,李侍御和悲月却落入宛郁月旦手里。江湖这几日虽然面上平静,但谁都知道,李陵宴如果不死,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但关键时候,李陵宴在哪里呢? 随水而去的四个人都还活着吗? 大多数人都希望李陵宴这恶魔就此死了算了,关于这伙扫荡祭血会的奇兵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要剿灭祭血会,大家好奇得很。究竟有哪些人纠缠其中江湖上并不清楚,只知道泰山北斗“楚神铁马”屈指良在大明山出现过,不免许多功劳都记在屈指良头上,大家歌功颂德说屈大侠果然便是拯救江湖于水火之中的屈大侠。 江湖上只有极少数人在想:他们还活着吗? 容隐是最早知道出了什么事的,毕竟北汉残军暗中南下,在大明山鹬蚌相争他是默许的。当大明山火起、姜臣明潜伏,他就知道自己决断无误,北汉军果然和祭血会两败俱伤,祭血会主力被;中散,姜臣明揭竿未成已经事情败露,又复惹祸上身。但圣香、上玄和李陵宴一起失踪,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没说后悔。只是有整整两天没有说话。 宛郁月旦是第二个收到消息的,看过了之后他微微一笑,碧落宫座下第一人碧涟漪拱手问他是否相信,宛郁月旦支颌说:“如果我也掉下水,你信我会死吗?”于是碧涟漪大笑,宛郁月旦含笑。 在这神秘花园留住了五六天,李陵宴的内伤已经大好,其余三个人早巳神完气足地把这里溜达了个遍,此地似乎是环山之中的一小块盆地,盆地即是山庄,虽然楼阁林立花园处处十分华丽,但并没有路途出去。也就是说,除了翻越这些几百上千丈的悬崖峭壁,留在这里的人只能永远留在这里,所以这里叫“莫去山庄”。在建造这座府邸的时候,堵死了所有能出去的路,甚至把本来平缓的山坡硬生生凿成绝壁,把某些山间小道用巨石垒起,再往缝隙里添土种树,数十年下来,那些树和藤蔓早已长满石壁,完全不可能推倒。 此地必然有古怪,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出不去,从原来的隧道回去似乎不难,但当他们想要从那个十丈高的洞口丢绳索爬上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头死掉的鳄鱼泡在水里发了胀,堵死了那个隧道,洞口狭小,推也推不动这数百斤上千斤的怪物,要想出去,至少要等个十天半个月等它腐烂被虫子给吃了。一想到要从那么恶心的地方出去,圣香叫苦连天,说宁愿在这里住一辈子。 那位青衣少女自称姓刘,单名妓,这座府邸是她爹生前盖的,她也不知道如何出去。又说二十年来误入此地的人多达十四位,多数都是砍柴的苗民,其中位老死于此,两位病故,还有四位还在这里生活,从来没有人出去过。 刘姓女子身边还有两位敬她如神明的老头老太,一位口叫蒲世东,一位口叫苏青娥。这两位可就没有刘妓大方素雅,对圣香一行隐隐约约充满敌意。 这一日已是留住的第七天,风和日丽,流动在莫去山庄的风中带着股说不出的花香,园子里的几种鲜花一起开了。 园中传来琵琶之声,时日也已渐渐入秋,虽然在南方,但早晚也能感到寒意了,琵琶声远远传来,犹如临水传波,十分动听。 “不知道是谁在弹琵琶?”圣香在花园里捉了一只蜗牛,正拿去给玉崔嵬献宝,半途听到了琵琶声,满脸的赞叹之色。 玉崔嵬一身朴素白袍,那一身浴袍已损毁不能再穿,穿着正经衣服扎起发冠的玉崔嵬看起来却很正气,一点不露妩媚之色,此时不认识他的人看了他定然觉得这位公子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却不失成熟可靠,潇洒俊逸。闻言,玉崔嵬笑了,“亡国之音。” 圣香把蜗牛丢在桌上,和玉崔嵬一同听了一会儿琵琶,突然说:“喂,大玉,有件事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他没说什么事,玉崔嵬却含笑缓缓移过目光看着他,“哦?” 圣香叹了口气,“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 玉崔嵬又笑了,柔声说:“你不爱我看我就不看。”他转过脸,静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对刘妓,得不防。” 圣香从没听他正经说过一句话,他正经起来语调很低沉,词句却很简短,入耳让人浑身一凛。听了玉崔嵬这七个字,圣香笑笑,手里的扇子“嚓”地打开了一点,再合上,“这里有成百上千人,没有一片菜地,二十多年还是三十多年没出去过怎么吃饭?绝对是骗人的。”望着他捉来的蜗牛,圣香缓缓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在怀疑一件事……大玉,这是《子夜歌》……” 玉崔嵬微微一笑,“你也听出来了?《子夜歌》。”远处的琵琶依然弹奏着《子夜歌》的曲调,只听玉崔嵬含笑说:“《子夜歌》是李煜四年前写的,如果这地方真的与世隔绝,怎么可能会弹?此地不仅和外面有联系,而且联系密切,连流行的诗词歌赋都很熟悉。” 圣香眨了眨眼睛,望着蜗牛慢慢地说:“这个我不怀疑,刘妓必定有问题,我只是想,她姓刘,他也姓刘……” 玉崔嵬突然一震,“你说——” 圣香截口喝道:“打住!” 玉崔嵬立时住嘴,虽然不至于骇然,脸上的神色还是吃了一惊,随即笑了,大笑,“我们先遇上了兵,后遇上了鬼。” 圣香瞪了他一眼,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大玉,这件事不管真的假的,不准让上玄知道。” 玉崔嵬柔声说:“我要是偏偏不听呢?” 圣香说:“你不听本少爷就去跳河。” 玉崔嵬又复柔柔地叹了口气,“我还真有些怕你跳河” 圣香做鬼脸,“如果本少爷死了,你会觉得很损失很损朱的。” 玉崔嵬笑而不答,圣香溜眼看见带来的那只蜗牛已经爬进了玉崔嵬桌上的茶壶,嘴里却说:“这里的老鼠洞就留给你找了,找不到我们就在这里白头偕老,死在一起。”说着挥挥手潇洒地走掉了。 玉崔嵬看着他走掉的背影,扬了扬眉头,圣香说“她姓刘,他也姓刘”———南汉后主刘铱也姓刘,这里正是南汉刘铱的地盘,如果刘妓是刘铱之女,在脱离大宋管辖的深山之中盖这样一个山庄,行踪诡秘、暗中留意中原各路消息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刘妓把他们四人软禁在这里是不想他们走漏风声,还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打算留人在此以供日后利用?不管是什么,如果刘妓真是南汉刘铱之女,绝不可能放四个闯入自己禁地的外人走。 这件事,当真过于复杂了,如果刘妓是刘铱之女,那岂不是南汉公主?这里说不定真的不仅是“像”王公贵族的府邸,它根本就“是”王公贵族的府邸。玉崔嵬轻轻一笑,揭开桌上的茶壶,他拿出了那只蜗牛,小心地把它放回窗外的大花园里去了。 圣香一路听着那《子夜歌》的琵琶声走到他自己的客房门口,抬起头来,喃喃地念:“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子夜歌》的曲调还在琵琶声里叹息,很旖旎,充满怀念和思慕。圣香纵身上屋顶,坐在那里看花园。 秋日温暖的阳光下,花园里寂静繁华,鲜花一朵又一朵,盛放着夏日最后的气息。 他看了花园很久,琵琶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怀抱琵琶的老女婢走向洗衣房,她有一头白发。 她在怀念谁?思慕什么?当年南汉国破的时候,她也许正当徐娘未老,也许,有过许多故事,也有过许多风流。 但南汉国破,刘铱称降于太祖,也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南汉、北汉、燕王、先皇、爹、娘、上玄、屈指良、百姓、兵马、皇帝、公主……圣香的呼吸随着思绪急促了起来,他的眼睛定定地睁得很大,看着花园里馥郁开放的鲜花,脸色在片刻间变得苍白,右手握住胸口的衣襟,慢慢地握紧。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你不舒服?”身后传来柔声询问,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圣香全身一震,本能地往侧一闪,他避开了那一搭。 转过身来,面前是青衣的刘妓,圣香看了她一眼,有一刹那毫无表情,然后一笑。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就那么一下。 那之后的片刻气氛奇异,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许多无言的东西,就着那琵琶未散的魂魄,这屋顶似乎突然脱离了真实的夏末秋初,在那片刻之间浑然成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脸色仍然很苍白,却不让人触摸,那一笑,便笑得能和你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刘妓的口齿一动想说什么,圣香突然对着她吐吐舌头,拉开脸皮做了个大鬼脸,掠身而过在她头顶上拍了一下,从屋顶上跃下,拔了根狗尾草,笑眯眯地闯入上玄的房间去了。 看着他掠下拔草而去的身影,刘妓白皙的脸上渐渐泛起一片红晕,伸指抚脸,她还没说什么,身后掠上两个人影,一个苍老的声音沉声说:“好身法!” 刘妓定了定神,点头微笑,“不愧是和‘天眼’、‘白发’称兄道弟的人。” 她身后的灰衣老妪却说:“公主小心,听从京城传回的消息,此人狡猾多智,行事不合常理,公主年幼,务必小心提防此人。” 刘妓点了点头,眸色很清,神色有点郁郁,却说:“方才我见他脸色苍白,看来传闻这位丞相公子身怀宿疾倒是不假,这几日咱们在茶水中下的蒲珐已经开始生效了。” 在她身后说话的老翁蒲世东说:“无论身怀何等宿疾,服下蒲珐三日之内定会发作,京城传来消息说大宋皇上对此人颇为宠爱,如果我们能拿下此人,对公主复国无疑有利。” 老妪苏青娥脸色并不轻松,拄着拐杖缓缓地说:“姜臣明已经遣使到达,又想和咱们谈婚事。上天有眼让这四个人跌入暗河自行送上门来,如不能好好利用,岂非辜负了苍天一番美意?” 刘妓轻轻叹了口气,“苏婆婆说的是。” 圣香拔了根草闯入上玄的房间,上玄正负手抬头看着屋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间人影一晃,圣香已在他眼前,笑眯眯地拿狗尾草去插他的鼻子。 上玄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嚯”的一声甩袖丢在地上,“你有完没完?” 圣香跟着他抬头看屋梁,当没有看见他盛怒的表情,无辜地指着屋梁,“有什么好看的?” 上玄“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心里对圣香种种愠怒未消。但他这两年沧桑历尽,无论多少抑郁愤恨他全都压在心底,如今被迫和圣香一同历难,他更不愿多话。 那屋梁上刻着山水纹路,十分婉转精细,线条流畅。圣香抬头看的时候心里突然泛起一个念头,上玄也依然皱眉看着那屋梁,良久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彼此之间做作怪异的气氛陡然淡了。上玄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一点,突然冷笑,“我说这地方不可能没有出口!” 那屋梁的山水纹路刻的便是整个山谷的山水,但山水图上清楚刻的几条河水在山庄里却没有看见。此地身处极南潮湿之地,河流众多:溶洞奇峰多不胜数,要在群山之中挖掘隧道通向外面,需要大批人力,但如果本有地底暗河,经由暗河出入,却既隐秘也不花力气。圣香和上玄都是从暗河跌下来的,自是再清楚不过:如果山水图所画无差,这山庄里的暗河必是出口。 “是谁在这些木头上刻上这么无聊的花纹……”圣香喃喃地念,心里却很清楚:大概是建造山庄的工匠被迫老死于此,山谷久住,地形早已熟悉,又复长日无聊,建造楼阁极尽繁复精巧,顺手把看惯熟悉的山庄地图给刻上去当图画了。他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叹了口气,转了话题:“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上玄不答。 “配天怎么样了?” “她走了。” 圣香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你后悔吗?” 上玄“嘿”了一声,“该后悔的人不是我。” 圣香看着他,那眼神很奇异,上玄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人,只听圣香慢慢地说:“我不相信——你不后悔——” 这句话说出来让上玄愕然,却仿佛舒解了他心里郁结的一些什么,听起来像被呵护温暖了一下。上玄立刻冷笑了一声,“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回不去了,不管是我,还是他。” 上玄嘴里的“他”自然是容隐。圣香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淡淡笑了笑,“他说——你可以恨他,甚至你可以去宫里上奏他诈死,他不妨欺君,你不可造反。”没等上玄说什么,圣香很快补了一句,“我想……如果你可以不反,他宁愿……抵命。” 上玄在听,只听圣香顿了一顿又说下去:“你该知道容容那种人,如果你想要的只是报仇,他会抵命一—不会等你用无辜百姓的血去换他的血。”上玄口齿一动要说什么,圣香立刻抢话,“如果你想要的不只是报仇,如果你真的变成姜臣明还是其他什么人复国的棋子——”圣香的眼神变得更加奇异,闪烁着浩瀚深邃的光,语气很平静,说的也很简短,“他会杀了你。” 上玄刚才想说什么,现在却沉默了。圣香在他屋里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也用方才那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地面,没再说什么。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间,上玄突然问:“这几年,你们……好吗?” 他问得很艰涩,圣香笑了,双手托腮笑颜灿烂地看着他,“则宁和还龄回来了,容容诈死娶了姑射,岐阳把神歆带到他那边去了,通微娶了个女妖怪,聿修——啊!”他突然大叫起来,抓住上玄的手摇晃,“你死也想不到,聿修啊,那个我以为他连女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木头,娶了百桃堂的老、板、娘!他现在是百桃堂那个开封第一大妓院的大老板,哈哈哈哈……” 上玄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笑了一下。圣香看见他嘴角一动,立刻打蛇随棍上,笑眯眯地说:“六音终于追到皇眷,听说最近美得不得了,自称‘天下第一美人’。不过本少爷有项本事绝对不输给他,你知道是什么吗?” 上玄脱口而出:“什么?”脱口之后立刻后悔,但圣香已经笑吟吟、无比神气得意地“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本少爷是‘天下第一媒人’,童叟无欺,天下第一!” 上玄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圣香打开折扇笑眯眯地扇着扇着。一阵凉风微微拂过,上玄才惊觉自己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笑容突然滞住,圣香用心良苦,他岂能不明白?“皇上是你杀父仇人,你不恨他?”他问。 “我不为死人活着。”圣香笑颜灿烂,近乎无瑕。 上玄默然,过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造反……嘿……不过是这两年一场无稽可笑的大梦,真的想做皇帝的人,不是我。” “本少爷就知道你是这种单纯好骗的笨蛋,没有本少爷罩着,一定要吃亏。”圣香瞪眼,“啪”的一记折扇打在上玄头顶,却“噗”的一声从中断裂——金边折扇为上玄“衮雪”所震,一下就断。圣香“啊”的一声惨叫,拿着断掉的折扇频频敲打上玄的头,“你这什么鬼功夫?不会打人只会震破河水,震塌溶洞,弄断我扇子,快赔本少爷扇子!银子本少爷多得是,不要!你做一把赔给我!不行!我不管你会不会做,总而言之你弄坏的就是要做一把赔给我……” 圣香轻功了得,上玄东躲西闪几次差点给他一下敲到,围着屋里转了几圈,不知上玄许诺了圣香什么东西,那大少爷终于心满意足地坐下,开始漫无天地地说这几年上玄不知道的许多琐事…… “告诉你,聿木头那老婆本少爷十分欣赏,你知道吗?她居然想到给聿木头立贞节牌坊,因为聿木头不好意思和她洞房花烛,哇哈哈哈……笑死我了……” 上玄屋里圣香的笑声不断,开始上玄还只是听,没说什么,到最后不知不觉已经开口:“你呢?这几年来,难道你没有成婚?” “像本少爷这样冰雪聪明善良威武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大人物,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找人成婚……” 喧哗声在下午结束,圣香和上玄说完这几年的悲欢喜乐,回他自己的房间。 他开门,深吸一口气,反手关门。 关门的时候他的手指已是微微颤抖,背倚着房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关上窗户,他的衣袖掠过桌面,桌上多了一截树枝。圣香剥下树皮,倒下茶水清洗干净,犹豫再三,他强迫自己把那段树皮嚼碎吃了下去。 这截树枝是圣香折狗尾草的时候一同折下的合欢树枝,合欢皮能安神解郁,活血化淤,常为养心益气之用。圣香坐在屋顶上看花园的时候已经很不舒服,他的药在渡汉水的时候随船一起沉了,岐阳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此时此刻,除了他自己无人可以依靠。 身周危险重重,李陵宴和玉崔嵬阴晴难测,刘妓不怀好意,他除了硬生生咽下这种树皮,还能怎样?如果可以不吃,杀了他的头他也不会吃,只是现在没有时机给他生病,更没有人给他撒娇推搪。 咽下满口苦涩生青的树皮,圣香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望着满院鲜花,良久没有动过一下。 第9章 天不教人客梦安 在圣香病发的时候,李陵宴也感觉到事情不妙,这天早上他突然无法呼吸了。就在他喝完早晨那一壶茶不久,他的手足麻痹,麻痹的感觉从手腕到肩头直到胸,片刻之间他呼吸困难,扑倒在自己的客房之中。虽然濒临窒息,李陵宴却心下雪亮:刘妓必然是在他们的饮食里面下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居然连玉崔嵬和他都没有认出来——必然不是普通毒物,必然是一种奇毒。 正当他神志出奇地清醒,却要窒息而死的时候,突然看见房门开了,一袭青衣闪了进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高贵淡雅的刘妓。她一脸镇定,似乎对李陵宴病发倒地丝毫不觉得奇怪,但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对死并不太在乎的李陵宴觉得奇怪了起来——她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搂住他的脖子,对着他的嘴吹了一口气进去。他无法呼吸,刘妓帮他呼吸,为他渡气。 为什么? 但让李陵宴更加奇怪甚至让他变色的事情在这间房里发生了——在那之后刘妓解了他的衣服,喂了他春药,爬上了他的床。她把她的处子之身,莫名其妙地、强迫地给了李陵宴。 两个时辰之后,蒲珐的药性过去,李陵宴能够说话能动弹的时候,刘妓还在他身边。她睁着眼睛,依然用她那双尊贵淡雅的眼睛看着床顶上的雕花,肌肤柔若春水,衣裳委地,神色却很平静。 “为什么?”李陵宴缓缓拉过锦衾温柔地覆盖在她身上,他与她不过一面之缘,话都没有说过,为什么突然有一天她给他下了毒药,再下了春药,与他大白天地度过鱼水之欢?他并没有特别变色,也没有特别觉得占了便宜,问话的声音和他昨天一样柔和小心。 “你知道吗?你中了蒲珐,刚才如果我想杀你,一百条命我都要了。”刘妓没看李陵宴,目光仍然看着屋顶,声音也一如既往,仿佛不染人间烟火,“你是江湖上的说杀人不眨眼,要杀专杀人满门的李陵宴,是不是?” 李陵宴笑了,“公主过奖了。” 刘妓缓缓眨了眨眼睛,“你也知道我是公主?” 李陵宴天真而带点稚气的眼神特别好看,“公主身处极南之地,手下兵卫过百,又姓刘,爱听《子夜歌》,我若不知道是公主,怎能算是李陵宴?”他微笑地看着刘妓,居然一点不安的样子都没有。 刘妓缓缓转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真的很聪明。”顿了一顿,她说,“你这么聪明,却要问我为什么……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快死的人吧?”李陵宴小心翼翼地看着刘妓的眼角,他觉得她眼角微微翘起的那一根睫毛特别好看。 刘妓凝视了他很久,慢慢伸手去摸他散落垂下的长发,“也……算是一个理由。” “今天的事,蒲公公和苏婆婆不知道吧?”李陵宴的声音更加小心,“今天你心情不好?”他并不排斥刘妓躺在他床上,这个女人很美,但主要的是她在高贵之下,有一股妖气。 他喜欢这股清雅雍容的妖气,有一丝邪质的恶念,像他的同类。 刘妓的手指挑到了李陵宴的鼻梁上,“真的没有感觉?”她问。 李陵宴微笑着摇头,“没有。” 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在李陵宴脸上缓缓划过,突然说起了大事:“你知道姜臣明为什么南下?除了河东那地方他待不下去,他最希望的就是和我联手——刘继长降了大宋,赵炅把他接了去,姜臣明虽然残兵在手,却师出无名。他想要我的‘刘’姓,或者赵德昭的‘赵’姓做旗号,复大汉国也罢,是篡位也好,他野心勃勃……不甘居于河东、不甘居于人下……我是刘继长的宗亲,都姓刘,都是大汉刘氏血脉,是前朝的皇亲国戚……姜臣明从几年前就想娶我为妻,联我南汉与北汉残兵之力,举复国旗求王位。”她说得很认真,并没有什么特别鄙夷的意思。 李陵宴也很认真在听,似乎在代她盘算,“这么说汉军已经南下,你也将要嫁于姜臣明了?” 刘妓点了点头,反问:“我能不嫁吗?” 李陵宴微笑摇头,“不能。” 刘妓也微笑了,“姜臣明不能容我偏安此地,我若不嫁,这里就和你的青竹红墙一样被夷为平地。何况既是为了复国,我又怎能不嫁……”她喃喃地说,“但我不想赔上所有……” 李陵宴伏下身轻轻吻了她一下,“所以你就来了?” 刘妓显得很温顺,却笑了笑说:“我来你这里,不是因为我看中了你。” 李陵宴“嗯”了一声,“说不定是因为你看不中我……” 刘妓笑了,一双线条明晰、晶莹完美的眼睛看着李陵宴,“既然我不能嫁给我看中的人,身子也要给一个我不讨厌却又不会伤害我的人。”她嘴上说得娇柔多情,心里另有盘算。 李陵宴微笑,“哦?” 刘妓看了他一眼,“你只会被人伤害,不会伤害别人。” 她的语调淡淡的,笃定得很,李陵宴听得笑了,不置可否,却问:“你看中的人是谁?” 刘妓不答,目光极是复杂,分不出是悲是喜,是承认还是否认。 “圣香吗?”李陵宴却轻声问,语调飘忽。 她轻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理了理长发,幽幽地说:“你真不笨。那春药本来不是为你准备的。圣香和你一样中了蒲珐……我本来以为会找到机会,要圣香留个孩子给我……可是他在别人房里扯了一个半时辰的闲话,明明已经病发了,我想不通他怎么能和平时一样……”她的脸色很沉郁,语调幽幽,“这样的男人就算喂下春药也未必有用。” “可是你喜欢他。”李陵宴笑笑。 “我——”刘妓呵出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口气,轻声说,“我喜欢的是他不笑的时候的眼神……像琉璃一样……他太坚强了,坚强到让人忍不住想让他哭, 想看看他心碎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她蹙眉凝神细思,慢慢地说:”我真的爱他,爱到很想伤害他……“ 李陵宴叹了口气,微笑说:“你只要杀了某些人,他就会心碎的。” 刘妓眼色一亮,“谁?” “比如说——‘白发’容隐,‘天眼’聿修,又或者他旁边的那位上玄公子。”李陵宴笑得比谁都温柔善良,“你放心,我会帮你,只要你让我出去,我一定会帮你的。”他低下头吻了刘妓,吻得居然特别仔细温柔,“只要是你的心愿,我都会帮你的。” 这个时候,圣香刚刚吃下了合欢树皮,上玄坐在房里心潮起伏,回想这几年的颠沛流离,而玉崔嵬却遇到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他出去找莫去山庄中所谓的“出去的路”,一不小心就让眼力奇好的他找到了一个地洞,以为是出口,高高兴兴一进去,却被地洞里的东西吓了一跳,吓了一大跳。 刘妓住处的古井之下是一个地牢! 玉崔嵬拂袖从井口飘然而下,在黑暗潮湿的地道里走了十来丈,眼前渐渐露出了烛火。以他极佳的眼力看去,那隧道尽头不是出口,却是钢筋铁骨铮铮亮的铁牢;甚至是人影重重,关满了人的地牢!他走进去几步,只听第一间铁牢里的人厉声喝道:“姓刘的妖女!就算你来一千次一万次,我薛卫明绝不可能沦为你刘家走狗!姓刘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爷爷活着设‘生地狱’,害人无数,荒淫昏庸,除了喝酒哪知民生疾苦?你爹只知太监是好东西,连新科状元都拖进宫去净身,笑话闹了好几年,军里将士连弓都拉不起,灭于宋军蹄下那是罪有应得!岭南此地就是沦为化外野民自生自灭,也绝不认你刘妓为主!” 第一间铁牢里握着栏杆浑身铁镣震得叮当作响的大汉宛若北方男子,肌肉纠结身材魁梧,与寻常南方人有所不同。但听他声声怒骂,却似乎在岭南一带居住很久了。玉崔嵬不知南汉刘氏数十年来暴虐荒唐惹得民怨沸腾,更不知道这位大汉口口声声骂的是些什么旧账,一目掠去,这里数十间铁牢关押了三十来个人,老幼不等,男女皆有,不知道是哪路人马。这么一顿,第一间铁牢里的大汉已经发现来的不是刘妓,立刻静了下来。第三间铁牢里坐的是位黑衣道人,沉声问道:“你可是刘家新来的牢头?” 牢头?玉崔嵬拂了拂衣袖,更见飘逸潇洒俊秀之态,拱了拱手,“在下姓玉,误入此地,不知诸位为何被关押此地?”言下斯文稳重,不见一点妖媚轻佻。 黑衣道人盘膝而坐,低沉地道:“贫道金丹,这位施主姓薛,绰号‘蛇鞭十九手’。” 玉崔嵬突然一怔,眼角一跳,心头一凉,难怪这些人看见他的半张鬼脸仍然不知道他是“鬼面人妖”玉崔嵬,“金丹道长?” 黑衣道人点头,伸指一点他铁牢的对墙。玉崔嵬顺势望去,只见一柄金质小剑钉在石墙上深入半尺,足见那一掷功力深厚,果然是金丹道长的“小金剑”。这位金丹道长是武当清静道长的师兄清和掌门的嫡传大弟子,清和死前曾留下遗言和信物,武当掌门之位传于金丹。但当年武当掌门大会上时年二十八岁的金丹道人没有出现,掌门之位不得不由清静代掌。这一代就代了二十年,人人都以为金丹在苗疆采药失踪,多半已经死了,却不料他竟被关在这里!金丹道长算来现在也四十八了,玉崔嵬成名只在十年之前,难怪金丹不知他的恶名。玉崔嵬“嗒”地退了一步,目光移向铁牢深处,“蛇鞭十九手”薛卫明更是二十多年前风云岭南的人物,看来这些人被关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刘妓把这些威名显赫的武林人物关在这里干什么?玉崔嵬衣袖一飘对着自己拂了拂,露齿一笑,其实她也正在用同样的把戏,软禁自己一行四人。如能控制这些威风八面影响重大的人物,就等于无形中获得了这些人物背后强大的势力——比如说,刘妓关住了圣香,日后与宋军正面冲突之时,即使不能让当朝丞相俯首称臣,至少也让赵普心神大乱——如她想入侵中原腹地,以金丹道人为把柄,武当一脉基于道义,又岂能与她放手为敌呢?这女子年纪小小,貌似秀雅,却是一肚子阴谋算计,俨然有枭雄之才。思考之间,玉崔嵬突然袖中刀出,“喀嚓”一声,他两把飞刀左右切断金丹道长和薛卫明铁牢的大锁,“铮铮”大锁落地,玉崔嵬转身拂袖而去,他一掠蹁跹如蝶,竟然不再理地牢里这一群怪人。 “玉兄弟!”薛卫明脱身出来一阵狂喜,看见玉崔嵬转身而去却是愕然:如果此人存心救人,为何不救到底?如果此人无心救人,为何要放他和金丹道长出来? 金丹道长开铁门出来,忍下被禁闭多年重获自由的喜悦,拾起地上那两把飞刀,脸色稍微有些沉重,“好功夫!可惜,不是正派功夫。” 薛卫明无暇和他谈论来人的武功是正是邪,在他持刀重砍之下,数十间铁牢被依次打开,这些和他们一道被关押了十年二十年不等的人,终于得见天日,重获自由。 玉崔嵬掉头离去,他心里还有个疑问:这里关押着这么多重要人物,为什么井口却没有守卫呢?是因为有守卫太显眼反而暴露了地牢,是刘妓太自信这地方不会被人发现,还是另有原因?他很快就发现了原因,还发现了这么多人被关在一起的原因:这地方是个进得来出不去的地方。 在他刚才进来的平淡无奇的那块土地上,现在已爬满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甲虫,不管那是什么虫,必定不会是好东西。最主要的是它们比蛇更可怕,蛇会爬,甲虫不但会爬,还会飞——这才是最让人防不胜防的。玉崔嵬驻足停住,这些虫只在出口前五尺和整个古井井壁的范围里来回爬动,形状恐怖,观之让人作呕。 他可不想做什么大侠,更没想过要救什么人,但他不想死在这里。 背后众人的脚步声临近,惊呼声起,大家都看到了在出口游走的怪虫。 怎么办? 上玄在房里坐到暮色渐重,才推开门出来散心。他习惯在夕阳西下时出来走走,因为从前则宁多半在这个时候来和他商量事情。顺着记忆中雕花的图样,他缓步往可能藏有暗河的地方走去,若有枯井或是池塘,不妨一试。正当他走到刘妓住的靖华园外,突然看见大批侍仆纷纷往园里赶去,个个悬带兵器,表情十分紧张。 那是在干什么?上玄闪身掠上靖华园内大树之顶,皱眉看见那一群侍仆把一罐罐诡异的小虫往古井里倾倒,古井底下人声鼎沸,显然关有! 池塘养鳄,古井藏虫,这刘妓貌似高贵秀雅,所作所为却颇让人胆寒。上玄折下一节树枝往前弹去,那树枝半空打了个折角从另一个角度撞向装虫的陶罐,一名侍仆手中的陶罐突然碎裂,那黑色古怪的甲虫爬遍他全身。惨叫声中众人惊恐闪避,四下张望,有人往树枝飞来的方向追去。没过多久那侍仆只剩下一具血骷髅,犹自颤动。 上玄脸上变色:好恐怖的虫子!正当他变色之示,古井底下刀光一闪,一把飞刀自底下掠起打了个症子,“哗”的一声带起两颗人头!两个陶罐轰然碎裂,那刚刚溅血的尸体上立刻叮满了黑色小虫。周围的侍仆在惨叫声中纷纷闪避。那飞刀要了两条人命,犹自雪亮光寒的斜掠五尺,“叮”的一声入地三寸,足见出手主人心狠手辣、功力深厚! 这赫然是玉崔嵬的飞刀!上玄脸色再变——他人在下面?他和玉崔嵬素不相识,此人放荡妖娆诡异神秘,他对玉崔嵬毫无好感,要救人吗? 此时玉崔嵬在底下却到了危急的时刻。 他已发现这些虫子怕寒铁,如果躲回铁牢,势必安全。但是人一旦回到铁牢,要出来只怕难若登天,外面往里头倒虫子的守卫正是要把他们逼回铁牢然后瓮中捉鳖,顺势重新锁门。但要是硬不回去,外面下来的虫子越来越多,已经有许多突破了五尺距离,直接飞进地牢见人就扑。地牢里的许多人也许二十年前都是好汉,奈何给关了这许多年,身体都很虚弱,有些还给废了武功,有些武功也荒废了不少,虽然刀剑齐挥,却挡不住纷纷飞入的虫子。不到一顿饭时间,里面惨叫声起,一个黄衣老人已经倒地,被虫子爬了满身。 “咄!”金丹道人果然不愧名门之后,眼见势急,仗剑冲在前面,剑发一招“雷火炼狱”,把数十只毒虫劈落剑下。薛卫明长鞭出手不断抽打古井两壁爬动的毒虫,每一鞭出手毒虫纷纷坠地,威力亦是不小。玉崔嵬并没有抢在前面做侠士,他只在人群里闪避,以他的轻功身法,毒虫自然难以近身,只是如此下去绝非长久之策。所以权衡利弊之下,玉崔嵬刚才便微微一笑,飞刀出手,一下要了地上两条人命。 古井里的毒虫一下子回头反啮,少了不少,金丹道人喘了口气,“施主好辣的手!” 薛卫明却不以为忤,“玉兄弟好身手!”身后还有一位老人缓缓地道:“若不把上头的人杀个精光,这一次只怕是逃不过这些畜墨的毒口。” 玉崔嵬拱了拱手,风度翩翩地道:“畜墨?前辈知道这是什么毒虫?” 那位灰衣老人冷冷地道:“吃尸体的毒虫,三十只畜墨两天能吃下一个人,这里少说也有三干只!” 玉崔嵬面不改色,依旧俊朗秀逸地含笑道:“既然咱们还不是尸体,料想这些虫子还奈何不了咱们。”他的衣袖再度一抬,众人眼前一亮,头顶又响起两声惨叫,古井里的畜墨又少了一些。众人面面相觑,金丹道人眉头微微一皱,只觉这位年轻人未免过于狠辣,杀人不眨眼。但薛卫明却佩服不已,深觉玉崔嵬果断干练,十分了得。他大步走过去拍着玉崔嵬的肩头,赞道:“好!说话说得豪气,杀人也杀得豪气!玉兄弟如此武功,想必是江湖道上了不起的英雄少年,薛老哥佩服、佩服!” 英雄少年?玉崔嵬含笑振了振衣袖,“可惜我的飞刀全部发完了,等上面的畜墨吃完死人,咱们怎么办?” 一言说毕,众人为之沉默,大家的兵器不是寒铁打造不能驱虫,也没有比较沉重的暗器能够倒上飞旋,又何况上面既然死了四人,定然要加强防备,要再故伎重施,已不可能了。 怎么办? 众人沉默,玉崔嵬心下却是毫无顾忌:若是杀不了上头的人,万一毒虫下来了他就杀旁边的人,反正地牢里人数众多,就算有几千虫子也有吃饱的时候。 他心下安定,谈笑自若。旁边豪迈的薛卫明万万想不到他激赏的“英雄少年”心里算定的是这种主意,仍自忧心如焚。 古井下两次飞刀伤人,井口的侍仆纷纷闪避一边,不敢再往里面倒虫。上玄暂且在一边观望,不久一个灰衣老者拄杖走来,低声询问了一下情况,脸现冷笑,喝了一声:“底下的人听着!不管是谁想从我‘狱王牢’里救人,都趁早给我回铁牢里去。若是三下仍然不听号令,莫怪我打通河水,活活淹了这口古井!” 此言一出,井底下起了一阵骚动。上玄却是冷冷一笑——这话证明:地下暗河就在这里,暗道就算不在刘妓屋内,也在靖华园中!这时只听井底下有人心气平和地说话:“蒲世东,淹死了我等诸人,你不怕你南汉军挥师中原,将少了许多筹码?”开口的是金丹道长。 上玄虽然不认识,却也知道底下关的必是重要人物。他只是奇怪玉崔嵬怎么会也在下面。 灰衣老者蒲世东冷笑,“我主只需你们衣物在手便足以牵制大局,你们的死活自便,老夫悉听尊便。” 这时井底下有人幽幽地说:“蒲老先生,我等宁为尊严而死,不愿苟且偷生,你放水吧。”开口的正是玉崔嵬。 上玄大为诧异:这人虽不见得贪生怕死,但绝不是这种刚烈之辈,这话从玉崔嵬嘴里说出来再奇怪不过。他心里断定玉崔嵬另有所图。 此刻蒲世东一怔,失笑说:“原来是玉公子在下面,你是我家姑娘贵客,我岂敢如此冒犯?”话虽如此说,上玄看得清他脸现狠毒之色,微微比画了下手势,有人领命离开。 井底众人一听玉崔嵬绝话说出口,不免纷纷变色,有些人惊恐之色溢于言表,但薛卫明却仰天大笑,“玉兄弟不愧是英雄少年,生死视如等闲但求我一口正气存!好!好!好!”金丹道长本来觉得玉崔嵬心狠手辣不甚喜欢,此时听他一言,心下也不免赞赏他的硬气。底下的人虽然喧哗,暂时却想不出什么逃生的妙计。 此时古井壁响起了一阵扎扎巨响,一块陈旧的石板被移开,强大的河水果然从石板后疯狂涌入——蒲世东方才说得客气,下手杀人却毫不容情! “啊——,‘古井之下惊呼惨叫连连,眼看那里就将变成人间地狱。 上玄身形一动,正打算出手救人,突然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嘴,有人笑吟吟地悄声说:“等一等。” 上玄被这一只手捂得差点从树上掉下去,闻到淡淡的糕点香气,惊魂一定才知道是圣香。这位少爷公子回去换了身衣服,不知从哪里又弄了把新的金边折扇,也不知何时坐在他身后一同看戏,满脸的兴致盎然。而此时地底洪水似乎已经淹没了人身,惊呼之声反而不见了。“圣香,你见死不救?” 圣香敲了下他的头,“呆头猪!我叫你救人你才救人,否则你会坏了大玉的好事!” 正当说话之际,井底的洪水已经淹没整个古井,漫上井口的洪水带上来的竟先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虫子,虫子浮在水上仍拼命挣扎。但像有一排气浪在底下突然发作,惊天的巨浪从水下泛起,带着无数挣扎的虫子泼向井外,蒲世东大惊后退,只见水花激荡之中,几人从水里脱身而出,其中一人气定神闲,正是玉崔嵬。 这时圣香指着方才发出灌水声的地方,推了一把上玄,喝道:“‘衮雪神功’,斩!” 上玄拔身挥掌,掌缘带起一阵酷寒炽热,轰然斩在古井西南角。他这突如其来现身一斩,让蒲世东和玉崔嵬都是一怔,只听地底再次发出轰然声响,裂开了几道缝隙,随着大水激荡,地表泥土崩裂,露出了距离表面不到三尺的一个水道,正是这水道之水不断流入枯井。 但枯井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随着河水上浮,纷纷爬上了地面,却没有一个被水淹死。无人被淹死,但那些吃人的虫子被水冲得七零八落,看来却是活不久了。 蒲世东没想到一招之失竟然形势急转直下,脸色严酷,挥手发起了急哨示警。这时一个锦衣少年笑吟吟且慢吞吞地从东边一棵大树上爬下来,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树上摘的果子,指着蒲世东对玉崔嵬笑,“本少爷活了这么久没见过这么笨的老头,他以为人是秤砣,被水一淹就沉在底下不会动了?这么大一个井往里灌水人当然是浮起来——呆、头、大、笨、猪!” 人在水里就算不会水大半也是浮起来,何况井下都是经验丰富身怀武功的高人。闭住呼吸片刻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那些畜墨比水轻多了,纷纷浮在水上,密密麻麻几层,受玉崔嵬、金丹道长、薛卫明几人合力一掀一震随着浪花被掀翻出来,丝毫伤不了人。蒲世东开口说要灌水,玉崔嵬正想不到怎么脱身,闻言心里大笑,说的一番大义凛然纯是为了让他早点灌水,以免后悔。 金丹道长几人冲上井口,脚踏实地之后第一件惊愕的事是亲眼见了上玄掌劈泥土,竟能震裂三尺土层,“‘衮雪神功’!”几人脱口而出,惊疑不定地看着上玄。玉崔嵬和圣香想的却比众人都快一步,两人站定人群东西两角,压着刚刚出水的一群老弱病残一步一步往人群中间聚集。虽然玉崔嵬反将了蒲世东一军,这里却毕竟是南汉后主的遗老遗少,势力非同小可,救出了地牢里的人等于和刘妓当众翻脸为敌,此情此景除了“杀出去”三个字,已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暗河在这里,离开莫去山庄的路一定是有的,说不定就在身后屋里的某一个角落。只是面对成百上千的侍仆和弓箭,面对蒲世东和苏青娥,这条路却是如此遥远,好像遥不可及。圣香和玉崔嵬隔着古井底下出来的数十个人遥遥背对,上玄挡在蒲世东面前,三人把其他人护在中间,俨然是一层防御。 蒲世东冷冷地笑了,“年轻人,我奉劝一句,想救人性命是好事,但把自己也搭了进去,那就不是好事,是猪!”刚才圣香嘲笑他是呆头大笨猪,他此时反嘲回去,出了心头一口恶气,“给我射!”他一声令下,四周弓箭手箭如雨发,“嗖嗖”自四面八方而来。 从古井里逃出来的有三十二人,其中老者十人,女子三人,被废去武功的九人,其余诸人就算身体完好,武功二十年没练都已荒废不少,而且悉数身体虚弱。金丹道长和薛卫明还算壮年倒也罢了,大多数人却是不堪再受激战之苦。圣香自出门至今第一次遇上了除了打毫无转圜机会的场面,他身后挡着的几人里有三人被废去右手,还有两位老妪,可以说毫无抵抗之力,能不能幸免于难全看圣香一身武功造诣如何了! 箭如雨发,“嗖嗖”射来。圣香金边折扇弹、点、掠、撞、斩、推、挡,“啪啪啪”疾声连响,他竟以折扇连拨带挡,犹如连拨急雨狂珠,把射来的五十五支长箭封止于三尺之外!玉崔嵬劈空掌连发,十掌之后非但长箭给他震落,连箭手都给他杀了一半;而上玄平推一掌,他身前三十箭手连人带弓飞跌出去,生死不明。金丹道长手持小金剑圈内守卫,和薛卫明相顾骇然:二十年未出江湖,江湖上后浪推前浪,这些年轻人的才智武功,实在骇人听闻。 箭雨过后,蒲世东眼见形势不妙,挥手喝道:“给我冲散人群,不能让他们结阵!”随着他的呼喝,靖华园内竟有十来匹高头大马往人群冲来,集结的人群顿时被马群冲散。众人纷纷闪避狂奔的马蹄,顷刻之间半圆的阵形散乱,随着人群的散乱,数十位头戴牛皮面具的怪人手持长刀,闪入人群,开始了势如疯虎的屠杀。 “啊——”的惨叫声起,一名黄衣人被砍死在两个牛皮人刀下,鲜血横溅三尺,十分骇人。圣香架开对着某个老太婆砍去的一刀,身后一阵微风,有人踢来一脚,他架开之后飞起一脚踢中身前人的手腕,身前人长刀脱手往身后人胸前插去。只听前后都有人“呵”地低呼一声,圣香已然一笑脱身而去。薛卫明长鞭多年未练,早已生疏,突然一鞭失控,往自己头上打来。正当他失手要将自己打个脑浆进裂时,鞭子蓦地被人从半途扯住,有个锦衣公子在闪避刀剑之时居然扯住他鞭子,在他鞭稍打了个死结,然后笑眯眯地斜身掠走。薛卫明本来愕然,挥鞭之后立刻省悟:鞭头打结重量集中,他挥舞起来更容易控制些,不免对圣香升起大大的好感。金丹道长的小金剑仅有五寸,多年未使,与长刀短兵相接只觉太险。突然一刀对着他的头颅当头砍下,金丹道长横剑去架,“铮”的一声剑短刀长,长刀砍到了金丹道长额前,形势危险之极。骤地人影一闪,金丹道长手上压力顿轻,却是上玄一手拾起那柄长刀,伸手一推让那刀柄撞在刀手胸口,那刀手顿时狂喷鲜血,不知死活。 靖华园内战得天翻地覆,尸横遍地,满天俱是伤者的哀呼呻吟。蒲世东和苏青娥见了围攻的形势,都是老眉一皱,倏然一取玉崔嵬,一取上玄,双双加入激战。 而这个时候,刘妓正在李陵宴房中,与他春宵一度,软语温存。 第10章 欲托朱弦写悲壮 蒲世东手持的也是二尺长刀,和四周的刀手一般无二。一刀迅雷霹雳般往玉崔嵬颈项劈去,玉崔嵬仰身后退,蒲世东刀上真力勃发,“嚓”的一声,玉崔嵬脸上笑意顿时一变——那刀离他衣襟一寸,竟然撕裂他衣袖一尺来长!“死刀!”玉崔嵬疾声震喝。 死刀!蒲世东这一刀号称“刀斩无常死”,听闻只需一点刀意入体,便能伤及五脏六腑,即使表面无伤也能杀人无形。薛卫明闻声变色,圣香却不知道死刀是什么玩意儿,没啥面子地拉拉他的衣袖,“那是什么?” “死刀以刀意伤人,无论是谁,务必离他刀刃一尺以上,否则伤人无救!”薛卫明振声大吼,正在零零散散动手的二十来人听闻死刀已是脸色大变,此时纷纷后撤,自行围成了新的圈子。 玉崔嵬一发觉蒲世东居然身怀死刀绝技,人本能地要往后闪避,却又突然发现身后老弱病残聚集成圈,显然全无招架之力。他若闪开,身后这一群必有数人伤在死刀之下,不知为何从来不把别人性命当一回事的玉崔嵬竟然滞了一下。这一滞,蒲世东瞧出破绽,明晃晃的长刀已经到了玉崔嵬胸口。玉崔嵬侧身急闪,不科蒲世东这一刀贴身疾转,随他侧闪之势,突然往他身后一个黄衣女子砍去——这一刀,才是蒲世东全身功力所聚,他要杀人立威!那黄衣女子也非泛泛之辈,出剑招架,看她出剑的架势却是峨嵋弟子。但看蒲世东这一刀“死魂斩”刀到半空掠起一层淡淡黑气,黄衣女子剑到半途竟而凭空“喀啦”断裂,蒲世东陡然一声冷笑,半截断剑随着他内力激发倒射,“嗖”的一声和他的“死魂斩”一起堪堪到了黄衣女子胸口! 正当这要杀人溅血的瞬间,蒲世东骤然浑身起了一阵颤抖,“哇”的一口鲜血先于他的“死魂斩”喷到黄衣女子胸前。黄衣女子大骇避开,那一招“死魂斩”到她身前已经乏力,竟被她的断剑架开,堪堪死里逃生。蒲世东喷出一口鲜血,扑出一步之后狂怒回头——身后玉崔嵬飘然后退,一身儒衫干干净净,没染上一滴血,就好像刚才趁机偷袭以一招“独不见”击破蒲世东护身真气,伤及蒲世东的人不是他。薛卫明大声赞好,玉崔嵬面上涌起一层轻笑,黄衣女子死不死他不在乎,但蒲世东借他杀人,他玉崔嵬是什么人物!岂是能让人轻易利用的? 蒲世东受点轻伤,凝刀不发,恶狠狠地盯着玉崔嵬。 玉崔嵬眼角微微挑起,含一丝残笑,也是全神贯注等待蒲世东的反击。 这两个人当真交上手,下一击必有人命丧当场! 而苏青娥扑向上玄,她的兵刃却是半截长枪。大宋“杨家枪”赫赫有名,不知她这半截枪又是什么名堂。上玄眼现久已不见的猖狂之气,挥袖一卷,苏青娥那半截枪已在他长袖之中。上玄左手画圆合围,四平八稳地一拗,苏青娥的半截枪已然被他拗弯作废。 但这老太婆却剽悍得很,半截枪被夺,她居然从袖底抖出了半截铁索,索头双勾,带着一溜乌光往上玄双目“刷”的一声抖去。 半截枪、半截索,这都是寻常兵器之一半。金丹道长沉声道:“紫衣门下!” 原来岭南有紫衣门,擅使十八般兵器。紫衣门的门规是以败在自己手下的敌人兵器为兵器,截去一半以示区别,能使的兵刃越多,证明武功越高。苏青娥由枪换索,再由索换剑,由剑换刀,一眨眼换了四种兵刃,全悉毁在上玄一招之下!但上玄“衮雪”之功极耗精力,缠绵激战这么久,当苏青娥第五种兵器半截棍出手之后,上玄一掌前劈只是让棍身裂隙,已无法将它一下劈断了。 形势渐渐地在起着微妙的变化,从势均力敌,变得对圣香那一边不利。 玉崔嵬和上玄被蒲世东与苏青娥缠住,维护众人安危的重任突然全部落在圣香头上,金丹道长和薛卫明竭力自保,但三人已有难以兼顾的感觉。 这个时候,如果有李陵宴在,想必情势会大大不同……奋战之中的三人不自觉都曾这么想过。 “啪”的一声,圣香开扇截断一个牛皮人大腿经脉,倒跃帮助一位白发老者架开身后一刀,又随即拉了打到昏头的一个青衣中年人一把,以免他杀错友人。掠了他一眼圣香才发现他是个和尚,只不过长期没有剃发,身上的衣服却是僧衣。刘妓收罗的各种势力的人物真不少,这点和李陵宴大不相同。李陵宴驱使会众是以财利诱莽夫、以才智服下属、以复仇聚人心,加之毫不忌讳的欺诈威胁,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气势。而刘妓没有李陵宴操纵人心的本事,她却从小处着手,自己不行便从外借力,借这数十位江湖元老、名人、侠士的昔日威名,给自己:壮势。小宴一直没有出现——他怎么可能没有出现?圣香刹那之间想到:李陵宴和刘妓——他们可以互补!他们可以合作——他们会合作—— 如果这两人一拍即合,要杀屈指良或者在岭南重建南汉小国,并非难若登天。胸口突然再次烦闷起来,圣香急促地喘息,握紧扇柄挡开身前流闪的长刀,冷汗自他额头流下沁湿了发丝——李陵宴真的和刘妓合作了吗?这一旦合作,便不仅仅是江湖恩怨,而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李陵宴啊李陵宴,你为何总要和天下苍生为敌?为什么总是坚持要走不归之路……越走越决裂,越走越不回头——那当真是你所追求的东西吗? “当”的一声,突然耳畔响起金铁交呜之声,圣香悚然一惊,才知道金丹道长替他架了一刀,露出笑脸谢了一声,后跃之时足踝一软,差点跌倒。 圣香……上玄在和苏青娥的激战中骤然看见,心下一惊!他知道圣香已是强弩之末,本来他练功根基就不扎实,加上心疾在身,更是不堪久战,要是圣香出了什么事……他居然浑身冒起了一阵寒气,圣香会出事吗?他不能想象圣香如果出了事,天地将会变成什么样子……皇上、丞相、容隐、聿修、则宁、通微、岐阳、六音他们——会怎么样?稍一疏神,突然肩头一阵剧痛,他极快地反手扣住扎入他肩肉的长矛。苏青娥换了半截长矛,刚才一招“浮云探日”,矛头扎入了上玄肩头,这矛头还有倒勾,她仰天大笑,回力猛拉,硬生生要从上玄肩头扯下一块肉来。 圣香……玉崔嵬站的角度正好看见圣香那一下踉跄,心神微微一震。蒲世东与他苦苦对峙良久,玉崔嵬临敌经验丰富老到,他找不到丝毫破绽。玉崔嵬比他年轻许多,长期对峙下去必是蒲世东先支持不住,正在懊恼,突然见玉崔嵬眼眸一动,蕴势已久的“无常斩”随他一声大喝发了出去。 死刀一击快逾闪电,玉崔嵬回神之际那刀尖已经触及了他胸口,一股阴郁混浊的杀气透肤而入,他身后尚有全无抵抗能力的十来人——“砰”的一声轰然 大响,玉崔嵬挺胸硬受死刀一击,随即右手长袖拂出,在蒲世东胸口轻轻地点了一下。 “你……”蒲世东一击得手,正在狂喜,突然面容抽搐,丝丝黑血缓缓从七窍溢出,“当啷”一声长刀落地,他竟就如此“扑通”倒地死去。看似他赢了,却受不起玉崔嵬长袖一拂。薛卫明赶了过来,失声问:“玉兄弟,伤得如何?” 玉崔嵬整理了一下被刀砍裂的衣襟,转过身来,那胸口肌肤雪白细腻,居然连一点伤口都没有。他悠悠地说:“你说呢?” 这是什么武功能硬受蒲世东死刀一击,竟毫发无损?薛卫明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那边招式已经渐渐散乱的圣香笑眯眯地说:“大玉是个很神奇的人……薛大头,你该相信你看‘英雄少年’的眼光,所有的‘英雄少年’和‘邪派魔头’对打的结果都是不会死的。”他分明喘气喘得辛苦,笑容却比平时还灿烂。 蒲世东一死,苏青娥脸色大变,上玄“喀啦”一下握断那根长矛,她一声尖啸,居然飘身疾退,掠入草丛消失不见了。苏青娥一退,周围七零八落的牛皮刀手也纷纷退去,片刻前嘈杂的战场一下子安静下来,甚至寂静如死。 圣香立刻跌坐在地上,一迭声叫了起来:“本少爷头痛心痛胃痛手痛脚痛……还有眼睛痛!” 上玄肩头的伤口血流如注,正以左手按住右肩,鲜血犹自从他指缝流下,闻声忍不住哼了一声:“怎么会眼睛痛?” 圣香对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本少爷看见那么多刀在眼前晃来晃去,看得太久眼睛太累,当然眼睛会痛!还有耳朵痛!听了太久‘当当当当’的声音。鼻子也痛,眉毛也痛,总而言之我全身上下哪里都痛。本少爷体弱多病,你们再不快点来救我,我会死的……”他坐在地上“唉唉”口叫。 金丹道长快步过来,无暇理会圣香的惨叫,为上玄拔去矛头,包扎伤口。手边无药,只得撕下衣襟草草包扎,幸好只是皮肉之伤,大不了是暂时废了上玄右臂,并不严重。薛卫明满身血汗合流,也是一屁股坐在地下,喘着粗气。圣香边叫边溜了一眼人数:地牢这一群保住性命的约莫二十人,但都已脸色惨白,似乎吹口气就会死掉。眼珠子转了两转,他指着被上玄打开一个口子的暗河河道,“我们逃走吧。” 一个被砍了两刀的灰衣老者道:“从这里逃走?” 上玄“哼”了一声:“不想走的可以留下。”他从小养尊处优,在姜臣明军中也是颐指气使,一旦摆脱了那种颓废茫然的心境,旧时的骄气自然而然冒了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不免觉得此人武功虽高,却是盛气凌人,毫无礼数,不如姓玉的年轻人知书达理,看玉崔嵬的目光由佩服更多了几分欣赏。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众老头对玉崔嵬青睐有加,他现在知道大玉不仅对年轻少男少女很有办法,对这些一把年纪的老头老太也很有办法,可见被人称为魅惑江湖的大色魔,的确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这时玉崔嵬已经温文尔雅地行礼,回答老前辈的疑问:“莫去山庄身处盆地,别无出路,我们猜测想要出去只能凭借山庄底下的暗河,但底下究竟有多少危险,难以估计。” 灰衣老者仰头闭目思索了一阵,“众位以为如何?”他睁开眼睛环视各位地牢难友,沉声道:“老夫宁可死在这暗河之中,也绝不重回铁牢生涯!” 此言一出,被关押在地牢中的众人都泛起了一层激动之色,连连点头。圣香好奇地拉了薛卫明一下,才知道这位灰衣老头大大有名,居然是二十三年前江湖施棋阁军师诸葛智。听到这名字圣香差点呛了一口气,自己和自己打赌这名字绝对是他变成“军师”后自己改的,看这老头严肃的模样,真看不出他有“诸葛”那般的“智”。但施棋阁在二十三年前却是威震蜀川的一方霸主,现在虽然式微,影响仍在,这位诸葛智绝非泛泛之辈。经过一阵吵吵嚷嚷,一群封闭多年的老头老太终于决定跟着圣香一行由暗河逃生。 玉崔嵬一副玉树临风、俊逸潇洒的模样,玩了会儿走到圣香身边笑,“原来做江湖大侠就是这种滋味。” 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如果换回你那身睡衣,这些老头说不定会全去自杀。” 玉崔嵬背着那群对他赞赏有加的人群,对着圣香媚眼如丝,语气轻飘飘软绵绵地说:“苏老太婆怎么撤了?” 圣香眼看着上玄站在人群中却没人理睬他,他也不理睬别人,正在连连摇头,闻言嘻嘻一笑,“蒲世东一死,照着刚才那样打下去,除了两败俱伤、全部死光之外哪里有什么好结果?” 玉崔嵬含笑,“可是她留下这个大洞突然撤走,明明就是逼人跳河。” 圣香对他做鬼脸,“这条地下大河难跳得很,既然是出入通道,一路上的麻烦肯定和大玉的情人差不多多。” 玉崔嵬不以为忤,还似乎眉开眼笑愉快得很,“我不怕麻烦。” “我怕”圣香举手叫,高挑眉挑衅一样看他。 玉崔嵬横扫了他一眼,突然微微一笑,“你怕什么?” 圣香笑嘻嘻地说:“我怕你不耐烦起来把后面的太婆太公全部杀了铺路,然后慢慢地走出去。”他虽然在笑,但这句话却不是在开玩笑。 玉崔嵬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角在笑,最后终于大笑起来,“是吗?” 圣香掠了他一眼,突然淡淡一笑,“如果到最后只有一个人出去,那一个人,不一定是你。” 玉崔嵬眼眸一动,看不远处上玄的背影,居然冷笑了一声,“也不一定是你,是吗?” 圣香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再拍了一下,笑了起来,“总之咱们一定要完整无缺地逃掉,姓刘的小丫头不能再仗着这群太公太婆的余威吓唬人,她就不成气候。”他答非所问,玲珑剔透的眼睛在笑,眉开眼笑。 接着下来二十来人,一个接一个下到了暗河道中,这里的河道明显经过修整,两壁凸出的部分被削去,比较宽敞。二十几人膛水走着,时时攀援,走了一阵河边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上有许多新的洞穴,再前面的暗河变得深而湍急,已经不能行走。众人面面相觑,只得往岸边的某一个山洞钻了进去。钻过山洞,眼前赫然是三具骷髅,不知是如何死去的,众人急急绕了出来,选择另一个洞穴。 如此折腾了一会儿,圣香一行终于穿过一个狭小的土洞,离开了暗河道。那是一个多年没人走过的小洞,每个人穿过去的时候身上都擦满泥土,钻过去的时候谁也没抱希望,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草地。 ■的星星,自出铁牢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却好像过了一辈子。 “大家都很疲惫,需要休息……”金丹道长起身对玉崔嵬说。 玉崔嵬点了点头,和蔼地扬声让大家都坐下休息调息。 圣香坐在地上笑眼看他:经过地牢一事,这些老头老太真的把他当成了拯救苍生的大侠,一切以他马首是瞻。 上玄不理睬玉崔嵬当他玉树临风的俊美侠客,坐在圣香身边,突然问:“身体怎么样?” 圣香懒懒地靠着石头坐着,“我头痛脚痛手痛胃痛眼睛痛鼻子痛眉毛痛……” 上玄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微微勾起一个冷笑的表情,“人家又不把你当救星,你操心那么多,值得吗?”圣香的身体还算健康,半日苦战不可能让他变成这样,定然是劳心劳力,以致心力交瘁。 圣香“哗”的一声叫了起来:“大侠本来就不是我,要不是大玉莫名其妙跳进那口古井,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掰指头算,“人是大玉放出来的,虫子是他想办法弄死的,蒲世东是他杀的,他这么英俊潇洒武功高强,当然是英雄。你以为像你和我躲在旁边看热闹,冲出去打架也不知道是救人还是救自己,像我们这样难道才是英雄?”他对上玄连瞪十七八眼,就像他妄想霸占玉崔嵬“大侠”的名头,而他正义的圣 香大少万万不能容许一样。 “他是在救人?他不是一直都在救他自己吗?”上玄“嘿嘿”冷笑了两声,“他哪有半点当真在替这些老头打算?”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圣香对上玄翻白眼,“说不定其实大玉打心底是个大侠料子,只是他一来没机会二来没想过,说不定这一次他就会变成名垂千古的大侠。而我——体弱多病的圣香少爷,只要跟在这种大侠后面就一定会被救,一定不会死,一定可以随时睡觉休息。”他很认真地看着上玄,越说越笃定玉崔嵬会是个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的大侠,一副对玉崔嵬充满信心、充满敬仰、充满崇拜的模样。 上玄“哼”了一声,“是吗?” 圣香做鬼脸,“你敢说一定不是?” 上玄断然说:“当然!” 两人在旁边一本正经地争吵,另一边和玉“大侠”商量过后的金丹道长缓步走了过来,对两人拱手,“贫道金丹,多谢两位仗义相助,这位是……” 他先对着上玄行礼,上玄看起来比圣香年长。 上玄“嘿”一声,“赵上玄。” 金丹道长暗忖这位年轻人盛气凌人十分狂傲,另一位年轻人却又满脸骄稚,虽然的确武功高强,却不见得成熟稳重,“这位是……” 圣香举手报名:“圣香。” 薛卫明大步走过来,“两位都是好朋友,薛某身受活命大恩,无以为报,日后三位如有所需,薛某抛头洒血绝不含糊!”他“喀啦”一声拉断他的蛇鞭,“以此为誓!如有推脱,当如此鞭。” 上玄眉头一皱,圣香却连连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以后本少爷叫你洗碗扫地、养猫养狗、唱歌跳舞都是可以的。” 薛卫明一呆,圣香一脸正经,像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这时玉崔嵬“儒雅”的声音传了过来:“圣香公子喜欢开玩笑,薛大哥不必介意。” 随着金丹道长和薛卫明的介绍,不少人纷纷上来互报姓名,除了施棋阁诸葛智,还有峨嵋派大弟子大苦师太,少林寺藏经阁一重禅师及两名弟子,还有“无影鬼婆”韩如瑟的七个徒弟,更有一些奇奇怪怪至今仍然威名显赫的人物。其中武功被废仍能从半日激战中活下来的有七人,这七人现在各自打坐一言不发,非但不说感激,还有一层阴郁之气。 但无论如何,这些人如能重返武林,绝对是件惊天霹雳般的大事!天色渐渐变暗,这片草地湿气浓郁,玉崔嵬出去转了一圈,周围都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此地似乎是一个湖泊干涸之后留下的空地,处在树林的最低处。一些还能走动的人出去寻找野味,圣香靠着石头一直没起来,眼望着玉崔嵬燃起的一堆篝火,上玄怀疑他心疾发作,只是强撑着不说。圣香却说说笑笑中气十足,除了脸色坏些,并没有什么异常。 很快有人打回来野味,大家烧烤起来吃,死里逃生体力耗尽之后,面对熟食众人都是狼吞虎咽。吃饱之后,经过一阵沉重的安静,天色已晚,能入睡的人都入睡了。上玄盘膝而坐,看了一阵圣香的睡脸。这人嬉皮笑脸胡说八道,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以至于心力交瘁? 玉崔嵬也没睡,他坐在一块高起半个人身的石头上,目光一直落在诸葛智身上。良久,玉崔嵬对着陷入调息、已入浑然忘我之境的诸葛智缓缓举起手掌,白玉般的手掌微微前倾,他做了一个要劈的动作,但下落得很慢。 一寸、两寸、三寸……他的手掌缓缓下沉,一分一分迫近了诸葛智的头顶心……他这掌式下沉十分轻悄,没有半点风声,竟而也没有半分杀气。 上玄突然一惊:玉崔嵬想干什么? 突然玉崔嵬立掌下切,那一切快如闪电,分明就是想把诸葛智立毙掌下!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挡在玉崔嵬掌下,上玄闪身救人,低声传音:“你干什么?” 上玄那“衮雪”内劲着实惊人,玉崔嵬猝不及防被他一挡反震,微笑,“是圣香要你防我杀人?” 上玄一怔,圣香是为何事心力交瘁?他突然有些了解,玉崔嵬非但没有半分为这些人打算,他居然还想杀人。圣香看破了他有杀人之心,只怕时时防范的就是化身“英雄少年”的玉崔嵬!“鬼面人妖”阴晴不定诡异狠毒的性情,果然不是江湖谬传,委实可怕!正当他一滞之间,玉崔嵬含笑道:“此人不是愚笨之辈,又有领袖之能,深得人心。此人不杀,咱们一行人人心涣散,还未走回中原,必定不欢而散。” 他指了指被废去武功的七人,“你看到那些人了?他们至今不相信咱们是真来救人,怀疑是刘妓收买人心的苦肉计。那些人是诸葛智的心腹,诸葛智不除,这些人不会全听我的。” 上玄直视他的眼睛,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杀人是为了齐人心,还是做好事了?” 玉崔嵬衣袖一飘,“我平生杀人想杀就杀,从不屑假口什么理由,如果不是做好事,何必偷偷摸摸?” “这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但既然我看见了,你就一个都别想杀。”上玄的狂气森然怒涨,“我不管他是什么居心你是什么好意,大宋国法钦定杀人偿命,你要是杀了一个,我就杀了你给他们抵命。” 玉崔嵬倒是一怔,失笑道:“倒都威胁起我来了,我是为了大家好……”他又挥了挥衣袖,给自己扇了扇风,“江湖阴险凉薄,你还天真。” “那不叫天真,那叫性格。”不远处有人插口,圣香还闭着眼睛睡觉,却传音笑嘻嘻地说:“大玉刚才如果真下了决心杀人,就算你救人救得再快一点,人都已杀了。” 上玄“哼”了一声:“还不知道在什么鬼地方,就打算排除异己,果然是奸邪小人!”他拂袖回去,在原地坐下。 圣香就闭目躺在他身前,闲闲地说:“我想过了,这地方不大对劲,地势太低树林又多,又潮湿,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说不定会有瘴气。而且这口湖在这么湿的地方竟然干了,根据本少爷聪明的推论,惟一的可能是湖底有个洞,更可能的就是湖底的洞和地下暗河连通,否则不可能干掉。”他突然坐了起来,笑吟吟地继续说,“本少爷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想说明一点,既然暗河还在这湖底,我们坐在这湖边——那么我们在地洞里转来转去转了这么久,其实根本还没有逃离刘妓小丫头的手心,说不定和她只隔了这么一层三尺厚的草皮而已。” 玉崔嵬微微一震,上玄目光闪起一片异彩,此时只听“阿弥陀佛”,身边静坐无言的一重禅师突然口宣佛号,对圣香遥遥传音:“贫僧半日之中,总算听到了一句务实恳切之言。” 这和尚一开口,却是吓了三人一跳——要知道他们都用传音说话,旁人绝不可能听见。一重禅师却有佛门顺风耳之功,竟把每一句话都听在耳内,最让人惊愕的是他竟一言不发,对玉崔嵬掌劈诸葛智似乎无动于衷。 圣香看了一重禅师一眼,笑吟吟地继续说:“所以杀人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距离逃跑成功还很遥远。”他跳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落叶,不满意地看着自己一身脏乱的锦衣,走过去重重地拍玉崔嵬的肩,像对着好兄弟,“我知道这很难为大玉,但是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要好好睡觉,第二件事是想办法对付明天早上可能有的瘴气,第三件事是要早早从这里逃掉,第四件事是要让大家继续把大玉当大侠……” 上玄又“哼”了一声,满脸的不以为然。 一重禅师微微一笑,“群龙之中,不可无首。小兄弟见识过人,玲珑剔透,玉施主枭雄之才,心狠手辣,老衲都是佩服。” 这位老和尚只说佩服,不说赞同,狡猾得很。圣香大大地白了他一眼,“那诸葛智和大玉,老和尚支持哪个?” 少林一重禅师,手握藏经阁钥匙,何等尊贵的禅门至尊!却在圣香直截了当的追问下和蔼一笑,坦白地说:“玉施主。” 圣香大喜,奔过去抓住他的手,“那就成了。” 一重禅师微笑,“小施主一意求全,用心良苦,老衲佩服得很。” 圣香一怔,笑眯眯地拉开脸皮对一重禅师做鬼脸,“刁老和尚!” 一重禅师只怕一辈子没被人骂过“刁老和尚”四字,不禁莞尔。群龙的确不能无首,但他们这一群人能为首的实在太多,莫说诸葛智,就是他一重禅师也是登高一呼、响应无数的人物。然而群龙之首毕竟只有一个,玉崔嵬掌管秉烛寺日久,霸气浓重武功高强,如众人不能忍他让他为主,必定在逃离刘妓手掌之前,大家先起内讧杀得血流成河。为求众人齐心协力,圣香一口咬定坚持玉崔嵬这位“大侠”的地位,用心良苦,也只有一重禅师看得出来。 上玄听后默然:这等盘算形式,实让人耗尽心机,之后还能开开心心地笑出来,圣香心头负荷之重,为全局考虑之多,委实难以想象……就算换了容隐在此,也不过如此——不!他乍然惊醒,换了容隐在此绝不容玉崔嵬为首,他说不定先杀了玉崔嵬!除了圣香,谁有胆魄让“鬼面人妖”为首。谁能在屡屡看穿他有杀人之心的同时,依然相信玉崔嵬也许并不会伤人? 所以一重说“佩服得很”……而他自己除了鄙夷愤怒。却从没有静下心来为身边的微妙局势考虑一二……突然之间。他竟也兴起了一丝丝“佩服得很”的情绪,那情绪消退之后留下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担心忧虑:身负父仇皇恩、在家国江湖中周旋、居江湖数大势力夹缝之中、深涉乱臣贼子之间的圣香——他究竟能在这波澜起伏千头万绪的复杂世界中,平衡多久呢?世事负荷在他身上是如此之重,能自由回旋的余地是如此之小,前景看来是如此黯淡,好玩成性贪吃懒做喜欢叫苦连天的圣香,究竟要被这世事逼到何等地步,才是苍天对他的终结?到他不能笑、到他哭、到——死—— 夜半之中,星空熠熠生辉。上玄想起数年前开封城内依稀相似的星光,忆起那时候圣香无忧无虑整人成性的笑意,突然之间觉出一种深入骨髓难以言表的痛来。 第11章 沧江白日渔樵路 第二天清晨,湖底随阳光的炽热渐渐升起一层迷离的绿色雾气。那果然是一种瘴,醒来的众人纷纷抢占上风,往山林深处进发。刘妓的追兵居然并没有找到他们,一路上无惊无险。走了半天,突然看到一条大河,数十人在河边休息,捕鱼喝水,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河上传来了船舶的声音。 一艘约莫可以乘坐百人的大船缓缓往这边河中驶来,船上四角悬着碧色轻容纱布,坠着蝴蝶玉佩,银质铃铛。风吹来,轻容纱布、玉佩、铃铛摇曳生姿叮当作响,十分秀雅可爱。 这显然是一艘少女乘坐的船只,而且是哪家名门闺秀出门远行。 河边已有人扬剑求救,那艘船似乎是看见了,缓缓往岸边驶来。 临近才分外觉得那船奢华秀雅,既不盛气凌人,亦不庸俗滑稽,船头站着一位青衣小婢,好奇地看着岸边狼狈不堪的众人,满脸的疑惑之色。金丹道长扬声自报姓名,说是游玩山水落难,询问船主人可否搭救。那小婢“扑哧”一笑,似乎觉得这一大群人闹得满身污秽灰头土脸,甚是好笑,当下指挥大船靠岸,让众人登船。 这青衣小婢天真可爱,似乎不通世务,言笑宴宴,只打听“老道长你是哪个道观的、大和尚你怎么留头发”之类的琐事。看着玉崔嵬似乎有点害怕他的小半边毁去的面容,缩在上玄身后偷眼看圣香,又似乎觉得圣香长得玲珑可爱,她很是喜欢。等一群人都上了船,大船缓缓驶离岸边,玉崔嵬对着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气度越发温柔,含笑问:“得蒙搭救,不知姑娘芳名?” 青衣小婢多看了他两眼,似乎看着看着也就忘了他半边脸的恐怖,答道:“我叫唐儿,这是我家姑娘的船,我们正在玩儿。” 众位落难的老江湖面面相觑,都是各觉尴尬,行走江湖多年,竟然被无知少女游玩的船只所救,这位小丫头一派天真,似乎不知何为“世事险恶”,仿佛自幼生长在无忧无虑的神仙地方。 “我等可要当面谢过你家姑娘?”玉崔嵬文质彬彬地行礼,心里却甚是奇怪:这么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没几个,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算是什么名堂?但看这阵势又不像作伪。 唐儿摇摇头,“姑娘生病了在休息。” 金丹道长咳嗽了一声,“如此,唐儿姑娘可否搭乘我们到上游大明山?到了大明山我等立即下船,不敢耽误姑娘……行程。”他差点脱口而出“不敢耽误姑娘玩儿”。 唐儿却是满不在乎,嘻嘻一笑,“我和姑娘也没什么主意,不过到处走走看看,人家说江南的山水很美呢,我们从家里出来一路游山玩水,的确是和家里不一样。老道长,你们如果肯替姑娘划船,去到哪里都可以。” “划船?”金丹道长一怔,“你这船上没有船夫?” 唐儿点点头,“本来是有的,但是几天前我们没钱啦,船夫都跑了,剩下两个老船夫,那是姑娘答应了以后把船送他,他们才留下的。”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只觉得天下怪事以此为最。 圣香却没听他们打听船主人的来历,径自跑去船尾看河水,兴致勃勃地看河里的鱼群在船后跟游,突然从口袋里摸了块鹅卵石丢下水,吓得鱼群四散逃窜,他在船上窃笑。天下除了圣香,再没有人在逃难的时候还有心情在河滩上捡鹅卵石偷偷塞在衣袋里。上玄遥遥看见,哭笑不得,突然觉得对这个家伙的担心全属多余,世上再没有人比圣香活得更潇洒快活了。 接着在金丹道长等人的协助下,大船掉转船头,缓缓逆流而上,驶向大明山。 划船这种苦差圣香是杀了头也不做的,在大家划船的划船,打坐的打坐的时候,他打算找小丫头唐儿问问这船上有没地方可以洗澡。他圣香大少爷一天没洗澡可是天大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在他找澡房的时候,突然听见船甲板上有人失声喊:“鳄鱼!” 圣香一怔,一溜烟奔上船头,只见大船划到了一个水流稍微平缓的河段,随着大船缓缓驶来,河中间许多褐色或黝黑的影子缓缓向大船靠拢。这些影子露出眼睛和鼻子,看起来像鳄鱼,却比寻常鳄鱼大了好几倍,圣香吓了一跳:这些家伙和莫去山庄荷塘里养的那只相差无几,陡然寒毛直立——莫非,这就是刘妓放手为之一赌的“追兵”?她明知附近河流鳄鱼成群,所以任凭众人跳入暗河,喂鳄鱼去了? 正在他杂七杂八的念头一起涌上来的时候,那些鳄鱼缓缓在大船周围靠拢,粗略地算算,一共十一头之多。唐儿吓得面如土色,刚才大船顺水而下的时候她连一条鳄鱼都没看见,不想一掉头,落入了鳄鱼的圈套。 河水缓缓漫过鳄鱼的鼻子,这些鳄鱼身长都在三丈以上,嘴巴尖细长约三尺,獠牙交错,观之十分可怖。随着鳄鱼的逼近,船头上一片寂静,死一般寂静之后不久,突然“砰”的一声,船身猛地一摇晃,却是一条鳄鱼一甩头撞了船身一下,那一撞差点没把船底撞出一个洞来。众人相顾骇然,不知如何应付。玉崔嵬眉头一蹙:他的飞刀已经用完,要再杀鳄鱼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正在这相持的时候,河里突然跃起一条大鱼,一条鳄鱼一张嘴,“啪”的一声若无其事地把鱼吞下去。随着这一吞,鳄鱼群骚动起来,先有一条大鳄鱼张开大嘴,张嘴晒了会太阳,突然“啪”的一声冲起五尺来高,硬生生咬下了船头挂着的渔网。这一头刚刚下落,“哗啦”一声竟有另一头大鳄鱼冲上六尺,咬住船侧的桨杆架子,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船头众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玉崔嵬挥手一记“独不见”劈空出手,掌力击在鳄鱼头上,鳄鱼顿了一下,居然毫发无损,再一步爬上了甲板。众人骇然变色:玉崔嵬这一击能伤及蒲世东,居然伤不了鳄鱼分毫!随着一头大鳄鱼爬上甲板,船身受着数头大鳄鱼的不断冲击,喀喀作响,突然“哗啦”一声水声,另一头身长四丈的鳄鱼:中上船头,由于两头鳄鱼极其沉重,整艘大船往下沉了两尺,堪堪处在众多鳄鱼大口之间。 此时大船离岸边也有七八丈之遥,要上岸逃生大家却都已没了那分气力。圣香悄然站到玉崔嵬身后,低声说:“我们拉绳子搭桥逃命。”玉崔嵬悄悄柔声低叹:“那危险得很,我舍不得。” 圣香瞪眼,“本少爷还舍不得自己喂鳄鱼,帮我打绳子!” 玉崔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那两条大鳄鱼爬近一步的时候,玉崔嵬和圣香扯下船上四角扎的轻容纱布、玉佩绳索等等,快速结成一条长绳。 把绳子的一端绑在桅杆上,圣香拿着绳头一下纵身到上玄身前,叱道:“上玄!” 上玄应声把圣香整个从船头掷了出去,圣香一层身法纵身飞掠如展翅的燕,借力横渡八丈宽的河流, 堪堪落在了对岸第一棵大树上。落下之时树头枝叶竟只是下沉、一晃,随即静止,几乎悄无声息。船头这边不禁喝彩,圣香轻功之佳让众人全然忘了大鳄鱼在旁。圣香随即扯着绳头打结,正当他忙着打结的时候,两头大鳄鱼张开大口,猛然往人群里一窜,一重禅师口宣佛号,双袖齐扬,把大鳄鱼挡在三步之外。 圣香绳索结好,玉崔嵬喝道:“大家过河!”随着他的振声疾喝,三条人影纷纷上绳,快速横渡河面,掠向岸边大树。但大鳄鱼似乎也知道众人要逃,看准一人缓缓爬去,突然前冲,那人猝不及防,被一撞跌入河中。玉崔嵬警觉一抓,救之不及,只见人在河水中没顶,随即再不浮起。众人为之胆寒,纷纷上绳逃命,上玄抓着武功全失的人过河,来来回回送了几人过去,玉崔嵬仍在船头,那大鳄鱼走近一步,他就劈出一掌。 僵持片刻,船上众人已纷纷到了岸边树上,船头只剩下玉崔嵬和上玄两人。上玄抓起那位唐儿上绳而去,眼看着玉崔嵬也要上绳,唐儿挣扎着大喊大叫:“我家姑娘还在房里!” 眼看大船已残破不堪的样子,玉崔嵬闻声往船舱里走去,片刻之后他人影一晃,怀抱着一位淡黄衣裳的少女从船舱出来。陡然眼前一黑,一头大鳄鱼把他堵在舱口,一双小眼睛对着他。 那一刻玉崔嵬全身发寒,他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一种狩猎的眼神! 它阴沉、潮湿、冰冷、步态丑陋,它在转动不知名的念头,理智而冷静地判断和分析着。 玉崔嵬退了一步,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救手里这位少女,然后打算把她丢向大鳄鱼嘴里,用以逃生。 岸边树上的人清清楚楚看见他被鳄鱼堵在舱里,船在下沉,更多的鳄鱼爬上了船头,纷纷挤向舱口。 唐儿惊惶失措,抓着上玄的衣袖摇晃,“我家姑娘……我家姑娘……” 上玄放下唐儿,刚刚作势要起身,突然那边船身剧烈摇晃下沉,又一条大鳄鱼爬上船头,船头下沉船尾翘起,眼看就要沉没。那系在桅杆上的绳索因为桅杆倾斜脱开,树头众人纷纷失色,正在大家变色惊呼之际,“呼‘’的一声人影一闪,有人在河面大鳄鱼背上一点,一跃而上船头。此人去势疾若闪电,却飘然如风吹片羽,往桅杆杆头一站,衣袂飘飘。 这冒险踏着鳄鱼跃上船头的人正是圣香,上玄脸色一变:圣香轻功身法甚好,但是赤手空拳要如何面对七八条大鳄鱼?又何况这家伙天生博爱得很,二十多年来别说鳄鱼,连蚂蚁也没踩死过一只。但是绳索已断,他又不能像圣香一样踏鳄渡河,除了大叫一声“圣香”,空余心急如焚,眉深如锁。 玉崔嵬微微一怔,圣香果然……他知道圣香聪明,但却不信如此聪明的人仍然保持着如此纯粹的心境……分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分明早就看穿他时时都有杀别人保自身的心,为什么还能不假思索地冲过来救人?这孩子……信善,他不信大善,他信小善,所以圣香不分大是大非,所以他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这样的大玉也许真的会是个大侠。玉崔嵬不否认自己觉得圣香这种心境很可笑,但是就在他看见圣香踏鳄渡河的一瞬间,他的眼眶真的热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在他身处险境的时候有人真心实意地来救他,不是为了美色,不是想要权力,不是为了利用,而只是想救他而已。 就在他一怔之间,舱门口那头大鳄鱼突然张嘴冲了过来,玉崔嵬本能地往后退,突然脚下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他反应敏捷,一跃而起落到房间另一边,果然身后一条大鳄鱼从后舱门爬入,与前门的那条鳄鱼把他逼到了房间的一角。 圣香从桅杆往下看,甲板上爬满了鳄鱼,看得他毛骨悚然,大喊大叫:“大玉你还活着吗?” 玉崔嵬在舱里轻笑,“还活着。” 圣香精神一振,“你能不能从里面出来?” 玉崔嵬看着爬到他面前不足一尺的两条鳄鱼,考虑着,“也许可以。” 圣香说:“你出来,我把它们都赶下河去,然后咱们划船靠岸。” 玉崔嵬“嘿”了一声,要把这些大家伙都赶下河去谈何容易,除非……只听船外“扑通”一声,有人跳河的声音,同时岸边众人惊呼起来:“圣香!”他陡然色变,圣香真的跳下河去了?为了引开这些鳄鱼?刹那间他的目光转为酷厉,一条大鳄鱼“呵”的一声瞬间张开大口咬他手臂,玉崔嵬一声冷笑把怀里的黄衣少女往桌上一抛,左手闪电般抓住鳄鱼上颚,右手抵住下颚,拼起全身功力用力一张,“喀啦”一声,那头大鳄鱼被他从中撕裂,血流满地,痛苦挣扎翻滚。另一只大鳄鱼见状退缩了一下,玉崔嵬抱起那黄衣少女冲出舱口,只见甲板上的鳄鱼只剩一只,其余的都跟着圣香跳下水去了。玉崔嵬一脚踢下那只鳄鱼,撑起长竿一点,船只在他腕力之下向岸边靠去。 放眼望去,河里鳄鱼处处,却不知圣香人在哪里。 “圣香人呢?”他不等船靠岸,抱着少女一跃上岸。 上玄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金丹道长低声道:“自从他跳下去,就不见人影,只怕……”他一句话没说完,上玄已纵身跳入河里,“扑通”一声,也跃入鳄鱼群中了。 玉崔嵬人在岸边,回首看着上玄跳入大河,那理所当然的一跳仿佛重现了圣香那一掠而来,突然心头起了一阵激动。他已太多年没感受过如此心潮澎湃的滋味,加上刚才力撕巨鳄,陡然觉得全身发软,晃了一晃,手里的黄衣少女差点跌落在地上。树上众人纷纷跳下大树,关心地向他奔来。就在大家心头都松动的时候,“哗啦”一声水响,河边水里突然冒起一头庞然大鳄鱼,张口约莫有一人来高,带着淋漓的水花往脱力的玉崔嵬身上咬去。 玉崔嵬骇然转身,利齿在前,他实在已经无力招架,惟一能做的是把怀里的少女往奔来的人群掷去。他睁大眼睛看自己这一辈子的结果:想过死在女人怀里、想过死在烂泥堆里、想过死在某位侠客的刀剑之下、想过称霸秉烛寺到老、想过被叛徒出卖、想过死在李陵宴手下,想过各种各样的结局,就是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在鳄鱼嘴里。 这难道就是——报应?他心头只觉得诧异,并不觉得怨恨,甚至嘴角带起了一丝微笑,含笑对上鳄鱼的利齿。 “大玉你疯了?”身边骤然乍起一声轻叱,一个人几乎跟着大鳄鱼从水里“哗啦”冒起,猛然扑过来推倒不躲不闪的玉崔嵬,抓着他险之又险地避开鳄鱼那临空一咬,滚过几尺外。两个人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大鳄鱼一咬落空,缓缓退回河里。 玉崔嵬脸色苍白,一双眼睛近乎失神地看着圣吞。他根本没看那差点吃了他的鳄鱼,他只是睁大眼睛看圣香,就像见了鬼一样。圣香按着胸口喘息,“你干吗不躲?” 玉崔嵬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圣香,近乎有些老羞成怒,“谁让你救我……” 圣香一手撑地,河水顺着他锦绣的衣袖浸湿了沙土,他才像见了鬼一样回瞪玉崔嵬,“你又没通知我说你要自杀,否则我当然不会救你……咳咳……”他咳嗽起来,咕哝了一声,“而且……” 玉崔嵬反问:“而且?” “而且——我救不了第一个,至少不想有第二个。”圣香用衣袖掩口咳嗽,咳了好一阵——他刚才呛到水了。 第一个?谁?玉崔嵬缓缓站起来看着已经赶来的人群,突然问:“你在说——毕秋寒?” 圣香脸色苍白,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正在这时,上玄也从河中起来,鳄鱼在河里却不大咬人,也许感觉到这群人不好对付,缓缓退去。 “圣香,圣香……”上玄湿淋淋地奔到圣香身边,脸色竟然有些惊恐,“你……你没事吧?” 圣香有气无力地往他身上靠,微微闭上眼睛推了他一下,低声说:“你去找……岐阳……来救我……” 上玄一把抓住他的手,圣香的手无力地下滑,众人脸色大变,“圣香!” 等圣香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婉约温柔的少女面孔,那少女长发披肩不梳发髻,一身淡黄衣裳,十分秀雅祥和的模样。她和刘妓都长得纤秀,但她有股淡淡的稚气,看起来分外安然,没有丝毫侵略感。 看见圣香睁开眼睛,黄衣少女笑了,说话都很温柔,声如其人,“不要动。” 圣香大感兴趣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我听说江湖大侠受重伤以后醒来都是会看见美女的,传说果然是真的,阿弥陀佛……” 黄衣少女“扑哧”一笑,“我可不是会救英雄好汉的江湖侠女,我是被你救出来的落难女子。”她指了指身边的小丫头,“不记得了吗?她是唐儿,我是唐儿的小姐。” 圣香恍然,“原来你就是躺在船里差点害死大玉和本少爷的那个死丫头!” 唐儿却有些不满了,“我家姑娘……”她一句话没说完,黄衣少女在她肩上轻轻敲了一下,“不许对圣香少爷无礼。” 唐儿有些委屈,“本来姑娘就是……” “上玄——上玄啊——”圣香突然大叫起来。 坐在一边的上玄吓了一跳,陡然赶了过来,“怎么了?” 圣香如愿以偿地看到他紧张的表情,笑吟吟地指了指黄衣少女,“她是谁?” 上玄一滞,圣香胡闹捣蛋整人的脾气死也不改,“这位姑娘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暖字。” “闻人暖?”圣香对黄衣少女吐了吐舌头,“死丫头!” 唐儿一脸愤愤不平,闻人暖却不以为忤,也对圣香小小地吐了吐舌头。 这时其实距离圣香力竭昏厥之后不久,众人撤离了河岸,清理了一片草地,搭了几个窝棚,圣香就躺在其中一个芭蕉叶窝棚之下。黄衣少女闻人暖按住圣香不让他动,手指按到他胸口一个地方,再按到另一个地方,沉吟了起来。 上玄有些紧张,“闻人姑娘,圣香他……” 闻人暖笑得十分温暖祥和,“我也不是大夫,只是他心口这里的血不是从这里流出来,而是从这里……”她的手指从圣香胸口左边一个地方移到右边另一个地方,“这里流入身体,太累了就会昏倒的。” 圣香怔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闻人暖,却见她的手指点在自己胸口。“而我的血也不是从这里出来,”她点向肺脉,“而是从这里出来。” 上玄轻咳了一声,“圣香,闻人姑娘也是心脉不好,她身上还有些药,你也吃一点吧?” 圣香瞪大眼睛,“话可以乱说,饭不能乱吃,饭都不能乱吃,那药当然就更……”看着上玄渐渐变冷的脸色,他算算现在自己处于劣势,咕哝了一声没说下去。 闻人暖将一枚药丸放在圣香眼前,圣香乖乖吃了下去,闻人暖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觉得他很好笑,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吃药,而且似乎对需要吃药十分不满的样子。 上玄凝视着圣香,一直到看到他脸色变得好些才转身走开。圣香看着闻人暖,闻人暖看着圣香,突然两人相视一笑,都笑得十分愉快。唐儿满腹疑惑地看着她家姑娘,姑娘的病按公子说,那可是会死的。公子放手让姑娘出来游山玩水,是因为大夫说姑娘活不过几个月了。圣香少爷如果和姑娘是一样的病,那岂不是也……也是会病死的……那……那……有什么好笑的? “再躺半个时辰,然后喝一点鱼汤,到晚上大概就没事了。”闻人暖微笑着说,说着站了起来,“唐儿,我们到那边采蘑菇。” “姑娘啊,那里哪有什么蘑菇?就算采了蘑菇怎么知道有没有毒啊?要是有毒,公子岂不是要剥了我的皮……也不好端端坐着……”唐儿一边埋怨一边跟着闻人暖往树林那边走。 圣香半坐起来看闻人暖慢慢走开的背影,展颜一笑,左心口的血液由肺脉流出,随时都可能死掉的丫头啊。这时有人走到他身边,圣香一抬头,笑吟吟地看着金丹道长关切地看着他。 “施主……”金丹道长开口。 “停!”圣香打住,斩钉截铁地道,“本少爷叫圣香,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金丹道长只得轻咳一声,改口:“圣香,身体可好些了?”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好了。”说着他伸了个懒腰,跳起身来的时候看见玉崔嵬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树梢上,不知道想些什么,伸手招呼:“大玉,本少爷起床了,走啦走啦。” 玉崔嵬回过神来,目光有些奇异,幽幽地说:“翻过这两座山就是大明山了,真快。” 圣香招手笑,“快下来,本少爷有件好事告诉你。” 玉崔嵬含笑下来,风度翩翩,“什么事?” 圣香悄声说:“等咱们到了苍梧,本少爷送你一件翠鸟毛儿织锦裙,穿出来吓死这些老狐狸。” 他这一倾身,虽然是满身泥土青草的味道,玉崔嵬还能从他身上闻到根深蒂固的淡淡糕点甜香,可以想象这位少爷平日的奢侈生活。他仰天大笑,“只要你送我,难道我还不敢穿?” “啪”的一声,圣香把湿淋淋的折扇打开,挥着糊成一团的一行墨渍,他笑眯眯地一折扇敲在玉崔嵬肩头,“就这么说定了,本少爷是你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天下最大,所以以后本少爷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不得有意见。” 旁人只见他俩嘀嘀咕咕,玉崔嵬一声长笑,圣香满脸得意,怎知是在商量这种好事,不免都是一肚子好奇。经过鳄鱼河一段的惊险,大家对圣香油然生一股敬佩之意,临危不惧舍身救人,这位少爷公子的确有让人倾心的地方,然而玉崔嵬涉险救人也让大家十分倾慕。原本不大服气的一些老人渐渐被这些年轻人感染,开始对玉崔嵬的领袖地位有些心服,微微点头。 闻人暖看圣香精力旺盛地拉着玉崔嵬嘀嘀咕咕的身影,摇了摇头。这位少爷真是……让她佩服得很。托腮看着圣香的背影,她和唐儿遥遥坐在距离人群几丈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众人,嘴角带着温暖的微笑。 众人再休息了一会儿,缓缓往北走,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已经翻过两座大山,到了大明山底。这个时候姜臣明的残兵已经退去多日,众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祭血会风流云散,李夫人落入姜臣明之手,李侍御落入宛郁月旦之手,已然一败涂地。但玉崔嵬含笑望着山顶,祭血会的确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冷琢玉人呢?唐天书和他庞大的宝藏又在何处? 在山下农户家中借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各位老人就要四散离去,回家的回家,回门派的回门派,隐居的隐居。圣香一重返人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关起门来快快乐乐地泡热水。 玉崔嵬已经洗过澡,从当地汉人那里买来了大批衣裳,供牢狱逃生的众人穿着。他自己穿了身半旧的淡蓝长衫,一头乌发直垂下背,犹自滴着水珠。 上玄也已经换了衣裳,看了玉崔嵬一眼。他自然不会忘记初见此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身新浴的清香,长发披散,睡袍飞扬,手里一柄团扇,眉目之间软玉温香含情脉脉,仿若一朵娇花。而现在看来,容颜依旧艳丽,那股香气和含情媚态却已经淡得多了,隐约透出一丝挺拔之气,只是眉宇间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这人一路上已经改变很多,算是圣香的功劳吗? 上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救出来的老人们换了衣服,用了餐,休息了一阵以后个个看起来神采奕奕。他虽然不喜欢这些老江湖,大家也都对他无甚好感,但他的心境却随着众人一步一步走出险境变得温暖起来。 有人在吹箫,闻人暖手持竹箫遥遥坐在远处的山石上吹奏,一曲《金缕曲》,曲调婉转优雅,让疲惫的众人感受到了一分软语温情的慰藉。这位小姑娘不知道是哪里出身,跟着一大群江湖人物不惊不诧,还似乎乐在其中。 一夜平静无事地过去,第二天早上农家的山鸡呜叫,天亮了。 突然村外起了一阵喧哗之声,有十来个人骂骂咧咧地走进农家,当头一人肚如酒瓮头似酒瓮的盖,挺胸腆肚站在村口空地上叫:“快都给我起来!大爷听说这里收容了许多可疑人,恐怕是几天前叛军的遗党,把人给我统统交出来,否则大爷把你们统统当遗党抓起来!”此人却是当地的县尉,姓石,名大头,带了几名弓手出来巡视,听闻这里有大批可疑人物,又多是老头,便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村里的保头连忙赶出来迎接,解释说是误入山林的老人,在这里休息。这位县尉石大人常常到村里抓乡兵,村里本来壮丁就稀少,经过几次征兵,村里田地荒芜无人打理,年轻人全充了乡兵,为了买当乡兵的弓箭还要卖粮,村里已饿死了两个老人。这位保头对这位石大人恨在心底怕在心头,只是无可奈何。 “哪有这许多老头都误入山林?你们这座山里难道还有宝?肯定是贼党!”石大头懒洋洋地说,“快把人给我叫出来,本官要带回县衙好好拷问。” 正当他呼喝叫唤之际,突然听远处有人冷冷地说:“大宋国法钦定,不足千户之乡,只得弓手十人,且县尉外出不得带离弓手十中之三。这位石大人身后十二人,可见这不足千人的红水县至少有弓手四十。石大人,你可知多纳弓手作威作福,一则违法滥权,二则多支国库钱粮,三则扰民生事,条条都是大罪吗?” 石大头一呆,这开口之人远在十丈之外,说话却清晰如在耳边,条条说中他的痛脚,一呆之后继而大怒,“谁在那里胡说八道?本官清正廉明,骁勇善战,红水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刁民给我拿下!” 开口说话的自是上玄,石大头手下的弓手顿时弯弓搭箭团团将他围住,上玄负手站在圈中,只当围住他的人是山水草木,他完全不放在眼里。石大头正想下令放箭,突然身后有人喝道:“且慢!” 这喝止的声音语调有些怪异,却不失雍容风度,上玄倏地一怔,蓦然回身,只见树林中缓步走出一个人,来人布衣白履,浑身上下分分寸寸透的全是文雅淡定之气,半张脸上“刺配”字样清晰可见! “则宁!”上玄脱口惊呼,来人是当朝秦王爷之子,曾犯大罪被皇上刺配涿州,三年之后获大赦坚持不返的则宁!他怎么会在这里? 则宁显然也有些惊讶,自从听说上玄离京、燕王爷自尽之后他就没再听过上玄的消息。这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好,此刻异地相逢,却是一官一寇,面面相觑,竟不知从何说起。怔了一会儿,上玄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传闻此地出现大批北汉残军。”则宁手掌一起,指间挂着一块虎型玉佩,“叛军作乱,死伤三百余人。” 上玄眼见虎符,陡然冷笑了一声,“失敬、失敬,原来你终于肯回来,皇上立刻委了你当广东路安抚使,到这里镇压叛军来了。”他傲然退了一步,一摔袖子,“我本是逆臣之后,你要抓就抓,我不在乎,只是你就依靠这种官抓人——几年不见,则宁你的手腕气度未免败落得让人耻笑。” “我并未说你是叛军。”则宁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看人的时候一贯清贵,能把人从里到外看得清清楚楚,“你几时听到我说要抓人了?” 他这么淡淡一问,上玄顿时语塞,石大人却急了起来,“赵大人,这群人照我说肯定是叛军!把他们抓起来好好拷问就能知道大批叛军的下落……” 则宁仍是淡淡一句话堵住石大头的嘴:“你也几时听到我说要抓人了?” 石大头顿时张口结舌,远处“哇”的一声笑,一个人奔了过来往则宁身上扑去,“好多年不见,枉费我以前跑到涿州去叫你回来,你居然——升、官、了!” 则宁猝不及防被圣香一把抱住——他的武功在几年前一件大事中自行废去,此刻他是没有半点武功的,圣香飞身来抱他还真的躲不开。圣香一抱成功,笑眯眯地看着则宁的脸,“你回来干什么?” 则宁一甩袖技巧地推开章鱼似的圣香,“丞相怎能让你出江湖胡闹!早点回家去,丞相听说你在大明山失踪,已经忧心成病。” 圣香频频点头,“我这就回家、立刻回家!对了对了,你是不是来找叛军?”他神秘兮兮地对着则宁勾勾手指,“我告诉你一件好事。” 则宁反而淡淡退了一步,“什么事?” “我又不会吃了你!”圣香眉开眼笑,“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把好事告诉你。” 则宁不答,他不答圣香就当他默认,兴致勃勃地说:“送我一匹涿州的大马,好不好?我要一匹北方大马,爹不肯让我骑马……” 圣香还没说完,则宁打断他:“不可能的。” 圣香顿时泄气,不甘心地扯着则宁的衣袖,“为什么?” “我不许。”树林中有人沉声说。 圣香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回头看树林里有人坐在一匹他羡慕的“高头大马”上,从树林里慢慢走出来。此人目光端正,眉宇开阔,肤色黝黑,却是赵普第二子赵祥。 “二哥……”圣香的声势居然弱了,轻轻地叫了一声。 赵祥点了点头,“跟我回家!” 圣香睁大眼睛看着上玄,再看着则宁,最后直视赵祥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低下头来,“哦……” 则宁是来探查大明山叛军真相,而赵祥却是赵普千里传书招来——要把圣香找回家去的令使。毕秋寒已死,不会再查先皇秘史,圣香的任务已经完成。至于江湖风云变化,究竟是哪家天下已全然不关圣香的事,赵普要他回家! 江湖事千头万绪,身后老人会掀起怎样的江湖风浪谁也不知道,李陵宴和刘妓又将会怎么行动?但赵祥在此,这一切突然已和圣香全然无关了。关于“北方大马”的笑容突然消失,则宁凝视着突然呆住的圣香,不知为何,失神的圣香给人一种虚幻的错觉,又过了一会儿,圣香轻轻地说:“大明山后,高山环绕的盆地有莫去山庄,我猜那是南汉刘氏的老巢……则宁你……交给你了。”他没再说什么,也没提起他刚才兴高采烈强要的条件,低头站在赵祥面前,像做错事的孩子。 则宁点了点头,圣香突然又说:“这里的老人都不是坏人。” 则宁又点了点头,“回家去吧,丞相和容隐都在等你。” 圣香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回头,“不要难为他们。” 则宁淡淡地道:“我是那样的人?” 圣香语塞,最后淡淡一笑,“我走了。” 他和赵祥同乘一匹马,赵祥一提马缰,那匹马带着圣香,奔回奢华灿烂的红尘中去。 上玄凝视着则宁,“你何苦逼他回去?这里的事他还没有做完,他的心还在这里。” 则宁同样凝视着上玄,“我只知道这里很危险,既然祭血会已毁,北汉叛军也避起了风头,他最好回家。” 上玄冷冷地看着他,“他的事还没有做完。” “我会替他做。”则宁淡淡地答,接着说,“你最好也回去,这里的事现在由我做,你也回家。” 上玄顿了一下,则宁眼色淡定地看天,久久也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儿上玄掉头就走。 则宁在半个时辰后清点了暂住村里的老人名号,打听莫去山庄的所在。他对这些人究竟是什么风云人物丝毫不感兴趣,一律按照一人十两银子打发回家。 玉崔嵬却在第二天一早,则宁还没有到的时候就已经离去,房里空空无人。到询问闻人暖主婢的时候,她回答她家住洛水,家主人姓宛郁,她的未婚夫婿叫宛郁月旦。 一时轰轰烈烈的相聚,就这样索然寥落地分手,各人步上各人的路途。 圣香可以面对天下人笑,惟一不能面对的也许就是两位因为他而怒走天涯的哥哥。赵普是对他太偏心了,偏心得赵祥十几年来没有进过家门一步,他始终没有原谅赵普。即使这次他听令来找圣香回家,他也没有对圣香有半点温和的表情,一派公事公办的威严肃穆。 所以赵祥叫他“回家”,圣香立刻就上马回家,一句话不敢多说。 马匹奔驰,从莽莽大山,奔向远在数千里外的汴京城。 ——第二部完—— 香初上舞·终上 第1章 日暮归来雨满衣 开封府。 宝篆门后丞相府。 绿葛紫藤都已干枯,大明山还炎热,而开封已是秋深了。圣香坐在他常坐的紫藤架下,怀里抱着已经瘦了一圈的大胖兔小灰,还是那琉璃似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不远处同样干枯的荷塘。 “有事放心不下?”容隐站在他身前,手里端着小云敬上的茶。 圣香回过神来淡淡扬了扬嘴角,算是淡淡笑了一下,“嗯,李陵宴、刘妓、姜臣明、屈指良……还有宛郁月旦……”他呵出一口气承认,“我放心不下。” “他们不管是兴兵作乱,还是杀人放火,都不再关你相国公子的事。”容隐淡淡地道。 圣香笑了起来,浅呷了自己手里捧着的热茶一口,喝完后挑起眉角继续笑,“就算我能不管,你能吗?” 容隐不答。 圣香静了一会儿,“一入江湖深似海……” 容隐负手看花廊外的天空,“人生哪得几回身?” 圣香笑了起来,“我回来了就回来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李陵宴和姜臣明的确两败俱伤,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至于造反,那不好吗?你皱着眉头干什么?”他从身边拔下一片秋天转红的叶子,侧了侧眼睛看准院中清理干净的荷塘射了出去,叶片如同顽童手中的瓦片,落在最后一片未死的荷叶上。圣香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兴致盎然起来,那层沾染了江湖寥落的眼色褪去,他仿佛从来不曾经历人世沧桑,永远带笑。 容隐凝视了他一眼,是否从前的从前,曾经的曾经,那众人以为永远不会长大的圣香,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浴火重生?“你瘦了。”容隐简单地道。 圣香一本正经地说:“那是因为你自己胖了。” 容隐一怔,也没多大诧异,反倒是淡淡一笑,“则宁那边的消息传来了,听说他封了那个莫去山庄,只是他去的时候没见到刘妓,也没见着李陵宴,刘氏留下了一个空庄。” “嗯,我们逃了,蒲世东死了,对于刘妓来说,撤离那个地方是最安全的办法。” 容隐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明天眉娘请你到百桃堂喝甜汤,聿修有话和你说。” 圣香还没有回答,庭院另一头走过一位形貌威武的男子。容隐退了一步隐于廊柱之后,他诈死罢官而去,不能让同朝为官的朋友看见他还在人世。遥遥看见圣香在花廊里,赵祥只当看不见,大步走过。 圣香凝视着赵祥走过,眼神一片寂然。容隐淡淡地道:“你不追上去?” “追上去了,要说什么呢……”圣香转过头来对容隐做鬼脸,若无其事地笑眯眯地说,“二哥像头牛一样,恐怕到我死的那一天,他才会原谅我。” “他还在恨你?”容隐知道赵普溺爱圣香,导致长子、次子与家中失和,愤而离家。 圣吞吐了吐舌头更正:“他是‘当然’还在恨我——恨本少爷三岁他七岁那年,爹把他屋里那只小狗送给本少爷玩——此仇不共戴天,你永远不知道那是多严重多可怕多深刻的仇恨。”言罢他满脸笑嘻嘻,也不知道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容隐不再插口这件事,默然站了一会儿,淡淡地又说了一句:“最近江湖上发生不少事,沸腾得很,听说十一户门派的名宿元老突然出现,复出江湖,同时盛赞一位姓玉的少年英雄。” 他语气淡淡,圣香频频点头,“像这种做好事只留姓不留名的少年英雄的确不同凡响,我建议这些江湖元老按照江湖传说弄一个‘武林令’之类可以号令群雄的宝贝送给这位大侠,以表示敬意。” 容隐没什么表情,“昨天他们在君山大会故地铸了一口菩阳刀,上书‘君子大义’四个篆书,打算赠与这位姓玉的少侠。这位姓玉的大侠如有需要,确可凭刀号令十一派全部弟子。”他凝视圣香的眼神丝毫未变,“这是真的。” “噗——咳咳……不会吧?”圣香被这句话呛到,“真的有?” “武当、少林、峨嵋没跟着那么胡闹,其余奇门杂派一共十一派。”容隐又淡淡地道,“不过这位玉大侠并没有出现在授刀大会上,这件事将如何了结还不清楚。” 圣香笑吟吟地说:“那是因为伟大的玉大侠回家收拾‘江湖魔头’们去了,这次李陵宴的青竹红墙被一把火烧掉,他本人失踪,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烧的,但大玉去了大明山,然后青竹红墙被烧了,这件事就足够大玉重掌秉烛寺大权了。”他吊起眉梢看容隐,企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些惊讶的表情。 但是他严重地失望了,容隐果然没有半点诧异,冷冷地道:“玉崔嵬此人,为敌大敌,为友挚友。” 圣香瞪了他半天,终于承认这个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怎么知道传说中的‘玉大侠’就是玉崔嵬?” “我不知道。”容隐淡淡地道,“但既然姓玉,又掌秉烛寺大权,难道你说的不是‘鬼面人妖’玉崔嵬?” 圣香差点从花廊栏杆跳下荷塘,“玉崔嵬变成玉大侠你不觉得奇怪?”他瞪着容隐的目光简直像见了鬼。 容隐终于微微皱起了眉,目光冷厉,“人各有面,我怎知‘鬼面人妖’必不能行侠仗义?”顿了一顿,他淡淡道:“何况在你身边,甚少有人能按常理行事,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圣香扯着袖子勒自己脖子要上吊,叫了起来:“怎么在本少爷身边就不能按常理行事?本少爷明明一本正经宽容大度善良体贴温柔无双,怎么在本少爷身边就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正一迭声地怪叫,容隐低声喝道:“噤声!” 随即他闪身避开,圣香“啪”的折扇一开,嘴角上扬带笑地给自己扇了几扇。 过了好一会儿,小云从对面花园匆匆奔来,“少爷,泰伯说后门倒着一个人,身上有血,老爷不在,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报官?”小云言下满脸惊恐,她活到十五岁没见过这种事。 圣香“啊”了一声,“毕总管怎么说?” “总管说人还没死,给拖进院子里了,否则怕门,口看的人多,对家里影响不好。”小云说,“总管还说那个人身上带着一封信,好像是……好像是给少爷的。” 圣香又“啊”了一声,“我去看,我去看。”他跟着小云一溜烟往后门访灯院奔去,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就像突然发现了新游戏。 容隐等他们离开不见踪影之后才从花廊侧了一步出来,缓缓抬头看秋天起风的天空,那落叶横飘、颜色萧索的树梢。有人带信给圣香?无论如何,圣香这一趟下江湖,带来的后患难以估量……绝难善了。 圣香很快就看见了传说中身上有血还有信的人,那人正躺在访灯院柴房门口。丞相府总管毕九一皱眉站在一边,看见圣香兴致勃勃地奔出来,毕九一的眉头皱得更深,“少爷……” “信呢?信呢?”圣香大感兴趣,“这是本少爷第一次收到奇怪的信。老毕,信呢?” 毕九一指了指那人背后,圣香仔细一看,那人一身白衣,背后简单几行血书:字付府上公子,日落梁园见客。 毕九一沉声说:“少爷绝不能去,这件事必要报官。” 圣香一看那人的脸,“哇,这不就是隔壁的江公子吗?” 地上的伤者痛苦呻吟,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被人砍伤,变成了一封信?”圣香奇怪地问,随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因为你穿的是白衣服,砍伤你是为了沾血写字。” 地上的江公子有气无力地继续点头,“我……我不知道是谁……他在我背后……” 圣香无限同情地看着他,喃喃自语:“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是大侠不要穿着白衣服到处晃,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一封血书。” “少爷,梁园之约绝不可去。”毕九一见刚才说的话圣香好像都没听见,忍不住再说一次。 “我不去。”圣香乖的样子比谁都乖,“我怕死。” 毕九一稍微放了点心,“此事须静候老爷回来……” “总管,前门……前门又有一个人被砍伤……” 泰伯慌慌张张地从访灯院大门;中了进来,差点跌了一跤,“前门又有一个白衣人被砍伤,背后还是这几个字,怎么办?” 毕九一一怔,泰伯身后跟着两个家丁,扛着另一个白衣人。这个白衣人圣香可就不认识了,纯属路人甲,和江公子一模一样,背后被写了十二个字。 “这……这是谁在相府外做这种事?”毕九一大怒,“给我派二十个家丁把前后门看紧了,再有谁在门口伤人,立刻抓住了报官!” 圣香缩了缩脖子,心下有大事不妙的感觉。 果然那天到快日落的时候,丞相府一共收到了四封“血书”,除了前后门的两“封”,还有两个是直接从墙外扔进来的,都是身着白衣、路过丞相府的路人,背后都写了那十二个字。以字体来看,写这四封“血书”的是同一个人。 这人究竟是谁? 毕九一把这件事作为四件伤人案上报了最近的军巡铺,但军巡铺出动百人在附近严密搜查,却毫无发现。接着发生的事让毕九一更加头痛紧张——日落时分,他发现圣香不在府里,不知道哪里去了。 开封梁园。 梁园又名梁苑,也名兔园。相传是西汉初年,梁文帝之子梁孝王刘武所建,位于开封禹王台一带。 “梁园雪霁”为汴京八景之一,据《西京杂记》记载:“梁孝王好营宫室园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兔园,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因此是十分著名的地方。 日落时分,梁园已经军巡铺搜查数次,一无所获,此时仅留下几十人看守梁园各处入口,大队人马已经退去。 两个人影悄然越墙而入梁园,几个起落已经到了百灵山上。百灵山山势怪异秀拔,两个人影入山之后全无踪影。 片刻之后两人攀上百灵山最高处,在山顶可以纵览整个梁园景致,其中一人森然道:“来了。” 另一个人猛然抬头,他本在看地上蚂蚁搬家,闻言东张西望,“在哪里?” 第一个说话的当然是容隐,看蚂蚁搬家的当然是圣香。容隐不答,只见一支短箭自栖龙岫射出,“咄”的一声插在圣香背后的大树上。秋天树叶干枯,这么一震,满树落叶纷纷飘落,像下了一阵落叶雨。圣香把箭拔了出来,那箭上果然扎有书信,打开一看,里面的字体秀拔整齐,写道:“刘家院落满庭芳,姜花水圃映画梁。联雁秋风南行早,姻缘终是深洞房。屈指低眉端琴坐,去年尤羞贺新郎。杀人春风桃花面,玉靥携香共枕凉。” 这分明是首艳诗,但容隐和圣香一眼看到的都是“刘、姜、联、姻、屈、去、杀、玉”。抬起头来两人互视一眼,这是谁在通风报信?如非与刘、姜一路,绝难知情,既然这人能通风报信,为什么不直说刘妓和姜臣明联姻,屈指良奉命杀玉崔嵬,却要写艳诗?此人的意思当是要圣香救玉崔嵬,但他却连伤无辜路人四名以传信,这难道是有求于人的表现?相视一眼之后,容隐沉声道:“李陵宴!” 圣香点头,这种事除了李陵宴谁也做不出来,“他果然和刘妓在一起。” 容隐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刘妓和姜臣明联姻,这一股势力越发壮大,如不能早早遏止,必是一场腥风血雨。只是李陵宴却为何能忍姜臣明——姜臣明手下屈指良是他杀父仇人,李陵宴二十多年来想做的不就是为父报仇吗?为何他竟然能和屈指良共处——他屈居刘、姜之下有何企图? 两人正在诧异之际,栖龙岫有人掠出,对着山顶两人遥遥行礼,转身离去。她竟不隐藏身影,容隐一眼认出这是李陵宴“四裂月”之怀月,不想伤人留字的竟是一位容颜华丽的女子,难怪门外军巡铺抓不到犯人。 圣香感兴趣地看着李陵宴写给他的艳诗,半晌一本正经地道:“小宴写诗的本事极差,这诗平仄不齐,没有对仗,根本就是一首打油诗。” 容隐脸色慎重,“屈指良要杀玉崔嵬,嘿!又是侠士杀淫魔的一桩义举,以屈指良名望地位和那一身武功,谁敢阻拦?谁又能阻拦?”他难得冷笑,那讥讽之意一掠而过,“何况以玉崔嵬昔日作为死有余辜,为何要救?” “容容。”圣香叹了口气,“你忘了大玉有菩阳刀,可以号令十一门派为他做事,如果屈指良真要杀他,你说是谁会先死?” 容隐默然,虽说被玉崔嵬所救的名宿们尚不知道玉大侠竟是一代魔头,但君子一言既出绝难悔改,何况是十一门派共同立誓铸刀,怎能抵赖?若是守信为玉崔嵬驱使,难免和屈指良正面冲突;若是断然反悔,这十一门派不免威名扫地,这件事当真两难。何况屈指良早巳不是当年正义凛然的侠士,连毕秋寒他都能下手,无论是十一门派的无辜弟子还是圣香,在屈指良剑下又算什么?“你打算怎么办?”容隐问。 “我打算找一个打铁师傅,”圣香笑嘻嘻地看着容隐,“然后介绍给你。” 容隐深沉的眼眸里泛起一层淡淡的笑意,“好。” 两人从百灵山上下来,半路容隐回姑射那里,圣香回丞相府。 容隐明日启程前往君山,他要夺走这把碍事的菩阳刀,然后圣香会找一个便宜的打铁师傅把那把刀熔掉,这就是圣香的打算。 一脚踩进丞相府,圣香猛地看见赵祥站在门口一脸阴沉地看着他,“那个……我出去……散步……” 圣香干笑,盘算怎么绕过赵祥身边溜进府里逃之天天。 赵祥冷冷地看着他,“你去哪里了?” “我去——散步——”圣香无比认真诚挚地说,“天气凉了蚂蚁在搬家,过几天可能会下雨,所以我趁天气好出去散步。”他绝对不是在说谎,他的确出去散步了,还看到了蚂蚁在搬家。 赵祥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一遍,确认他的确毫发无伤,才又冷冷地道:“爹在等你,有话对你说。” 圣香哀号:“他怎么每天都有话对我说?前天说终于看到我回来了,昨天说健康的重要性,今天还有什么可以说?” 赵祥不理他,转身往他自己房里走,这次如果不是圣香失踪,赵普心急如焚把他招回来,他是绝不会回家的。就算回家了,他也不进赵普和圣香住的园子。 “喂,二哥!”圣香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赵祥猛然甩开他的手,厉声喝道:“什么事?” 圣香笑颜灿烂地对着他,“陪我去见爹!” 赵祥“嘿”了一声,“打从十八年前离开家门,我就没打算见他。” “陪我去见爹啦——”圣香立刻垮下脸,可怜兮兮地看着赵祥,“你不知道爹最近年纪大了,一句话都要说三遍以上,一次教诲都要说半个时辰以上,二哥陪我去!” 赵祥还没想清楚这是什么逻辑,圣香已经再次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把他拖进了赵普院子的大门,进门还笑眯眯地给老胡打招呼:“老胡啊?最近身体不错?哈哈哈哈……” “咿呀”一声,圣香一手拖着赵祥,一手推开赵普的房门,赵普一见他兄弟二人一同进来,愣了愣,顿时老眼有些发红,“祥儿,这几年来爹真是对不起你……” “是啊,是啊。”圣香笑吟吟地点头,得意地看着已经三十六岁的赵祥面对着老父老怀伤感的模样,突然僵住的表情。 “爹知道你恨爹偏爱幼子,但你三弟自幼身体虚弱……”赵普看着多年不见的儿子,“你大哥有消息吗?这几年听说立了不少功劳,过得好吗……” 赵祥惯了戍守生涯,面对着赵普的这般感伤,竟然不知如何回答,眉头深蹙,“还好。” “是啊,是啊,爹很想你们,每当教训我的时候都会说‘看你大哥、二哥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如何如何’……”圣香拿着折扇一边扇风一边添油加醋。 “祥儿……” “是啊,是啊,你和大哥的消息爹都是知道的,我都会背啦。从乾德元年到开宝二年,一共八年,二哥你在武威……” “祥儿……” “是啊,是啊……” 如此半个时辰之后,赵祥和圣香一同走出赵普的房间,赵祥仍旧表情僵硬,没有和圣香道别,径直走向他的旧居。 圣香望着他的背影,停下脚步,半晌幽幽呵了口气,抬头看星空熠熠,浩淼如海。人世苍茫如此星海,各人都怀着各人的心事,各人都有着各人的悲哀,对对错错恩恩怨怨、清清楚楚糊糊涂涂,也都还各自闪烁各自的光色,并不需要太多人哀怜。 繁华如死,寂寞如雪,喧闹如冰,江山如梦。 人人都以自己的理由,走着自己的路,不管是悲是喜、是对是错、是伤人还是伤己,都说不后悔…… 他不会也不能爱护所有人的情感,但当怀着心伤的人从他身边走过,他都会产生怜悯……无论是李陵宴,还是玉崔嵬。 心伤的气息,对于圣香而言,是熟悉的味道。 那是花死之香,刻骨铭心,沁底冰凉。 很久以前,容容说他“达观知命,随所遇而能乐,不求己不爱世”。其实容容并不了解,他只是“假装”达观知命……经历过很多悲伤的往事,虽然他早巳能用完美无瑕的笑容笑出来,但那并不表示伤口就不存在……而看破……看破之后未免觉得这人世越来越寂寞、越来越索然无味。他其实不想看破世情,其实想要变得能哭泣,只不过发生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的事——这些事和那些事搅在一起,国家的事、江湖的事、家里的事……纠缠在他身上,那些事里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如果不能看破,纠缠在其中会很痛苦的。 遥望今夜浩淼的星海,圣香难得静静地站着看星星,这一夜他笑看赵祥依然含恨的背影,突然惊觉如果他再笑下去……也许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流泪…… 曾经说过“我不会让自己难过”。 那句话究竟是一种豁达,还是一种诅咒? “少爷,夜凉了,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小云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搓着手奇怪地看圣香,“好不容易好端端回来了,可不要把自己冻病了,老爷要打我的。” “我在这里数星星。”圣香说,星光下笑意盎然,没有半分勉强。 夜里。 圣香在睡觉。 房外有人轻轻敲了敲窗户,圣香睁眼,悄声说:“窗户没关。” 有人推开窗板,一晃身已在房内,一开口吓了圣香一跳:“贫道金丹。” 圣香被自己口水呛到,一般来说,半夜摸进美少年房间的多半是风华正茂的小美人,怎么钻进他房里的竟然是快要年过半百的老道长?“金丹道长?” 潜入他房间的人一身夜行服,黑巾蒙面,但从身形口音辨认,的确是金丹。圣香坐起来愕然地说:“本少爷府里清正廉洁没啥银子可以劫富济贫,老道长你要盘缠请去金水河边慕容府……” 金丹道长低声道:“圣香公子,贫道先前不知你是相国公子,多有得罪。” “啊?‘’圣香诧异,”你什么时候得罪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金丹道长轻咳一声,“贫道有事相求。” “什么事?”圣香说,“本少爷只解决两种事,一种是打牌三缺一,另一种是打牌一缺三。” 金丹道长又咳嗽了一声,只当没有听见他胡扯,“贫道想请问,圣香公子的那位玉姓朋友,可是姓玉名崔嵬?” 圣香眼珠子转了两转,“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金丹道长肃然道:“救人涉险是实,无论是或不是,贫道一样感激。” 圣香斜瞅着他,“道长你真是个老实人。” “是不是?”金丹道长问。 圣香叹了口气,“道长啊,当人家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的时候,就等于说是了,这是常识……”他从被窝里爬出来找衣服穿上,想了想笑眯眯地提了两个暖炉过来,一个抱自己怀里,一个塞到金丹道长怀里。 “果然如此……”金丹道长喃喃地道,“圣香公子,你可知君山菩阳刀一事真相?” 圣香睁大眼睛,“不是听说大家感激得很,铸了一把刀要给大玉?” 金丹道长脸色郑重,“当然不是!” “啊?”圣香大出意料之外,“那是什么?” “诸葛智一回蜀地,稍一打听就知道玉姓朋友正是‘鬼面人妖’玉崔嵬,传言开去,那日获救的众人都觉得十分愤怒……”金丹道长沉声道,“于是君山铸刀之会,本是杀人之会。” “愤怒?”圣香皱眉,“被人救还要愤怒什么?” “大家都是各门派名宿元老,被淫魔人妖所救,还将他当英雄少年,如此耻辱胜于让他们死在莫去山庄古井之中。所以铸刀会上多是对玉崔嵬恨之入骨的人……”金丹道长道,“大家装作不知玉姓朋友就是玉崔嵬,打算在君山杀人灭口,这件丑事就此终结,大家都会当做真给一位玉姓少年所救,而那人自然和‘鬼面人妖’没有半分关系。只是玉崔嵬没有如期到会。” 圣香摇头叹气,“不知道你们这些老头在想什么……听说你们是名门正派?很善良的那种?” “贫道认为,虽说玉崔嵬的确死有余辜,但贫道等人身受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死在他曾救过的这一群江湖元老手中。何况此人善举,比之侠客善举更应传扬于江湖之上,如此江湖奸邪也才有改邪归正之心,所以贫道想保玉崔嵬不死。”金丹道长沉声继续道,“更要让某些人杀人灭口、沽名钓誉之举在江湖现形。” 圣香缩了缩脖子,嘀咕:“伟大的理想……然后?” “贫道一人主力无法对抗十一门派,所以想请圣香公子告知玉崔嵬实情,如有可能,也请圣香公子助贫道一臂主力。” 圣香又叹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道长,我告诉你,屈指良屈大侠也正在找玉崔嵬麻烦,你真要保他?” 金丹道长一怔,“屈大侠?” 圣香点头,“你还敢保吗?” 金丹道长凛然道:“为何不敢?如果玉崔嵬确是改邪归正,贫道还要告知屈大侠,玉崔嵬罪不致死,恶念之中一点善,比之什么都可贵!” 圣香苦笑,“道长你真伟大。”他眼珠子转了两转叹了口气,“大玉那人古怪得很,他不会要你救他的。” 金丹道长叹息了一声,“这也是贫道等人担忧的地方。” “过来一下。”圣香神秘兮兮地说,“如果有一天你保不住自己或者大玉的命,本少爷告诉你一个逃命的好地方。” 第二天一早,圣香换了身新衣服直奔百桃堂,喝甜汤这种事他来者不拒,就算是鸿门宴他也笑嘻嘻照去不误。 百桃堂三楼,施试眉的房间里。 施试眉柳眉淡扫,一身鹅黄衣裳,长发绾着乌髻,并无装饰。聿修与她对坐,桌上一壶两杯,是女儿红,他们都只是浅呷了一口。圣香一身碧色杂锦的衣袍,腰上挂了串新的穗子,眉开眼笑地推开门走进房里,“眉娘好。” 施试眉嫣然一笑,对身后的姑娘说:“送燕窝莲子芙蓉羹上来吧。” 圣香斜眼瞄聿修,悄悄问施试眉:“这木头和你洞房花烛没有?” 施试眉姿势优雅地举杯,眉目不动地含笑,“没有。” “你确定他知道怎么样洞房花烛?”圣香越发眉开眼笑,“说不定聿木头清心寡欲,律法经书看多了,老婆要来干什么他其实并不知道……”他说了一半,施试眉举杯大笑,聿修淡淡地道:“住嘴!” 圣香整了整崭新的衣袖,“容容呢?” 聿修说:“客栈。”顿了一顿,他继续简短地道:“我读一份信件给你听。‘丐帮报八九月江湖形势:第一,前北汉军缩于川贵之间,兵力在两万左右。南汉刘妓残部无实力,刘、姜已经联姻,如要起兵,姜臣明必举刘妓之旗。三年五载之内尚无起兵之力。第二,李陵宴在刘、姜军中,已和青竹红墙旧部会合,此人甘居人下必有所图。第三,屈指良重现江湖。第四,宛郁月旦碧落宫声名鹊起,数月之间为江湖数大势力之一。此人才智出众锐气逼人,当避其锋芒。第五……’”聿修凝视圣香,一字一字道,“‘少年圣香,与李陵宴、玉崔嵬、宛郁月旦、刘姜势力都有关系,且与”白发“、”天眼“皆为密友,当密切关注。’” 圣香喝了一口百桃堂厨房刚送上来的燕窝莲子芙蓉羹。“哇!”他指着聿修看施试眉,“聿木头居然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证明本少爷真的很有名了。”说完,得意洋洋地继续喝汤,这燕窝莲子芙蓉羹味道甜香清雅,是他最爱喝的那种。 “你不怕?”聿修问。 “怕什么?”圣香边喝汤边挑眼看他。 “死。”聿修说。 圣香呛了一口,差点把甜汤倒进鼻子里呛死自己,“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死?” 聿修眉目不动地看着他,风不惊水不起,“江湖凶险,你已深在局中,难以脱身。” “我如果死了,你一定记着给我上坟哭丧,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每年到我坟上掉两滴眼泪就好。” 圣香强调,“是‘每年’啊!你不要忘记了,你记得我会很感动,你忘记了我会很哀怨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一定会去你家显灵的……” “将来相府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很多,圣香,如有需要,定要开口。”施试眉缓缓放下方才用来梳头的梳子,“你要小心了。” 圣香眼珠子转了两转,“嗯,本少爷现在要去找容容告诉他一些好事,下次需要本少爷喝甜汤,我一定、绝对、肯定、必然不会客气。”“哗”的一声,他甩了甩袖子,放下吃完的碗,擦擦嘴巴出门去了。 施试眉与聿修相视一眼,聿修站起在房里缓缓踱步,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 第2章 朔风绕指我先笑 时日渐渐近寒冬,转眼已过去三个月。江湖上风起云涌,各路英雄豪杰又做出了不知多少行侠仗义杀人救火的壮举。圣香听说屈指良最终还是找上了玉崔嵬,但不知道是玉崔嵬武功太好呢,还是金丹道长保护有功,又或者是屈指良那天状态不佳,竟然让玉崔嵬剑下逃生,从此躲得无影无踪,不见人影。容隐从君山拿回了那把菩阳刀,圣香真的找了个打铁师傅把那祸国殃民的刀熔成了一块八卦挂在自己房里,背书“阿弥陀佛”四字,也不怕道家祖宗气死坟里,佛门和尚乐得从圆寂里复活。 祭血会一事渐渐被人们淡忘,江湖自有江湖的英雄少年,而圣香也自做圣香的花花大少。 腊月十八,梅花开。 圣香终于用葵花籽喂肥了那只大胖兔,抱在怀里看腊梅开于雪中的美景。 那梅花不太美,却很香,香得极舒服,而舒服对圣香来说就是想睡觉的意思。 于是他抱着暖和的大胖兔对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那种高雅的东西在打盹。 这三个月来相府一片平静,仿佛超乎施试眉和聿修的预料,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在圣香身上。 “少爷,喂,少爷啊。”小云推着睡眼朦胧的圣香,“快起来。” 圣香迷迷糊糊地抬头,那兔子趁机咬了他一口——这死兔子自从武当山下来,失恋于武当派厨房里那只大灰猫之后就一直自暴自弃,对圣香尤其怨恨:如果不是他把它带出去,它怎么会落到日日思猫不见猫的悲惨境地?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圣香的错,总而言之它咬这一口绝对有理由一点错也没有。 “哇!”圣香被咬了一口一下惊醒过来,“梅花还会咬人……” “少爷起来了,门外有客。”小云说,脸上居然还带点羞红。 “门外有俊美少年?”圣香揉着给兔子咬的手背,怨恨地看着那只肥兔,幻想着红烧兔子肉的味道。 “来找少爷的是两个人,一个病了躺在车上,另一个是个看起来很小的姑娘……”小云悄悄地道,“她说她是——少爷在外面认识的姑娘,长得很美呢。” “啊?”圣香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自己认识这种麻烦二人组,丢下兔子一溜烟奔出去看,“我去看看。” 等他绕过几重庭院到大门口推开门,眼前一亮,一位鹅黄衣裳的少女恰好回首,明眸与他相触,她容颜温婉体态纤柔,正是闻人暖。圣香“啊”了一声,“认识认识,这位姑娘我认识,小云叫泰伯开大门让马车进去。” 时值寒冬,闻人暖一身黄衣颈上围着上好的貂绒,肤如白玉,耳配明珠,看起来便知是富贵人家的闺秀。泰伯高高兴兴地开门,心忖这么些年,少爷总算认识了个好姑娘。 闻人暖谢了小云和泰伯,微笑道:“圣香少爷救过小女子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女子此次是专程道谢来的。”她从车上捧下几个锦盒,一个给了小云,一个给了泰伯。 两人打开一看,一个盒中装的是珠花,一个盒中装的是药材。两人连声道谢,把闻人暖的马车拉入了丞相府马房之中。圣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小姑娘摆阔,这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出奇地有钱,从上次在红水河订做的那条大船就看得出她有钱得简直不仅可以把钱当柴烧,还可以拿去放火。 等小云去倒茶,泰伯退下之后,圣香迫不及待地往马车里探头,“你家唐儿丫头病了?”这一探,却让这位大少爷大吃一惊,差点从马车上掉下来,“大玉?” 马车里躺着的人小半边脸颊焦黑,大半边脸残艳动人,不是玉崔嵬是谁?圣香张口结舌——玉崔嵬怎么会和闻人暖搅在一起?唐儿呢?号称要保玉崔嵬不死的金丹道长呢?“死丫头,难道……”他蓦然回首失声问。 闻人暖慢慢点了头,脸上的微笑失去了明艳的神采,轻声说:“金丹道长和唐儿……都已死在……屈指良剑下。” 圣香浑身起了一阵寒战,毕秋寒死去的那一幕历历在目,“是……吗……你们遇上了?你救了大玉?” “我们在长江遇上的。”闻人暖深吸了口气,“玉大哥武功很高,屈指良在百招之内胜他不得,只是把玉大哥和金丹道长逼入长江。我正巧和唐儿在对岸游玩,救起了玉大哥和金丹道长,屈指良一路追杀,金丹道长坚持要把玉大哥送到相府,说只有这里能救他……结果在汴京城外被屈指良追上,道长和唐儿死于屈指良剑下,玉大哥也……”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身受重伤。” 圣香眉头皱起,喃喃地道:“屈指良,屈指良,屈指良……呵……” “伤玉大哥的不止是屈指良……”闻人暖突然说,“他在硬接蒲世东‘死刀’一击的时候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在被屈指良追杀的日子里又几次受人围攻,最后为救金丹道长接屈指良一剑……伤及五脏六腑,只怕……”她顿了一顿,缓缓摇头。 “你觉得,大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圣香问。 “好人。”闻人暖沉声道,毫不含糊。 圣香睁大眼睛看她,她也睁大眼睛看圣香,未了淡淡微笑,“看什么?” “就为这一声‘好人’,本少爷打定注意无论如何不会让他死,只可惜死丫头你是个小美人,害本少爷的表现未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圣香眨眨眼说,随即展颜一笑,“你放心,我救他。” 闻人暖的淡淡微笑渐渐浮起温暖安静的气息,“天下虽大,人世再广,也只有你能救他。”她一身鹅黄,与腊梅同色,而那份温和安静却似能融化了雪花,在这位女子身边,无论是悲伤还是忧苦,都没有孤独的绝望,都能被人安慰了解、包容而关爱着。 玉崔嵬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丢着——本看了一半的《大唐后宫艳史》,屋里弥漫着艾草的药香。闻人暖背对着床铺,背影苗条纤细,屋内挂着幅长长的书法不知写些什么,桌上隐约堆放着许多汤碗,窗外鸟鸣蓝天,寂静如画。 他有一种错觉,睁开眼看见的气氛太美,以至于让他胆寒得发抖。 也许他发出了声音,闻人暖转过头来,玉崔嵬看见她在戏耍桌上一只大头乌龟。转头之后闻人暖的笑容依然婉约,“你醒了?” 玉崔嵬泛起一个一样美丽的微笑,“这里是……” “丞相府。”闻人暖眨眨眼说。 玉崔嵬微微一震,“你真的……” “我真的把你送到丞相府中。”闻人暖侧了头微笑,一字一字地说,“我答应了金丹道长要救你——我坚持相信玉大哥本是个好人一我想要见圣香一面,所以不管会给这个地方带来什么……”她的语调轻飘了,顿了一顿,轻声接下去:“我都把你带来了。” 玉崔嵬柔声说:“小丫头,你会害死圣香。” 闻人暖缓缓眨了眨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如果真的无路可逃,那便请逃入相府——金丹道长说圣香是这样对他说的。天下虽大,人世再广,除了圣香,谁肯救你?除了圣香,又有谁能救你?”她轻声问:“你想死吗?” 玉崔嵬的声音越发柔情万种:“我宁可死在猪圈,也不愿死在相府。” “是吗?”闻人暖微笑,“我不认为你是个该死的人。” 她微笑着坚持的时候,让人难以反驳也没有火气,玉崔嵬的语调变得更轻:“救玉崔嵬,便是与举世为敌……” 闻人暖凝视着玉崔嵬,缓缓地应了一声:“嗯。” 救玉崔嵬,便是与举世为敌。 屈指良以侠义之名追杀玉崔嵬,十一门派不杀玉崔嵬难保声望名誉,玉崔嵬早年仇家遍地——要救玉崔嵬,断然是与举世为敌,非但孤立无援,而且四面楚歌。 而圣香笑嘻嘻地对闻人暖说:“你放心,我救他。” 六字之重,重逾泰山。 赵普这日回家,府里突然多了两位客人,一位听说病了,另一位却是个小姑娘。他听了圣香一番他下江湖如何奋不顾身英雄救美,而现在美人带了价值千金的礼物来答谢的故事之后,老眉深皱,严辞斥责了他一顿:“早早查清这小姑娘究竟是哪家小姐,派人把她送回家去,小小年纪岂能和你一般胡闹!”圣香暂没有回答什么,赵普又说:“皇上明儿在北固子门观景,说赐你灵芝宝露汤,你明儿去吧。” 圣香眼眸带笑,看着赵普颇含深忧的皱纹,“我明天去陪皇上喝茶吃饭,老爹你发什么愁?”言罢,整整衣袖,做出一份端正雍容的模样。 赵普闻言没有半分笑意,呆呆地看着圣香,“皇上也许……” “也许什么?”圣香眨眨眼睛。 想说的话突然滞住,赵普看着笑得灿烂无瑕的圣香,肚子里种种疑惑和担忧竟一句也说不出口,缓了一缓,“你……你自己明白就好。” 圣香拍了拍赵普的肩,脸颊靠在他肩上,像孩子那样抱抱赵普,“我明白,爹,别怕。” 别怕?赵普长长地叹了口气,推开孩子那样粘在他身上的圣香,拍拍圣香的头转身离去。 他怎能不怕?皇上这个时候突然找圣香去“观景”,虽说圣香一直以来深得太宗宠爱,但一旦圣香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先皇的私生子,不管太宗曾经多么宠爱圣香,现在都容不下这个孩子…… 他怎能不怕?这孩子从来不幸,从小大到无论笑得多么开心,和别人玩得多么高兴,他都曾见过他眼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他一直不知道圣香在想什么,但至少知道他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开心,或许是一点也不。 李陵宴现在正坐在刘妓和姜臣明的新婚洞房里,小心翼翼地喝酒。他的左边是气质高雅的刘妓,右边是白面微须的姜臣明,对面坐的却是被姜臣明俘虏的李夫人。李夫人垂首念经,似乎对身周一切不闻不问,一桌四人,却只有三人在说话。 “如此说,屈指良本是大宋太祖皇帝麾下的一柄利器……”李陵宴的声音说得越慢越感觉到一股稚气,但那说话的内容却没有丝毫稚气,只有一股好整以暇的和气,“也就是说——杀我爹李成楼的主谋,不是赵普,而是先皇赵匡胤。”举杯浅呷了一口,他慢慢地说:“难怪毕秋寒要死,圣香竟敢嫁祸赵普,真是出乎意料……” 姜臣明年约五旬,长得文质彬彬,一副师爷模样,那年纪做刘妓的亲爹都不算小,却望着身边的美娇娘没有丝毫惭愧之色,“所以妓儿将李公子请来,姜某十分惊喜。李公子手握人才奇士,乐山宝藏,又聪明机智,绝无妇人之仁,你我携手,何惧大宋江山不倒?”他轻描淡写地说笑,“哈哈哈……姜某说笑了,倒是李公子尊父确为屈指良受太祖命暗杀,李公子不可被圣香那胡搅蛮缠的小人唬弄了去,他费尽心机只想掩饰大宋宫廷丑事,此人心机深沉,不可不防。” 李陵宴沉吟了一阵,指甲轻轻敲了敲酒盏,突然转了话题:“其实我有一事不解,屈指良武功高强,江湖几乎难有敌手,他为何甘为太祖杀手,又为何——”他微笑,“为何屈居你姜臣明之下?”此话问出,李陵宴身价自高,隐然有压住主人的架势。 姜臣明却大笑,仿佛不以为忤,“李公子是朋友,姜某也就不隐瞒,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屈指良虽是李公子你的杀父仇人,但他对你我大计大有裨益,此人姜某最后定会交由李公子处置,但在大事未成之前,可否请李公子手下留情,暂且放他一马?”他存心笼络李陵宴,竟将“用人不疑”四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李陵宴好奇地挑了挑他眼角的几根睫毛,“他的弱点是?” 姜臣明哈哈大笑,“屈指良英雄一世,从不沾女色,那是因为他有断袖之癖。与屈指良双宿双栖的这名重要人物本被太祖囚于太原奉圣寺内,姜某从太原路过偶然借住奉圣寺,便顺手把他擒了回来。屈指良未曾防备,便落入了姜某彀中。”他仰首喝一杯酒,“屈指良号称侠义,却是个深情种子,为了此人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让姜某也很佩服。” 李陵宴低低地“啊”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没有接话。 姜臣明倒有些奇怪,“李公子?” “啊——”李陵宴回过神来,“那人是谁?陵宴好奇得很,可否一见?” 姜臣明道:“说起此人,他倒是大大有名,说出来李公子你说不定都知道。” 此言一出,刘妓和李陵宴都很好奇,两人面面相觑,“谁?” “二十八九年前,江湖上有位和屈指良一般大有盛名的盗贼——”姜臣明含笑道,“信物为‘盘龙蚧’和‘鬼眼石’。” “‘坏事不出门,善事行千里’莲渚千里‘?”李陵宴讶然,“听说此人行踪诡秘,数十年来只闻其名号从未见其人,江湖传说还曾认定世上并无此人,判定这’莲渚千里‘四字也是旁人杜撰,从没有’莲渚‘之姓,原来真有此人。” 姜臣明点头,“莲渚千里当年名噪一时,神出鬼没,盗走财宝无数,名声不下于屈指良啊。屈指良如此听话,只怕也是怕他和大盗为伍之事,坏了他大侠的名声。” “呵呵,怎知不是他怕坏了莲渚千里的名声?”李陵宴微笑,“不想世上竟有这等奇事,这两人陵宴都佩服得很。”他见姜臣明不说带他去看莲渚千里,他也就不提。 “屈指良杀玉崔嵬绝不会失手,玉崔嵬坏了妓儿好事,此人不死,你我的脸上都挂不住。不过李公子你果然了得,一封书信把圣香牵涉其中,辅以十一门派之力,借屈指良之手杀玉崔嵬、赵圣香二人,果然是一石二鸟,杀人于无形啊。”姜臣明哈哈大笑,和李陵宴言笑极欢。 李陵宴眨眼微笑,“过奖、过奖。” 刘妓在一边很柔顺听着,此时嫣然一笑,“我给你们倒酒。” “咳咳……”玉崔嵬喝了一口闻人暖端来的药汤,咳嗽起来差点把汤洒在床上,他身上受了几次重伤,要是别人早就死了三次以上了,但他还活着。闻人暖把过他的脉说,他在娘胎里的时候本是个双胞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后来不知出了什么毛病,两个人长到一起去了,生下来的是亦男亦女的玉崔嵬,但也正因为他五脏六腑与旁人不同,才能活到现在。 圣香对闻人暖的解释好奇得很,那天直咕哝什么时候大玉嫁一个人试试看,看能不能生个娃娃出来。 玉崔嵬给他抛媚眼说不如圣香你娶了我,圣香说娶了你一个会有千万少女伤心而死,他善良纯洁博爱宽容,因此要娶就大家一起娶了,不娶就谁也不娶,要孤独终老。玉崔嵬柔声说我不介意与人同嫁,圣香瞪眼说但我怕被想娶你的人剥皮。结果那日这三人在房里笑了半日。 “玉大哥。”闻人暖扶他重新坐好,眉心微蹙。 玉崔嵬坐好之后神色慵懒妩媚,果然曾是倾倒众生的人物,顾盼之间自然而然一股勾魂摄魄之态,“咳咳……这里如果是猪圈多好……”他含笑说。 “玉大哥,像你这样的人,有些时候能死,有些时候不能死。”闻人暖捋了捋他顺滑的长发,温言道,“如果你还是害人不浅的‘鬼面人妖’,你现在要死要走,我都不留你。即使是圣香肯救你,我也说他在胡闹。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虽然没有见过当年的你,但也觉得你已经变了,变得善良,也会感动……你在莫去山庄花了那么多心力救出那么多人,如果就这样死在屈指良剑下,死在被你救出来的那些人手里,如果你认命就任自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那所谓的良知和公理在哪里呢?”她凝视着玉崔嵬的眉眼和额头,那眉眼纤秀额头光滑,十分秀丽,“我不知道圣香是不是因为这才救你,但我是这样想的。” 玉崔嵬笑了起来,“我从不是真心在救人。” “但事实上你就是救了。”闻人暖微笑了,“连我的命都是玉大哥救的呢。” “小姑娘,你为了‘良知和公理’,推圣香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玉崔嵬缓缓坐起来说,“你的良知和公理呢?” “我会救他。”闻人暖轻声说,“我会帮他,我已传令回家,要月旦派遣人手助我杀屈指良!” 玉崔嵬微微一怔,“你是——” “我是碧落宫宛郁月旦的未婚妻子,”闻人暖语调虽轻却很镇定,“玉大哥,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其实我应该叫你姐夫。” 深藏不露的小姑娘!玉崔嵬上下打量了她一阵,“你是月旦的未婚妻子?”他突然一笑,“你要救圣香?” 闻人暖低声道:“当然!” “小姑娘,你太年轻了。”玉崔嵬慢慢地说,“你告诉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你人在这里,他会做的不是帮你救我,而是找人把你带回去。”他眉眼都挑得艳艳的,笑了起来,“月旦不是笨蛋,你救不了圣香。” 闻人暖脸色一变,“月旦不会这样。” “不是他会不会,而是他别无选择。”玉崔嵬目光陡然转为凌厉,盯了她一眼,“小丫头,碧落宫并非武林至尊,宛郁月旦不能与江湖为敌,也无能与江湖为敌!” 闻人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月旦他……” “他不会帮你,也不会救圣香,因为他不是像圣香那样的笨蛋,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敢与举世为敌I”玉崔嵬一字一字地道,随后轻轻一笑,婉转妩媚,“你救不了圣香,你只会害了他。”他的目光从闻人暖身上穿过,望到了门口那边。 闻人暖全身一震,陡然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个生得像一千种琉璃一万种明珠那样玲珑可爱的锦衣大少,笑眯眯地提着两个大酒壶,“我买了八十一文的羊羔酒啊,京城特产,我在里面泡蚕豆,不许说不爱吃!”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闻人暖拾手看自己的手指,手指在丝丝颤抖,如果宛郁月旦不愿出手相助,那么圣香真的就是与举世为敌……她屈指握住自己的领口,微微地喘息,胸口一丝一丝疼痛起来,难道全都是因为她太天真……所以……耳边响起玉崔嵬含笑的声音:“圣香,谁在你头上插了拔头草?”她蓦然抬头,只见圣香举手一摸,他的头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人插了一根枯黄的小草,插草卖头,这规矩谁都知道!原来十一门派中鬼王母门下已经开始行动,宣告要圣香的脑袋了!她看着拔下枯草兴冲冲往碟子里倒酒泡蚕豆的圣香,心头的丝丝疼痛陡然升为剧痛,她如果害了他……她如果害了他…… “喂?”圣香的蚕豆倒了一半,玉崔嵬从床上下来踉跄地扶住坐倒的闻人暖,两个人一同跌倒在地上,圣香丢下酒瓮,一迭声叫苦连天地冲过来救人,“喂喂喂,两个人一起昏是想刺激本少爷心病发作和你们一起昏吗?快起来!”他戳戳闻人暖的脸颊,又拉拉玉崔嵬的头发,威胁道:“快起来!否则本少爷就告诉别人你们两个躺在一起,快起来!” “你……就……不会扶一下伤患……”玉崔嵬好不容易换了口气,倚在床沿喘息带笑说,“把病人……抱到床上去啊……” 圣香提高嗓门喊:“来人啊——帮少爷把……”一句话喊到一半,玉崔嵬衣袖一卷把地上的闻人暖卷到床上去,随即一口紫血吐在锦被上,咳嗽了起来。 圣香拿起桌上的药汤赶到床沿,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他灌了下去,玉崔嵬喝下之后又连连吐了一床的紫血,气色却好得多了。看他眉宇间那团黑气淡了一点,圣香得意洋洋地点了他四处穴道,把他平放在床上休息,顺手把病发昏倒的闻人暖和玉崔嵬排在一起,盖上锦被,在床边看了看,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正当这时,他陡然觉得屋里光线一暗,蓦然回首看见一个府中奴仆打扮的灰衣人站在门口。只见灰衣人一双眼睛精光闪烁,炯炯地盯着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人,满脸漠然。 圣香回身挡在床榻前,袖中扇扇头微垂,斜斜落下半边扇面。他这一垂扇淡、静、定、稳,隐然有强者之气,经历,过江湖一场游历,他此时不是遇到敌人喜欢大喊救命的圣香。尤其是救玉崔嵬,此事是他一个人作的决定,便不能拉别人下海——更何况他的好朋友们都有家室,岂能为了他一场任性,便要求他们与举世为敌?人啊……其实有时候自私和无私只是一线之间,他并不是个无私的人,只是不想太自私而已。 “你何苦救他?”灰衣人口齿僵硬地说,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对短刀,分双手握住。 圣香笑了,“他救了你。”眼前这位灰衣人也在地牢之中,虽说从来没有说过话,力求隐于人群,但圣香记忆力奇好,偏偏就是记得。 灰衣人一滞,一字一字地道:“他是江湖魔头,死不足惜。” “他是江湖魔头。”圣香说,“很多人都可以杀他,就你们不可以。” 灰衣人再度滞住,双手握紧短刀,往前踏了一步。 圣香“啪”的一声合扇把灰衣人止在五步之外,“我不是江湖魔头,我也救过你,你可是连我都杀?”他的眸色泛起一层凌厉之色,“我要救玉崔嵬,你可是连我都杀?” 灰衣人一时震住,圣香学着他的口气一字一字僵硬地道:“江湖白道为‘鬼面人妖’所救,便是奇耻大辱;而如果‘鬼面人妖’为你江湖白道所救,那就是理所当然,人心所向?你可曾扪心自问,如是你,可会为了救人出狱,而挺胸硬接‘死刀’全力一击以至于现在垂死在床任人宰割?”他一双眼眸冷寂如星,不见热血,只有平望人世冷暖的清寒,“换了是你,你敢吗?” 灰衣人全身一震,脱口而出:“他……他当时不是毫发无伤?……”随即戛然闭嘴,满脸骇然。 “他又不是神仙。”圣香冷冷地看着他,那眸色不伤人,只是很寂寞,“如果你认定‘鬼面人妖’救你江湖白道是存心戏弄,让你背负了奇耻大辱;如果你认定他就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你以什么理由杀都不为过,我让开,你去杀。”他“啪”的一声握扇让开,站到床侧,锦袖一拂,“你杀吧。” 灰衣人脸上变色,看着满床紫血,不断回想玉崔嵬挡在蒲世东“死刀”之前,保护众人的情景,甚至他挺胸硬受蒲世东濒死一击,而后回头一笑的模样——他走到床侧,圣香竟然拂袖而去,与他擦肩而过连门也不关。灰衣人骇然看着圣香离去的背影,再看静静躺在床上的玉崔嵬,迟疑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终于放下刀转过身来,望着屋梁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走了。 闻人暖缓缓睁开眼睛,眼角微微一颤,滑下了一滴眼泪。 这个人……这个人啊……比月旦坚强、比月旦脆弱…… 最重要的是……他比月旦寂寞。 他有显赫家世、有皇恩在身、有成群朋友,人世间该有的一切他都有了,可是没有人能走近他的灵魂……所有的人都在他灵魂的边缘擦过,都自觉和不自觉地被他守护,却没有人能够守护他。 他比月旦寂寞。 她闭起眼睛流下那一滴眼泪,她认命了。从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自己会变心,她爱圣香。 她会如约嫁给宛郁月旦,可是在她出阁之前的两个月,她爱上了圣香。 “你哭什么?”玉崔嵬睁开眼睛,微微挑起嘴角。他穴道受制,可是没有昏迷,刚才圣香和灰衣人一番对话他都听见了。 闻人暖摇摇头,微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不好的故事。” 玉崔嵬柔声道:“这个故事在都是鳄鱼的河边,我就已经看见了。” 圣香拂袖而去,走到了赵普那间素净的书房,倚靠着外墙站着看天。他没有听见客房有奇怪的声响,大概灰衣人真的走了。隆冬的天空有点灰,身旁腊梅的香气淡雅馥郁,气氛十分宁静。他坐到地上,拿了根枯枝在地上画线,画了几下脸色变得苍白,抱膝顶住了心口,就坐在书房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赵大人,宫里又传了话,让你家圣香少爷明儿再进宫。”书房前不远的林间小径上,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和赵普并肩而行,“皇上问上次灵芝宝露汤圣香饮得可好?若是对身子有益,明儿再赐。赵大人啊赵大人,皇上对你家公子那是没话说的宠啊……” 赵普称是,脸上却不见什么喜色。皇上在试探什么?难保有一天这补身保命的灵芝宝露汤不会变成要命的东西,“我家这逆子,着实气得我不轻,年纪不小了,专门结交狐朋狗友,成天无所事事。” “赵大人,这点你也得小心,你家公子胡闹也是宫里有名的。昨儿有台谏参了赵大人一本,其中有一条就叫做‘放纵其子结交恶少年,横行街坊之间’。不过皇上似乎没多大怪罪,还拿起那折子来吟诗。依我估计,以皇上对圣香少爷的宠爱,没多大事。” “吟诗?”赵普咳嗽了一声,“不知吟的是什么?” “老奴只记得有一句什么白马,还有些凤凰儿。” 赵普自己读书不多,眉头紧蹙,未再说什么,和林公公走过小径,往另一头去,遥遥地听见林公公“啊”了一声,“似乎那诗里还有衙门……” 圣香抱膝缩在墙角,闻言嘴角微翘,眼色越发如琉璃,熠熠生辉却不见底色。 “醉骑白马走空衢,恶少皆称电不如。五凤街头闲勒辔,半垂衫袖揖金吾。”施肩吾写的好一首《少年行》,诗里写的好一个恶少年!二十年的宠爱抵不过突然生起的猜忌,他现在在太宗心里就是这样一个恶少头子,聚众闹事横行街坊的恶少年。 如此,若是有一天太宗赐死圣香,太宗也不会觉得可惜的。 世如流水,荣华富贵,恩宠喜悦,似乎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曾为了这个皇帝的江山劳心劳力,为大宋嫁祸赵普,为大宋立下绝志,为大宋…… 身临北汉南汉叛军之中,曾被软禁曾九死一生!但这个皇帝现在想他死,因为他已杀了这个孩子的亲爹,他现在后悔为何不在这个孩子长大之前杀了他,而二十年的不忍与溺爱,除了平添决定的痛苦之外,并没有改变任何结局。 雪地上跳过来一只大胖灰兔,站起身来睁着一双大黑眼睛看着圣香。 圣香含着一丝浅笑,也睁着大眼睛看它。 大胖灰兔歪着头似乎觉得圣香没有抓它来吃韭菜烙饼很奇怪,跳过来两步,用鼻子顶了顶圣香,想了想,咬了他一口。圣香“啊”的一声跳了起来,用力揉被兔子咬的地方,“猪兔!你竟然敢咬本少爷两次!我叫老胡把你烤成叫化兔!” 大胖灰兔转身逃之天天,圣香拍拍衣裳站起来,雪地阳光下一笑,笑意盎然,灿若莲花。他歪头想了想,笑眯眯地从梅花林里折了几枝梅花下来,回玉崔嵬的客房去了。 绕了两条小路,他突然看见那位本来应该已经走掉的灰衣人呆呆地站在他家柴房外面,看着他家柴房屋顶发呆。圣香奇怪地跟着他往屋顶看去,只见屋顶懒洋洋地躺着一只黑猫,黑猫耳朵上还长着两撮长毛,和寻常黑猫不大一样。伸手在灰衣人发直的眼睛前晃了两晃,他笑吟吟地道:“见鬼了?” 灰衣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僵硬地道:“九命猫,见者杀!” “哈?”圣香莫名其妙,指指屋顶那只黑猫,“九命猫?” “鬼王母九命猫,见者必杀——见一人杀一人,见一门杀一门!”灰衣人嗓子喑哑,一字一字说来犹如铁石撞击,十分难听,“你救玉崔嵬,不容于天下!鬼王母与玉崔嵬是十三年宿仇,绝不可能饶了‘鬼面人妖’!” “这只猫就是什么九命猫?”圣香听了灰衣人这警介绍,不是吓到脸色大变,而是稀奇地歪头看那只猫,喃喃自语,“这只猫和其他猫也没什么不同,不就是耳朵毛长了那么一点点吗……” 灰衣人却脸色慎重地在考虑,他在此看见了九命猫,是否应传言就被列在鬼王母必杀范围之内?刚动了动念头,突然眼角一暗,那锦衣少年纵身上屋顶一把抓住那只黑猫,从袖里摸出一把剪刀,笑眯眯地剪了黑猫耳上那两撮长毛。提起九命猫的两只前脚,他对它看了又看,满意地摸摸它的头。灰衣人顿时目瞪口呆,“你——你——” 圣香拎起那只黑猫,无辜地转头,“好看吗?这只猫不就是毛长了点没人给它剃头,和到处跑的野猫没什么两样嘛。”说着他把黑猫左前脚一抬,对灰衣人招了招“爪”。 灰衣人目瞪口呆之余哭笑不得,普天之下就是鬼王母自己也没想到有人敢把她视为信物的九命猫抓去剃头,这么剪了耳朵上的长毛,倒真是看不出来这只黑猫和其他黑猫有什么不同。圣香把猫放掉,拍了拍衣袖的灰尘,嫌恶地看着鞋上的一点点尘土,“你还对大玉恋恋不舍?这屋里有上好的柴刀,如果你嫌你那把刀不够利,本少爷建议你用本少爷家的柴刀,大玉被本少爷点了穴道大概还在床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现在不杀以后万万没机会,以后没机会了一定会后悔,后悔了一定会怪本少爷没有提醒你,为了防止你日后痛心疾首呼天抢地,本少爷好心提醒你……” 他唠唠叨叨个没完,灰衣人“哼”了一声,“阴楚翰,杀人不回头。” 这灰衣人竟是二十年前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专杀贪官污吏盗贼魔头的“刀行天下正”阴楚翰。圣香却不认识这位伟大的白道杀手,他只对“杀人不回头”这句话大大赞赏,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大玉救你的命,你不能不认账,现在不杀以后没机会后悔的啊。” 阴楚翰冷冷地看着这位骄纵奢华的少爷公子,“你就要死了。” 圣香瞪着他,“你才要死了!” 阴楚翰难得出言提醒什么人,他还真没见过有人听他“刀行天下正”说出“你就要死了”五字之后是回答“你才要死了”,怔了一怔,只觉与圣香说话词不达意又指东说西,纠缠不清,闭嘴沉默了片刻,“我走了。” “慢走,不送。”圣香挥挥手,一副笑倚春风、身陷万丈红尘舒服得不肯出来的样子。 阴楚翰越墙而去。 圣香看见他离开,耸了耸肩,正想拍拍手走人,把折下来的梅花拿到他自己房里去插,顺便送玉崔嵬和闻人暖两枝。突然“咿呀”一声,柴房的门开了,里面居然有人。圣香心头一跳,蓦然回首,只见推门的人脸色比刚才的阴楚翰还僵硬,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正是赵祥! 二哥……圣香方才的注意力全在阴楚翰身上,竟真不知道赵祥刚才就在柴房里,此时怔神一顿,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呆呆地看着他。 “你在搞什么鬼?”赵祥冷冷地看着他,“什么九命猫?什么‘不容于天下’?刚才那人是谁?你朋友?” 赵祥问了四问,圣香呆了好一会儿,才答了一句:“啊……” “啊什么啊?”赵祥脸上怒色渐渐涌起,“你在外边胡作非为,惹是生非,到底在做什么?你叫刚才那人杀谁?你胆子大了,平日胡闹也就算了,今日你竟敢在丞相府内支使人行凶杀人,你到底有没有当你是赵家的儿子?有没有当你自己是丞相的儿子?” 赵祥说到最后厉声厉色,圣香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我……”他怕赵祥,圣香从小到大怕的东西很多,最怕的……是因他而怒走边疆的两位哥哥,那是从心底生出的无法言喻的歉疚与负罪感,他夺走了赵瑞和赵祥应有的东西,那本应全部属于赵瑞和赵祥的父爱。 “你好大的胆子!”赵祥气得眼血丝、额头暴青筋,“你自己见爹去!赵家有你这样的子孙,简直是赵家的耻辱!” “我……我……”圣香脱口而出,“我只是……” “只是什么?”赵祥冷冷地问。 圣香定了定神,缓缓舒了口气,他的右手握拳,“我只是……说说而已……说着玩的。” “杀人这等事,岂是可以让你玩笑的?”赵祥脸色更冷,“你把什么人藏在家里?刚才那人是谁?” “二哥你在柴房里干什么?”圣香定了定神之后却顾左右言他,笑了起来,“你躲在里面砍柴吗?” 赵祥指着柴房之内,脸色酷厉冰冷,“你自己去看看,我在柴房里面干什么!” 圣香心头油然而生一股不祥之感,前进两步探头往柴房里看去,眼眸微微一颤——柴房里数十只鸟雀被飞镖钉在墙上,整整齐齐写着四个大字:“断玉焚香”。鸟雀刚死不久,血腥味被柴房里的松香味掩去,圣香嗅着那柴房里诡异的死亡之气,“这是什么东西?” 赵祥厉声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什么叫‘断玉焚香’?你到底在外面胡闹了些什么?你瞒着爹、瞒着全家上下什么?还有——”他指着圣香房间的方向,“你房里那位‘客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得的又是什么病?做的是什么生意?走的是哪一条道?圣香啊圣香,你当家里是什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管你在外面惹了多大的祸都能帮你挡的神仙府?” “我……”圣香刚泛上眼眸的笑意退去,咬了下嘴唇。赵祥已然打断他,进一步厉声道:“你可知当朝丞相都要奉公守法安分守己——何况你还不是丞相……你只不过是丞相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赵祥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他的嘴唇颤抖,黝黑的脸色顿时显得苍白,指着圣香的手指在颤抖。 气氛一时僵凝,有好一会儿,圣香没说什么,脸也没有变色,也没有笑。 “圣香……”赵祥的语调沉了下来,突然变得有些局促,“我……” 圣香摇了摇头,淡然一笑,“我没有生气啊。” “你……”赵祥突然震动了一下,“你……你早就知道你不是……” “我不是爹亲生的。”圣香慢慢地说,“那……也……没有什么……二哥。”他缓缓转了半个身,手里那几枝梅花跌在了地上,他用手去拍柴房边那一棵松树的树干,拍上了,便停住不动,“二哥、二哥……” 赵祥被他这两声“二哥”叫得心头颤动,不知怎地兴起了一种不安的预感,“你到底在搞什么?”他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刚才的震怒已经过去。 “我有个朋友,虽然曾经是个大坏蛋,但现在不太坏,我想救他的命。”圣香说,身子已经转了过去,背对着赵祥,“但是有很多人想他死——很多很多人。” 赵祥厉声道:“这等事你该交给军巡铺!杀人行凶,那是罪恶昭彰的事,那是开封军巡铺管的事!不管有谁要杀谁,这等事岂能由你来管?”他一把抓住圣香背过身去的手,把圣香拉了过来,逼视着圣香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何况你是赵普的儿子!爹树大招风,得罪的人本就不少,你可知多少人等着抓爹的把柄?你如自认是爹的儿子,那就给我谨言慎行,不要胡说八道胡作非为!” 圣香对着赵祥的视线,他的眼眸泛着一股比赵祥想象的更安静的光辉,他并不太激动,只是也许有点索然、有点寥落,他说:“二哥,你知道皇上要杀我吗?” 赵祥骇然变色,“你说什么?这种话给人听见了还了得……” “上次皇上请我去北固子门观景,”圣香轻声说,那声音有点缥缈,不脱一点淡淡的笑意,“赐我喝甜汤,我不小心打翻了那碗汤,结果汤翻进池塘,那些鱼都死啦……” 赵祥浑身一震,“你……皇上他……” 圣香凝视着赵祥的眼睛,慢慢地问:“二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皇上为什么要杀你?”赵祥压低声音,“他不是宠你宠得很吗?” 圣香淡淡地笑,“皇上怕我。” 赵祥没再问“为什么皇上怕你”,他不知道圣香究竟是谁的儿子,但从赵普把这孩子领进家门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圣香绝非寻常人家的孩子,不脱皇亲国戚之内。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清醒地知道这对赵普来说是多大的危机,而圣香显然没有把“皇上要杀我”这件事告诉赵普,“爹不知道?” 圣香又笑了起来,“爹知道了会吓死。” “你——打算怎么办?”赵祥问。 圣香一指一指地挣开赵祥抓住他的手,慢慢地再度背过身去,“我不会自尽的,我不是忠臣——”顿了一顿,他突然又说:“要杀我朋友的人都是高手,军巡铺救不了他。” “你是什么意思?”赵祥突然醒悟了什么,顿时厉声追问,“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二哥!”圣香截断他的话,“皇上要杀我,别的很多很多人都要杀我,我不想我朋友死,我也不想自己死,更不想家里人受连累,所以——所以——” 他蓦然转身看着赵祥,“二哥你刚才听到了,救玉崔嵬,不容于天下——不容于天下,先不容于相府!你——和爹——把我赶出去吧!” 此言一出,赵祥如遇五雷轰顶,耳朵嗡然作响,呆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字地问:“你说什么? 圣香望着他,说一个字退一步:“我若不死,皇上不会放心,爹会救我,他饶不了爹——可是我不想死——所以——所以——反正最近家里乱七八糟,我惹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麻烦,有很多很多人要杀我,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和爹把我赶出去吧……否则,你难道想爹和相府陪我一起死吗?” 圣香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竟不显得太痛苦,赵祥惊骇莫名地看着他,几句话说完,圣香已退到了庭院门口,与赵祥有五丈之遥。只听他继续说:“我惹了好大好大的麻烦,你们如果不赶我走,家里一定会出事,也许会死人……你怎么忍心让泰伯、小云他们陪我死?对不对?所以——”他竟然笑了出来,“你和爹大发一顿脾气,把我赶出去吧。” “你……你……”赵祥心底惊怒难平,有千言万语,但一句也辩驳不出,皇上要杀圣香,除了把圣看赶出去,难道还能叫圣香为了相府——真死不成?顿了一顿,他的声音颤抖:“你这娇纵惯了的性子,真把你赶了出去,你活得下去?” 圣香皱了皱眉头,认真地说:“以后每逢春节、中秋我都会回来看你的,如果我去了北边,就带貂皮回来;如果去了南边,就带美女回来……” 赵祥一怔,怒道:“你什么时候能说句正经的?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胡闹!你一辈子没个时候不胡闹!你想说笑到什么时候?” 圣吞吐吐舌头,指指墙上那大字,“这些东西恐怖得很,快点拆了。”他拍拍手打算溜之大吉,赵祥又冷冷地问:“你想什么时候走?” 圣香回身做鬼脸,“今天晚上。” 赵祥滞了一下,僵硬地道:“爹他……绝对做不到……” 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爹做不到你做得到就好,反正——二哥凶神恶煞的好可怕……”他说完就溜,在赵祥发怒之前逃得无影无踪。 赵祥看着圣香溜走的影子,这从小奢侈浪费爱玩懒惰的孩子,说出“你和爹把我赶出去吧……”那是什么心情?不容于天下,先不容于相府……让他不容于天下的一半是皇上的杀心,一半是朋友的友情,而让他不容于相府的……赵祥突然打了个寒噤——难道是自己不能谅解的心结? 一阵风吹来,隆冬寒意袭人,这一年的冬,比去年更冷。 第3章 明月入怀君自知 圣香出去了半天不回来,闻人暖在窗口张望。玉崔嵬笑说圣香不会生气生这么久,正说着,圣香就兴冲冲地拖着三个大箱子奔了回来,进门就说:“完蛋了,完蛋了,家里不能待了,不知道大玉什么仇家找上门来在我家柴房杀鸟,好恐怖,我们快点逃走吧。” 闻人暖正守着窗口喝茶,闻言呛了一口,“现在……逃走?”她传信宛郁月旦,要他派遣援兵到达开封丞相府,现在逃走,那碧落宫的精兵到哪里找人? 玉崔嵬含笑斜睇了圣香一眼,“你想逃到哪里去?”相府绝非久留之地,圣香江湖经验不足,能把他带到哪里去? “去秉、烛、寺!”圣香宣布,得意洋洋地把箱子拖了进来,“你看你看,我男的女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还有鞋子啊靴子啊暖手炉啊锦囊啊人参啊红枣啊夹袄啊瓦锅啊鱼竿啊……” 玉崔嵬倒是一怔,笑了起来,“秉烛寺?圣香少爷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不好玩啊。” “江湖传说武林魔头被满江湖追杀的时候都是要逃进秉烛寺的,”圣香笑眯眯地说,“而且既然有许多英雄豪杰要降妖除魔,那当然往魔越多的地方跑越好,你说呢?” 玉崔嵬真笑了起来。“去不难,只是进去了,”他喝了口茶,坐了起来扇了扇给锦被捂得发热的脸颊,“活着不容易。” 从玉崔嵬嘴里说出“活着不容易”五字,那确是沉于泰山。圣香瞪了他一眼,“如果你一个人能回去,本少爷当然、绝对、必然、肯定不陪你,可惜你一个人又回不去。死丫头。”他转头看闻人暖,指着玉崔嵬,“大玉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 闻人暖边听边微笑,闻言想了想,“三年。” “啊?”圣香张大嘴巴,“三——年——难道本少爷还要陪他三年?万万不行,本少爷还有好多事要忙,绝对不能陪大玉在秉烛寺吃饭,会胖的。” 玉崔嵬柔声道:“你可以不陪。”他含情笑的模样的确很俏,“我不会死的。” “本少爷偏偏要陪你。”圣香瞪眼说。 “我不会死的……” 玉崔嵬越发温柔地含笑,却被圣香打断:“你休想叫本少爷把你丢到什么猪圈鸡窝,还是兔子洞山羊洞。本少爷拍胸脯说要救你,那就是你不想让本少爷救也万万不行,你想去上吊跳崖也万万不行。那关系到本少爷的面子。” 看着圣香瞪得圆圆的完美无缺的眼睛,玉崔嵬柔声说:“我如果是个小姑娘,一定被你迷死。”他坐了起来,“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圣香很得意地指着其中一箱女子衣裳,“我还没见过大玉货真价实地穿女人的衣服,最多穿得不男不女。你们两个带上衣服,然后到曲院街百桃堂去吃饭,等本少爷。”他那一箱子衣裳居然秀雅精致者有之,妖娆妩媚者有之,闻人暖“啊”了一声,“你要我们到百桃堂换装?” 圣香点头,“你们现在去给我爹辞行,死丫头你先换了男人的衣服,然后驾马车去百桃堂喝花酒,吃完饭你们就去换女人衣服,就这样。” “那百桃堂是——一家妓院?”闻人暖笑了起来,望向玉崔嵬,“那我可要靠玉大哥提携指点,妓院……我想去很久了,可惜从来没去过。” 玉崔嵬扬眉转目,那模样很俊俏,却咬着嘴唇窃笑说:“那……当然。” “换了衣服之后,如果有位看起来特别公正廉洁,一看就觉得像个白包公的嫖客要点花,你们就去吧,本少爷会在城外等你们。”圣香一本正经地安排,“那妙不可言的嫖客保管你们一看就知道,晚上二更我们在城外朱仙镇城隍庙回合。” 闻人暖怔了一下,“这些……是你刚才安排好的?”她不知刚才那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圣香能做这么多事,而他似乎并没有出相府。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她,“刚才本少爷和赵二公子吵了一架,然后就拍拍屁股回来了。” “那是——你从前安排的?”闻人暖越发迷惑。 圣香重重地敲了下她的头,“聪明的死丫头。” 她怔了怔,心下只有越发怔忡,圣香要他们逃到丞相府避难,而后又要带他们逃走,难道他不怕给相府带来腥风血雨……为什么要先到相府,然后再逃——其一是为了转移目标掩人耳目,其二自然是相府守卫森严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其三难道是……难道是圣香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安排下了——要他们带他走!不是圣香带着他们天涯逃亡,而是他安排下了要他们带他离开相府……要离开相府……作为一个逼迫自己不得不离家的借口? 不知为何,闻人暖在想到“从前安排”四个字的时候,由心底浮起的,就是这样不祥也不安的感觉。 圣香真的是要离开相府吗?如果是的话,那是为什么…… 愿救玉崔嵬,那是圣香的一种侠气;但或者,那更是一种近乎自杀般的……一种舍弃…… 她凝视着圣香,从圣香那言笑宴宴的眼眸里,她像大多数人一样,看不出什么东西,只觉完美无瑕、深不见底。 随后她和玉崔嵬就收拾东西,她换了身圣香的衣服,依照圣香的安排辞别赵普,乘马车奔赴曲院街百桃堂吃饭。 “你说圣香在想什么?”在车上想了好一会儿,闻人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有些郁郁,像染了点愁容。 “他只不过……是……”玉崔嵬泛起一丝轻淡的笑,“想要他身边每个人都好罢了。” 闻人暖缓缓摇头,她听不懂。 “那家里……他住不下去,再住下去也不好。” 玉崔嵬只多说了这么一句,“无论舍得还是舍不得,都是要走的。” 她似乎……有些了解了,但更多的,对于圣香,是满心茫然。 马车停了,百桃堂已在眼前,玉崔嵬站了起来,从马车里走了出去。 赵普此时正在忧心柴房死鸟之事,又听说最近家里侍仆常常看见奇怪的人影,不稍说这些古怪事情全部都出在圣香那两个“朋友”进府以后,圣香这孩子良师益友从来不见,尽交些狐朋狗友,越是古怪的人他越喜欢。刚才那两位“朋友”终于辞别出门去了,赵普正想松口气晚上好好地教训圣香一顿,只听泰伯一迭声地在外叫苦:“少爷,你在屋顶上干什么?屋顶上很危险,快下来!” 赵普听了一怔,赶出门去抬头看,只见圣香在他自己住的“无攒眉”那间屋子顶上揭瓦片,不由得怒从心起,大声叱喝:“圣香!你在上面干什么!快下来!” 圣香遥遥地回答:“我在找东西……” “快下来!给旁人见了成何体统?过会儿王大人要上门拜访,快给我下来!”赵普给他气得七窍生烟,“找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要你爬到屋顶上找?下来!立刻下来!” “我明明记得藏在这里的……”圣香还在找,把屋顶的瓦片被翻得乱七八糟,“爹,我找到了立刻下去,我看见王大人进门来了,你快和他去喝茶……” “快给我下来!”赵普厉声喝道,气得全身发颤,指着圣香,“我就是从小把你宠坏了,长大了才成这副模样,难怪有人要写折子告你横行京城目无法纪!我原以为出门一趟你会变得懂事些,结果你变本加厉地胡闹……爹这次如果再不管教你,日后定要后悔!”他从书房里抽出一把板尺,“下来!” 圣香“哇”地叫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爹抽出板子来,从小到大他没被真打过,可见这次赵普真的震怒了。他缩了缩脖子,大喊大叫:“爹,你拿板子出来,我怎么敢下去……我不是在捣鬼,我在找东西……我小时候把我的宝贝藏在这里了啦……”他继续在屋顶上翻瓦片。 那边泰伯扛了梯子过来,爬了上来,“少爷你要找什么,泰伯帮你找,你还是快下去,别把老爷气坏了。” 圣香一见泰伯爬了上来,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拉起来扶好,“屋顶上很危险,你爬上来干什么?万一跌下去了,老爷岂不是要去厨房拿菜刀……”说着吐了吐舌头,溜眼看到赵普怒火上冲,他假装没看见背对着赵普继续喊:“爹,我找到了就下去。” “赵大人……”进门的王大人茫然地看着赵普拿着板尺对着屋顶的儿子发怒,拱手道,“若是赵大人今晚有事,下官明日再来……” 赵普回头见了王大人,手里的板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重重哼了一声,“让王大人见笑了,我这逆子,真是气得我不轻。” 王大人赔着笑脸,“怎么会……府上公子据说妙手丹青,善画美人,圣香少爷所画的百桃堂美人图,听说汴京街坊十分喜欢……”他蓦地发觉说错了话,整张脸黑了黑,满脸笑容都是僵的。 “他——上妓院去画人家院里的姑娘?”赵普倒抽一口凉气,他只知道圣香爱玩爱闹,从没想过他有这么大胆子逛妓院,顿时气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脸色煞白。 圣香在屋顶上一眼看见了,“爹!”他三步两步从泰伯那梯子上爬下来,奔过来给赵普顺气,“爹,爹,别闷着,换气换气,来……慢慢吸一口气,嗯……别急着说话,用力呵出来……” 赵普差点一口气闭过去,在圣香推拿下好不容易转了口气,一缓过来“啪”的一声给了圣香一个耳光,“你……你这个逆子……”他浑然不觉刚才他差点气出毛病,只颤抖着指着圣吞,“你竟然有胆给我上青楼!说!你哪来的银子上青楼?你除了嫖娼赌钱,结交损友,你还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圣香被他一个耳光打得侧过脸去,仍牢牢扶着他爹不动,“我……我……”他似有话要说,顿了一顿,终于没说,只皱眉说:“爹,要打要骂随便你,别气过头伤身体。” “我养了你这么个儿子就是没事也给你气死!”赵普握起刚才找出的板尺,“啪”的一记抽在圣香身上,圣香咬着嘴唇不动,赵普抽了一记见他不动,扬起板子再抽,厉声道:“你可有什么辩解之辞?” 圣香退了一步,因为赵普险险打中他眼睛,“爹……我……不孝……” 他竟没有一句辩解。赵普刚刚发泄的怒火再次往上升,“我今日就当着王大人的面,教训你这个不孝子!” “啪”的一声,这下板尺落在圣香胸口,赵普心里微微一震,他刚刚兴起一丝心疼,这孩子身子不好,不知经不经得起这样的打,但转念这些年也就因为这样才把他宠得无法无天,反而怒向胆边生,于是再一下狠狠抽向圣香颈项。 身上打的地方看不见,这下打在左颈,一下起了道红痕,夹带丝丝血痕。王大人有点慌神,只怕赵普气坏了,劝道:“赵大人,这……这……只怕不妥……” 一句话没说完,赵祥从院子门走了进来,“爹。” 赵普在赵祥面前收敛了点,咳嗽一声,沉着脸,“什么事?” 赵祥指了指圣香,“我在毕总管那收到封信,是给爹的,关于三弟。” “什么信?”赵普脸色难看至极,“拿过来。” 赵祥展开一封书信,圣香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扫了一眼觉得那书法写得还算漂亮。只见赵普越看脸色越难看,看完之后“嚯”的一声抖开撕了,对着圣香冷笑道:“听说你出去时和朝廷的重犯结交了朋友?” 圣香一怔,赵普这时已是怒极反笑,“哈哈哈,你胆子真不小,大理寺李大人给我暗示说你和朝廷通缉的要犯,那什么杀人人妖勾结在一起,我本还不信。现在我终于知道,你竟敢把朝廷要犯藏在我赵府房里——你说!刚才走的那两位究竟是什么人?我当只是你不知在那里认识的食客,现在才知道,你竟敢把朝廷通缉十年的杀人要犯藏在家里……嘿嘿嘿…… 你好!你很好!你就不怕给人查了出来,你爹和你大哥、二哥,陪着你一起被满门——抄斩吗?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连串呵斥怒骂出来,圣香真是呆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玉崔嵬绝非朝廷要犯,他害人虽多,但从不留痕迹,也从不与官府作对。衙门哪里能找到他杀人的痕迹?若是有人说他是通缉十年的要犯,那必是……必是谁在官府档案之中做了手脚,或是根本在朝中有人,欲置玉崔嵬于死地!眼见赵普气得脸色忽红忽白,王大人竟然怕了,连称告辞,快步离开,只恨今夜来得不巧。而圣香一句话也辩解不出,他的确……把玉崔嵬藏在相府,的确……把相府安危至于何地?虽然江湖人物不可能当真攻打丞相府,也绝不可能公然与朝廷为敌,但他那时的确只想逼迫自己断然离家,的确考虑不周,的确……问心有愧! 圣香咬唇不答,赵祥突然冷冷地道:“你窝藏朝廷要犯,事已至此,王大人都已听见——你现在不走,难道是要等我们上报大理寺,当面叫官兵来抓你不成?” 赵普悚然一惊——赵祥这句话的意思? “你——” 赵祥一把按住赵普的肩,沉声道:“爹,留下他,便是留下大患!”他语气严肃低沉,“爹此刻身在危机之中,绝不能留此把柄,三弟胡闹惹事,本已是众目暌暌,窝藏一事无论真假,爹都必须当机立断,表明态度以免落人口实,说爹纵子行凶,横行街坊!”赵普虽说功劳不小,但他读书不多,权势庞大,平日得罪的人本已不少,若是今日留下圣香,必是他日大患。 圣香又退了一步,只听赵祥冷淡地道:“爹纵容你二十年胡作非为,实在已经够了。今日将你逐出丞相府,你可知你有多少不是?” 圣香望着赵祥的眼睛,那眼里是真的痛心疾首,赵祥说:“其一,你仗相府之名在汴京胡作非为,结交损友,惹得朝中多人不满,斥为恶少年!其二,你身为丞相公子,逛青楼上妓院,嫖娼赌博,聚众闹事!其三,你耽于美色,把朝廷重犯藏匿家中,犯下滔天大罪!如今赵家将你逐出家门,自此之后,你与赵家没有半点纠葛,即使是军巡铺派人追捕,落入大牢,或是你日后犯下更多罪行,是生是死,都与赵府无关!”赵祥目中掠过一丝骇人的精光,“听清楚了吗?” 圣香咬着唇,闭上眼睛,再睁开,望向赵普,赵普嘴唇颤抖,“你——唉——”他转过身,“你去吧,自此以后,爹再也管不了你了,只恨你少时爹未曾严加管教,太相信你了……” 赵祥陡然目矢一张,厉声道:“还不快走!” 圣香被他一喝震得连退了好几步,只听赵祥冷颜疾色地道:“自此之后,你与赵家,两不相干!”赵祥扶着赵普,两人一同看着圣香,圣香一挑唇线,咬唇如此之深,那齿痕显出了殷红,他却是一挑唇笑了,“爹,你保重了。”他慢慢地转身,袖里掉下个东西,在地上滚了几滚,“这个……丢了吧。”他没再说什么,纵身越过围墙,离开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丞相府。 赵祥和赵普的目光都凝聚在圣香丢下的那团东西上,那就是圣香在屋上翻了一大堆瓦片找出来的“宝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似乎是一团纸。 不知为何,赵普和赵祥都没有去拾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赵祥才低低地“啊”了一声,“风筝。” 那是个风筝面,很普通的一只燕子。赵普的眼眶突然湿润,这就是他找了半天的“宝贝”啊……这风筝面是圣香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带着圣香在院里放风筝时,亲手给圣香糊的那一个……“你三弟……” 他突然颤声说,“快叫你三弟回来!快去!” 赵祥缓缓摇头,“爹……他……他非走不可……他是大患。” “你怎能这样说你三弟,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只不过……只不过荒唐了些……”那风筝面突然被风吹起,赵普慌忙赶过去拾起,只觉圣香走后越发心痛如绞,这孩子,当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快去——追他回来!今夜寒冷,他身子不好……” “爹,三弟长大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赵祥稳定的声音终于起了丝颤抖,“他已不是没有我们保护就虚弱得要死掉的那个小孩子了……” 赵普突然厉声道:“三弟?你什么时候认他是‘三弟’了?是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他对你说了什么?”他突然抓住赵祥,“他从来没有那么听话!你叫他走,你赶他走他就走了……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赵祥茫然道,“他说皇上要杀他……他不想连累你,只有被你赶走。”赵普突然像被抽了魂魄一样僵住,“皇上……” “他问我怎么办?”赵祥呆呆地看着赵普,话语里的苦涩终于一丝一丝泛了上来,“他问我怎么办……我不知道除了把他赶走之外……要怎么办……” “他……”赵普抽了口气,脸色苍白地软倒。赵祥扶住他,“爹!” 耳边突然清晰地响起刚才圣香的声音:“爹,爹,别闷着,换气换气,来……慢慢吸一口气,嗯……别急着说话,用力呵出来……”赵普大口大口地喘气,呆呆地看着寥落的星空,“今晚这么冷,他能去哪里?” 赵祥摇头,神色和赵普一样茫然,“他只和我说,他想要今夜走,但我不知道他真的犯了事,我也不知道这信上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圣香奔出丞相府。 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当赵普和赵祥愤怒也痛心疾首的怒吼斥责入耳的时候,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遍体……鳞伤…… 那是因为那些责骂并不是假的,他真的……不是个孝子,也不是个忠臣。 夜风吹来,挨了板子的地方火辣辣地痛,这是他第一次被打,被爹打。 自此之后,爹再也管不了他了……自此之后,相府再也不能成为他的荣耀…… 早已明知会是那样,可是依然…… 圣香走出宝篆门,这里仍近宫城,深夜行人稀少,四下无人,他一个人慢慢走在月下。 身后是他的家,永远不能回的家。 自此之后,他与赵家,两不相干! 心口剧痛起来,他闷声忍着,一步一步往曲院街走,不想走得很难看。 但这次疼痛实在太痛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发作,额头渗出冷汗,他脸色苍白,嘴角却犹带着一丝浅笑——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哭不出来,他一张嘴就想笑……走到曲院街之前的胡同,他扶住墙稍微休息了一下,搞不清楚是夜太黑或是他自己头晕目眩,看不清路……休息了一会儿,他索性坐在地上看月亮,不能走的时候他从不勉强自己,这或许是他这么多年养成的惟一的好习惯。 今天的月亮很圆,人家说月亮是白玉盘是铜盆是蟾蜍是美人,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个烙饼。 稍微有点。嵩不上气,他努力地让自己呼吸得舒服一点,身上血液流动的声音他似乎都可以听见,稍微有点小毛病的心脏……他的大夫岐阳得意地告诉他他没事,可是有一种心疾,那是不到人死……查不出来的,那叫“左脉”。 和闻人暖一样,心头的血脉并没有长错,只是那些血……从不对的地方流出,所以……所以是随时都会死的。 所以他很怕死。 他时时刻刻都在享受。 时时刻刻都想玩,都想更开心一点。 他曾经有一度以为岐阳对了自己错了,曾经有一度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长命百岁,但后来……后来有一次,他差点就这么死了…… 他的影子给月光拖得老长,一寸一寸地长,一寸一寸地孤独,一寸一寸地瘦。 然后他爬了起来,拍拍衣裳,检查清楚没什么尘土后,往百桃堂而去。 自此之后,你与赵家,两不相干! 圣香走到百桃堂门口的时候露出一个笑意,即使是他不容于天下,他活着不被任何人需要,他做的事没有人喜欢,但他还是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幸福。即使他的理由很荒唐很无稽,但他还是希望…—像大玉这样的人,像死丫头这样的人,像阿宛这样的人,大家都能幸福。 所以无论如何他是不许大玉死的。 大玉是个好人,只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而已。 怀着胸口尚未平息的剧痛,他笑嘻嘻地走进百桃堂,但见三楼的施试眉对他嫣然一笑,点了点头,示意聿修已经把人安全地带出去了。 那一笑,对他而言,真如春花绽放,温暖无限。 于是他也抬头一笑,笑若春花。 第4章 白帝荒城五千里 十二月三十一日夜。 那是过年的前一天。汴京城外寒风刺骨,满地大雪,通往城外朱仙镇的官道上皎白光洁,积雪盈尺,没有脚印或蹄印,今夜是除夕,第二天便是春节,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郊野之上越发荒凉空旷。 一辆马车慢慢地从开封南薰门出来,踏上前往朱仙镇的路途,车前两匹骏马,在雪地上一踏一个蹄印,缓缓前进,只怕打滑。 朱仙镇距开封城南五十里,据《祥符县志》记载:“朱仙镇相传战国朱亥故里,亥旧居仙人庄”故名。百年后岳飞进军朱仙镇,此镇声名大噪,而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冬,它仍是默默无闻的小镇。 马车里一男一女,男子半面毁容,剩下半张面颊仍然残艳动人;女子纯稚温婉,不过十八年华,十分秀雅。这两人正是从汴京城百桃堂易容出城的玉崔嵬与闻人暖,聿修将他们带到城外,雇用马车将他们送至朱仙镇,他便回城去了。 似乎城里还有什么大事等着他处理,聿修没问他们是谁,几乎一言不发地把两人送出了城外,人便立即回去。闻人暖心里奇怪:圣香居然会有这么沉默寡言的朋友。随着马车缓缓前行,她看了伤势未愈的玉崔嵬一眼,“玉大哥,你说我们真的回秉烛寺?” 玉崔嵬凝视着马车窗外的雪地荒野,闻言轻轻笑了一下,“不回秉烛寺,能去哪里……”他言下似乎很萧索,身为江湖两大迷宫之一的秉烛寺寺主,他却并不喜欢重回莫言山。 “玉大哥不想回去?”闻人暖微笑,“不想回去的话,玉大哥想去哪里?” 玉崔嵬坐直了身子,也微笑道:“我正在想,奇怪活了这么大半辈子,竟没个地方想去……”他悠悠地看着马车走过的郊野,“或者……有个地方想去。” “哪里?”闻人暖轻轻抚摸他一头长发,玉崔嵬长发未梳,任其流散,模样依然亦男亦女。她对玉崔嵬总有一种怜惜之情,也许是因为她从未经历过故事里那“鬼面人妖”作恶的年代,眼里的这个人只是很不幸,很强韧,也很美丽。 “那个地方很远。”玉崔嵬说,“算了,不去了。” “那么说说在哪里也好啊。”闻人暖拿了梳子给他梳头,“反正到朱仙镇还有三十里地,无聊得很。” “有个地方,叫小梅。”玉崔嵬说,“那个地方很远,十多年了,记不清在哪里,有户人家姓康。” 说话的时候他似有所思,也似并没有忆起什么,一切早已随着时间忘却,想追忆,也了无痕迹。 “康什么?”闻人暖温言问,“是玉大哥的……朋友?” “康什么……”玉崔嵬凝神想了想,“不记得了,不算是朋友吧……小梅,一个很美的地方,像这种季节,应该有满山腊梅和雪,很香。” 康……康什么……连名字都已忘却,却忘不了那种气息、那种味道、那个地方、那个人……闻人暖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在你记得的时候去呢?” 玉崔嵬一笑,转了话题:“你该给月旦留个信,让他接你回去。” “我想陪圣香。”闻人暖不笑了,眉宇间渐渐泛上一层抑郁之色,“他……唉……他……”她没说下去,发了会呆,缓缓摇了摇头。 玉崔嵬也没问,只是笑了一声,支颌不动了。 一路之上竟然没有阻拦,本应有的跟踪和拦截都没有出现,这一辆马车辘辘地到了朱仙镇,停在了城隍庙门口。 开封,百桃堂。 施试眉看着圣香进门的样子,心里其实稍微有些诧异:这位大少爷今天居然满身尘土,那一身衣裳虽然华丽,却片片擦了灰尘瓦砾,就像突然去做了半天脚力。但圣香笑得灿烂,她没问什么,只是嫣然一笑,说聿修把人带出去了。 圣香喘了口气说:“阿弥陀佛,那本少爷也要走了。”他对施试眉眨眨眼,“眉娘啊,替我给木头说再见。”他皱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显然对脏了的衣服很不满意,转身就要走。 “圣香。”施试眉从三楼走了下来,缓缓地说,“除了让他帮你把人带出开封,你就再没有别的话说?”她嘴里的“他”,自然说的是聿修。 “没有。”圣香答得很快,很肯定。 “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事,他都可以帮你……”施试眉倦倦地道,轻轻捋了下头发,“甚至容容、六音、则宁他们全部……都会帮你,为什么你从不开口?” 圣香答非所问:“则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则宁被刺配涿州,圣香曾亲自去请,他宁愿与妻子终老涿州,也不愿要荣华富贵,却为什么突然回来……还做了广东路安抚使? 施试眉凝视他的背影,圣香面对门口,背对着她。她答得很简单:“那时你失踪了。” 圣香似乎是笑了,往前要走。施试眉追了一步,“圣香!”她喝了一声,只追了一步。 “眉娘……如果聿木头死了,你要怎么办?”圣香似乎无可奈何地闻声停步,站到了门框边沿,前面便是街道,便是无边无际的夜。 施试眉默然了一下,“我要比他先死。” 这回答答得蛮横。圣香又笑了,“那百桃堂呢?”如果施试眉死了,百桃堂数百女子如何生活? 施试眉怔了一下,圣香往前走了,“当然无论什么事,你们都会帮我,可是除了我,你们都不是一个人……我不要你们帮。” 他的背影没入夜里,最后一句话说得平淡也平静,却很决绝。圣香说话很少说得强硬,但这一句没有挽回的余地,那是早已下定的决心,不知从多早之前就下定的决心。 施试眉站在门口第一张桌子旁边,隆冬的寒风吹过,她单薄的衣裳猎猎飘舞,她几乎是温柔地苦笑了——无论如何,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事,他们都会帮你,但是这一次,即使你死也不会开口,他们……却早已去了。 你要救玉崔嵬,多大的事,大家……怎么能不知道呢? 即使你不要他们,他们却又怎能……舍弃你? 圣香走出百桃堂,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今夜是除夕,突然间下起雪来,他抬头望天,有种无言的感觉,竟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走出南薰门的时候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约莫三更时分,雪薄薄地下了一层覆满鞋面,一个人缓步从远处走来。 身材高大骨骼宽大却很消瘦,怒发弩张,右手握着一柄古剑出奇长,上刻“烛房”二字。 圣香抬起头来,来人一双深目,看人的时候似乎能从人身上看出一个洞来,正是屈指良。只听屈指良长剑一提,倏然架在圣香颈上,“玉崔嵬呢?” 圣香看他衣袍底边夹杂着泥石和残雪的地方,那雪在融化,于是屈指良的鞋子和长袍下摆浸透了泥水,看起来稍微有点狼狈。显然这几日他徘徊在相府外面,打不定主意是否进去动手,今夜从玉崔嵬出相府,他也追踪甚久,十分辛苦。玉崔嵬在百桃堂失去行踪,他却并不灰心,在城外等候,果然就等到了圣香孤身出城。圣香却也知道,闻人暖和玉崔嵬这样出城十分冒险,出府的时候必定有多人盯梢,能否顺利脱身都是未知。他在城门稍微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了追丢人的屈指良,心里却是笑了:这证明玉崔嵬脱身了。 以屈指良昔日大侠的身份习性,会不自觉地避免去和青楼女子接触,尤其是有恩客陪伴的青楼女子,这有失身份。玉崔嵬有闻人暖作陪,被聿修带出去的时候,屈指良真的未曾察觉。 “玉崔嵬人呢?”屈指良见圣香不答,手腕一紧,剑刃在圣香颈上压出细细的一道血痕,一滴鲜血沿着剑刃蜿蜒而下。 “喂。”圣香右手一抬,隔着袖子握住那柄剑。 这柄剑杀了毕秋寒,那一天的景象历历在目,他记得清清楚楚。只听圣香说:“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 屈指良收回了剑,拄剑而立,冷冷地道:“他人呢?” 圣香拍了拍袖子,在屈指良的视线威仪之下站得笔直,“屈指良,说真的,论比武打架,你可以算天下第一,本少爷最多算天下第九十九,但是本少爷看不起你。”他答非所问,但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屈指良没动怒色,乍一看,这个男人严厉正直依旧,没有丝毫恶念。 要练到如屈指良这般武功,非数十年的忍耐、毅力、不屈、勤奋、刻苦不行,如果他不是受制于人,单凭这一份坚忍不屈就足以受人尊敬。只听圣香说了那句“本少爷看不起你”之后又扬眉大声说:“一个大男人受制于人,只知道言听计从不思反抗,杀人放火竟然能心安理得道貌岸然,你根本就是只带着英雄面具的疯狗!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从你害死第一个人开始,你已经被你自己毁得面目全非,践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想过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他指着屈指良的鼻子怒吼,喘息未止,胸口的痛重新泛滥起来,心情却很快意,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像潮水那样汹涌。 屈指良渐渐被他一句一句激起了怒意,听到他那一口气三声“值得吗”,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 一言出口方惊觉自己失控,圣吞已然抓住他的话柄,“他是谁?” 三个字一问,屈指良竟而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圣香的反应何等敏捷,大声说:“就算你杀了玉崔嵬,你也救不了他是不是?为了他你要杀人杀到什么时候才够?换了我是他,我早就——”他还没说出来“我早就自杀了”,屈指良的神色竟起了一层奇异的变化,变得极度惶恐不安,脸色苍白。圣香顿了一顿没把“我早就自杀了”说出来,气氛就这么僵着,过了好一会儿,圣香的语气放缓了:“他还活着吗?” 屈指良僵硬着表情,突然厉声问:“玉崔嵬呢?” 圣香也大声反问:“他还活着吗?” 两人僵持地对视着,就如一对敌意十足的公牛,圣香喘息了几声,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觉得这场角力他会赢,“他——还——活——着——吗?”他一字一字地问。 屈指良握剑的手在颤抖,突然一声厉啸,转身疾掠而去,在雪地上刹那间变成一个黑点,去得快得骇人。 “啪”的一声,圣香一下子坐到地上,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是男是女是猫是狗……他赌了一把,结果赢了。他今夜显得很残忍,因为他先受了伤……如今发泄过了,却觉得很索然,他能够体会——屈指良被他刺伤得痛苦,被他逼得恐惧,但为了能救大玉,他非逼走屈指良不可! 雪仍然在下,落在他锦衣和发稍上,圣香呆呆地望着夜空,今夜下雪,连星星都看不到。荒郊野地只有他一个人,屈指良杀了毕秋寒,但也许杀人的人比被杀的更痛苦,人生……颠覆如梦,荒诞离奇,也许午夜梦回连自己都不相信,我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为何坚持要救玉崔嵬?也许玉崔嵬让他看到极萧索寂寞的人世之中,人性的最终,其实还是温暖的。 发了一阵呆,圣香嘴角微翘,还是笑了一下,拍拍衣裳往城外的官道走去。 书香@书香书香@书香 朱仙镇城隍庙。 玉崔嵬和闻人暖生着一堆篝火,距离城镇颇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呼喝,不知是什么人在荒郊野外喧哗,传过来的时候也很缥缈。四周很寂静,连鸟叫虫鸣都没有,毕竟是隆冬,只有雪落的声音。 “为什么——没有追兵?”闻人暖拿了根烧焦的木炭在地上画图,终于问出了口。她和玉崔嵬是被一路追杀逼入相府的,那出来的时候必然有人盯梢,她不信换了身衣裳就能甩掉所有敌人,那是痴人说梦。 玉崔嵬凝神听了听远处的声音,拾起一截枯木丢入篝火。“不知道。” “喀”的一声,那截枯木烧裂了树皮。闻人暖没再问,托腮看着火焰,“玉大哥,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她在此情此景仍然微笑得很柔软,“为什么他们叫你‘鬼面人妖’?十年前,你真的是一个奸淫掳掠的大坏蛋?你……采花吗?”玉崔嵬看着她好奇的脸,很妩媚地笑了笑,“采花不至于,奸淫掳掠的大坏蛋,大概吧……”他想了想,折了段枯木丢入篝火,懒懒地道:“忘了……我杀过很多人。” “你爱过很多人吗?”闻人暖问,仍然好奇地看着玉崔奉嵬。 玉崔嵬斜睇了她一眼,呵气如兰,吹了口气在她稚嫩的面颊上,“你说呢?” 闻人暖吐吐舌头,笑得很俏皮,“我说是。” “这么顽皮的小丫头,嫁了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他的日子往后难过喽。”玉崔嵬不置可否,敲了下她的头。 “月旦他……”闻人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其实很铁血。” “哦?”玉崔嵬含笑,“怎么说?” 闻人暖这次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圣香怎么还不来?” “来了。”玉崔嵬指指前门,一个人影缓缓从已经下得深到脚踝的雪地里走近庙门,闻人暖目光一扫,“不是圣香……” 来人即使在深雪地里也能走得舒缓优雅,玉崔嵬目光一注,闻人暖已经脱口而出,愕然道:“月旦!” 这从庙门口缓步走进来的年轻人蓝衫夹袄白纱罩袍,容颜秀雅纤弱,呵气成霜,神色宁定,不是宛郁月旦是谁! 为什么圣香没来,来的却是宛郁月旦? 闻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觑,宛郁月旦的神色却很从容,从容得就像他本来就应该从庙门外走进来一样,他先对玉崔嵬行礼,“姐夫好。”随即对闻人暖微笑,“阿暖,回家了。” “月旦,你怎么来了?”闻人暖轻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宛郁月旦也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你可知现在汴京城外潜伏多少江湖人物?我怎么能不来接你?姐夫的仇家不下二三十家,十一门派包括崆峒、青海、紫衣等,还有屈指良……只有仇家也就罢了,‘白发’、‘天眼’领着许多人纠缠其中,阻拦大家对圣香不利,局势复杂,一不小心说不定引起一场百年未遇的江湖大战。何况其中善恶不明,糊涂的不在少数,姐夫其实本身秉性如何无人知晓,他昔日的仇怨难以了结,这事太复杂……”他轻轻拍落肩头的落雪,“除非圣香能证明姐夫已经改邪归正,否则……” “否则一场大战难以避免。”玉崔嵬柔声道,“除非玉崔嵬变成一个‘好人’,否则他死——” 宛郁月旦明净但难以视物的眼睛凝视着他,“姐夫你当然不能死。”他慢慢地说,“你死了,圣香永远没有机会证明他是对的……” 玉崔嵬“扑哧”一笑,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眼神艳艳的,煞是动人。“那月旦你会救我吗?你觉得你姐夫是个好人,”他对宛郁月旦抛了个媚眼,笑吟吟地问,“还是坏人?” 宛郁月旦看着他,也柔声道:“姐夫是个多情人。” 玉崔嵬大笑。 “做多情人,比做好人更多了颗七窍玲珑心。” 宛郁月旦柔声道,“不像做无情人,心眼只需一个,死也是那一个,横竖不被人动了心去。” 听闻这句话,闻人暖和玉崔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闻人暖往外看了一眼,“碧大哥没有和你一起来?”宛郁月旦细细地张了张眼角,“他一直跟着屈指良,辅平和辅汉跟着我。” 闻人暖却道:“月旦既然能找到这里,辅平和辅汉大哥一定跟在我身边很久了吧?”她了解宛郁月旦,一双明眸凝视着他,“圣香呢?看到他没有?” 宛郁月旦似乎对她关心圣香毫无芥蒂,微微一笑,“他遇上了屈指良。” 闻人暖和玉崔嵬一怔,都有些变色。宛郁月旦又道:“但不知道他和屈指良说了什么,竟然把他吓跑了。” 闻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觑,圣香果然神通广大。 “阿暖,回家吧。”宛郁月旦温柔地说,“这里很危险,今晚冷得很,你还是尽快回家比较安全。” 闻人暖抬头一笑,“我寄回家的信你收到了吗?”她问的是她求救的信。 宛郁月旦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收到了。” 闻人暖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不能帮他,也不打算救姐夫?”她凝视宛郁月旦,“你只是来接我回家?其他的事……真的不管?” 宛郁月旦柔声道:“阿暖,你怎能要求碧落宫幸存的一百三十三人为姐夫去死呢?” 他此言一出,闻人暖黯然语塞,低低地道:“那为什么……圣香能……” “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宛郁月旦越发温柔地道,语调有点幽忽,却很伤感,“他自始至终,一直都是一个人,他不必为其他人的死活负责。” 这句话说完,闻人暖轻声说:“月旦你真的很冷血,冷静得很可怕,我想……你会是个比我想象中还好的首领,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有一天你真的能独——霸——天——下,可是……”她展颜微笑,眼泪直滑了下来,“我只想问你真心话,我不说局势和责任,你真的不愿救圣香?” 宛郁月旦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似乎是闻人暖说出“独霸天下”四字让他震动了一下,那一下似乎让人等侯了很久,“不愿。”他答得很平静。 “为……”闻人暖“为什么”三字还没说出口,宛郁月旦已经回答:“因为你爱他。” 五字一出,闻人暖蓦然呆住,她像受了五雷轰顶,世界一刹那全然颠倒了一样。玉崔嵬“啊”了一声,吊着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宛郁月旦。只见玉崔嵬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似乎也很烦恼,“阿暖,回家吧。” 闻人暖没听到他说话,愣了一会儿,突然幽幽地问他:“月旦你疯了吗?” 宛郁月旦不答,闻人暖脸上泛起了更茫然失神的郁郁之色。“我——发誓——”她低声说,“嫁给你的时候,我会忘记他的。” 宛郁月旦眉心蹙得更深了点,随即舒展开来微笑,什么也没说,拍了拍手掌,门外缓步走过四匹骏马,身后是一辆马车,“回家吧。” “我发誓我嫁给你的时候,一定会忘记他,可不可以让我留下来陪他?”闻人暖的眼泪直滑过脸颊,微笑得凄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宛郁月旦低声道:“带闻人小姐回家!” 马车里掠出两道人影,把站在那里不动的闻人暖掳上车,随即马车掉头而去,竟把宛郁月旦留在庙里。玉崔嵬有些意外,扬了扬眉,“你不走?” 宛郁月旦脱下貂皮披风,垫在地上坐,坐的姿态看着似乎很舒服。他说:“我坐一会儿,很快也要走了……”他坐着仰着头看庙门外的风雪,很是萧索地道:“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赶路。” “你——对暖丫头是真心的?”玉崔嵬用一种嘲笑和调笑并在的口气在笑。 宛郁月旦对着玉崔嵬似乎也放松了些,他缓缓用左手的指尖轻触着嘴唇,一下、两下……突然斩钉截铁地、语调很硬地道:“我、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 玉崔嵬大笑起来,“可我听你姐姐说,你喜欢的却是个姓杨的老姑娘。” 宛郁月旦缓缓摇头,再缓缓摇头,“我只是没有拒绝……我从来也……没有说过爱她。”他的声音即使生硬听起来也很柔和,“我欣赏她、敬佩她、顺从她……但从来没有爱过她……甚至我怕过她、恨过她、对她有愧……就是从来没有爱过她。”深吸了一口气,他说:“我只爱过阿暖一个人。” “谁也不知道?”玉崔嵬大是意外,“扑哧”一笑,“你为何不告诉她?” “我怎么……知道……”宛郁月旦幽幽地道,“我才十八岁,姐夫,我才十八岁……” 玉崔嵬倒是怔了一下,“你不敢?” 宛郁月旦点头,那双眼睛里百味陈杂,又似什么都很茫然,别有一种特别年轻的苦涩。 他才十八岁——玉崔嵬倒是常常忘了这位铁血酷厉的温柔小舅子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年华,有些才华可以特别早熟、有些天性可以特别锋利、有些智慧可以特别灵敏,但也有些东西他和同龄的孩子一样,特别青涩、特别害怕失望——尤其他是一个好胜心强的孩子…。“ “我要走了。”宛郁月旦喃喃地道,门外又传来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玉崔嵬移坐在他留下的貂皮披风上,见他缓步走出门口,登上另一辆马车离开。他真的没有留下等候遇到大敌的圣香,没有帮助他,没有带玉崔嵬,就如此带走闻人暖走了。马车在风雪中渐渐消失,蹄印被大雪掩去,不救圣香、不救玉崔嵬,碧落宫选择独善其身,远离风波之外。 书香@书香书香@书香 玉崔嵬看那马车消失,突然转过头来,城隍庙的后门一个人站在半开的门板后,见他回头随之灿烂一笑,眨了眨眼睛。 圣香…… 他的轻功太好,宛郁月旦没有听见他的足音。 一时之间,饶是玉崔嵬也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对圣香挑了个媚眼,他叹了口气,“你如像他一样,岂不更好?” 圣香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也坐在那张貂皮披风上——玉崔嵬自动让给他坐,他拍着满身碎雪瞪眼,“我如像他一样,你早就死了,正好多个鬼!”随后圣香喃喃自语:“我说嘛……死丫头那么有钱,原来是阿宛的老婆。他确定在他娶老婆之前家产不会给他老婆败光?……” 等圣香碎碎念了好一会儿,玉崔嵬咬唇笑,“我死了有什么不好?”他的眼神有些缥缈,“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救。” “喂。”圣吞没有看他,“你真这么想?” “假的。”玉崔嵬依然咬唇笑。 “你想死?”圣香再问。 “不想。”玉崔嵬叹息。 圣香久久地凝视着庙门外越下越大的雪,突然淡淡地笑了,缓缓地、深深地呵出一口气,化成了雪一样的雾。“像大玉这样无论经历什么都要活下去的人,我想……不会问心有愧的……”他的眸色变深了些,变得空淡广阔,“心里应该有着想活下去的理由,或者是一个梦想……一些愿望……” 玉崔嵬突然颤抖起来,脸色变得苍白,圣香说到“想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梦想……一些愿望……”他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以至于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角,指节雪白。 “我想……他们一直都在冤枉你……他们说你是淫贼、是恶魔、是妖怪、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人妖……”圣吞的眼睛一直没有看他,“他们冤枉你,是吗?即使身体和别人不一样,那又怎么样呢?你只不过是和许多害怕你的人一样的平常人,也会作恶,当然……也会行善。” 玉崔嵬不答。 “是吗?”圣香又问。 玉崔嵬仍然不答。 “是吗?”圣香缓缓回头看他。 玉崔嵬看见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圣香的眼睛,清澈、透明、空旷、寂灭,像在他眼里有一片凌驾于莽莽红尘之上的世界,荒芜而充满灵性,温柔而色泽暗淡。圣香也同样看见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玉崔嵬的眼睛,那眼睛里充满血丝,像刀刀剑剑戳刺的伤。 然后玉崔嵬说:“是。” 这一个字答得果断而简洁。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我从不信你真能作大恶……他们已经冤枉你十年,如果还因为他们加在你头上的罪……要你死——”他说到这里停住,顿了很久,“那算什么?” 那算什么? 玉崔嵬无言以答。 “我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圣香索然地说,“这世上让人快乐的东西本就不多,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我只不过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事,很奇怪吗?”他问:“什么叫做‘你如像他一样,岂不更好?’” 玉崔嵬再次无言以对,多年未曾温热过的眼眶突然热了起来,再次有了心潮澎湃的激动。“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想看见这样的事,很奇怪吗?圣香是一个从眼到心都很澄澈的人,他并非看不穿世事的艰难,却一直都怀着很简单的心情,期待身边的每个人都好。 他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他能为此而牺牲而努力而坚持,之所以有这种期待,也许就是因为他自己并不快乐……期待身边每个人都好,他为此无论怎样都甘之如饴,也许就是因为他自己经历了那些不好的往事…… “你如像他一样,你会比他做得更对,走得更准,”玉崔嵬说,“也活得更久。” 圣香淡淡地笑,“我一直都很期待阿宛能做些什么,做些什么给我看……”他转过头去凝视宛郁月旦离开后那些被雪淹没的蹄印,“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会成就可怕的事业,他会长大,变成一个完美的领袖,享受从没有人能够集于一身的荣耀、财富、权力、名誉。他能扶持正义,但要等到他足够强大之后。”他的笑意从浅淡变得灿烂,“他会活很久,我……不想要那么多。”他现在笑得很灿烂可爱了,“本少爷只想自己和亲戚朋友全都快活而已,你是本少爷的朋友,而且本少爷觉得你是个好人,好人嘛——就是不该被冤枉的。” “听到兵器声吗?”玉崔嵬含笑指了指东边,“我听说‘白发’、‘天眼’带着武当山下来的一批武林豪杰,和十一门派在汴京城外对峙,你听,大概已经动上手了。”他慢慢地道:“虽然你只是一个人,却无法真的做到特立独行,除非你为世所弃……否则,还是会有许多人,因为你和我的连累,死于非命。”他柔声问:“怎么办?” 圣香听着风雪中传来的兵刃交加的声音,几乎是有些困惑茫然,“他们为什么要来?” “因为你和他们是朋友,他们虽然不相信我,但是相信你。”玉崔嵬含笑,气质很沉敛,竟然看起来很可亲,还有点可靠,“这个人世虽然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很多,但也有些傻瓜会做些蠢事,让这人世偶尔也有些可爱的。”他拍了拍圣香的肩膀,“走吧,见你的朋友去。” 第5章 九月寒砧催木叶 兵刃交加之声来源于朱仙镇口,玉崔嵬和圣香赶到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狼藉。容隐、聿修、铜头陀、“祁连四友”、清和道长等等和另一群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斗在一起,那群人里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少也都是一脸正气。两人赶到的时候只听容隐正在冷冷地道:“我已再三说过,玉崔嵬即使罪恶滔天,杀人无数,大明山一事他确在救人,并无侮辱之意。各位前辈执意追杀,是否要白某与众位当面为敌?” 打成一团的人群里,诸葛智也冷冷地道:“我等追杀玉崔嵬,本为江湖除恶,大明山发生何事老夫不知。‘鬼面人妖’淫荡好色,‘白发’贤侄也说他罪恶滔天,我等众人为江湖除害,有何不可?贤侄与我等为敌,是否也被那人妖迷惑,受他指使?” 此言一出,铜头陀哇哇大叫:“老头你胡说八道!你明明就是要杀人灭口……” “莽和尚,”另外有人冷笑,“你被人愚弄,全然不知善恶是非,阻拦我等为江湖除害,对你有何好处?” 铜头陀气得挥起月牙铲乱砸乱打,只听诸葛智身后另有人道:“这恶和尚也不是出身正道,‘白发’、‘天眼’虽说名声响亮,皆悉来历不明,谁知是不是‘鬼面人妖’裙下之客?说不定也是秉烛寺出来的恶徒之后,才如此隐藏行踪,讳莫如深!” 容隐、聿修闻言都是眉心微蹙,果然薛卫明也是个莽性子,闻言大骂:“胡说胡说!谁不知‘白发’、‘天眼’二人少年英雄,侠义过人!出身师承绝非秉烛寺。”此言一出,诸葛智立刻拿到话柄,微微冷笑看着容隐、聿修,“两位英雄年少,绝非出身秉烛寺,不知师承如何?不如当众说清,以免大家误会,如何?‘容隐出身当朝枢密院枢密使,聿修曾为大宋御史台御史中丞、,两人一人诈死一人辞官,岂可当众说出?聿修辞官而去倒也罢了,容隐诈死乃是欺君大罪,却是绝不可说。诸葛智此话一出,两人沉默,倒似当真出身秉烛寺一般。 薛卫明与铜头陀都是一呆,不解为何事到如今两人仍然不肯说出师承出身,正在这诸葛智暗自冷笑得意,容隐、聿修沉默之际,有人一声轻笑,“这两位大老板手下锦楼十座美女如云,岂是我秉烛寺可比?难怪诸葛前辈不识,我来给众位介绍介绍。” 众人纷纷住手回头——说话的人妖娆妩媚笑得花枝乱颤,不是玉崔嵬是谁?倒是大家都诧异:容隐、聿修在这里拼死拦路不让人追上他的行踪,他却自己回来了? 只见玉崔嵬笑吟吟地往诸葛智面前走去,指了指容隐,“这位是洛阳城‘白袖珠’的大老板容老板。”说着他对聿修抛了个媚眼,“这位是汴京‘百桃堂’大老板聿大老板。诸葛前辈尽可与两位亲热亲热。” “白袖珠?”铜头陀茫然问薛卫明,“那是什么?” 薛卫明咳嗽一声,“那是洛阳第一大妓院……”铜头陀瞪大眼睛,惊诧万分地看着容隐,喃喃地道:“***……” 圣香在玉崔嵬身后,听他这么介绍容隐、聿修的“出身”,一边捂嘴笑到肚子痛。容隐、聿修倒是表情淡然,不以为忤。诸葛智心里悻然,玉崔嵬之言他也只信三分,“刷”地拔剑出鞘,“玉崔嵬,你淫荡好色,杀人无数,今日恶贯满盈,老夫等人替天行道,以手中三尺青锋取你项上人头!”他一声令下,手下男男女女应声而上,容隐、聿修闻声招架,刹那间在玉崔嵬身周两边人手兵刃对峙,一触即发。 “等一下I”圣香挡在玉崔嵬身前,面对诸葛智的长剑,扬眉大声说:“统统住手!” 数柄长剑瞬间指到了圣香颈项胸口几处要害,诸葛智才捋须道:“年轻人为美色迷惑,实属难免,看在你年幼无知,老夫不责怪于你,还不退下!” 圣香充耳不闻他的教诲,提气振声道:“各位英雄好汉给我听着!施棋阁等十一门派追杀玉崔嵬,以诸葛前辈所言纯为江湖除害,与他们大明山脱困一事无关!”他突然一口气说出这些,众人顿了一顿都觉诧异,只听他换了一口气继续说:“各位门下高徒弟子,听这几位江湖前辈所言,将他们从大明山救出之玉姓少年绝非‘鬼面人妖’玉崔嵬,乃是另有其人。”说到这里十一门派里不少人点头,对本门前辈笃信有加,圣香再提一口气沉声道:“玉崔嵬究竟是否救助众位前辈脱险,各位前辈是否自觉受辱要杀人灭口——”他闭目一睁,睁目如刀,语势凌厉强硬,“只有囚禁各位前辈的莫言山庄刘妓最清楚!究竟是谁从她手里救人——除了刘妓无人能取信诸位。我以一月为限,生擒刘妓为证,各位可愿容我一月,使此事大白于天下?” 诸葛智口齿一动,刚想说话,圣香提气说话。嵩息未定,怒瞪他一眼,“你闭嘴!”他按着胸口喘气,方才情绪激动,今夜身心劳瘁,再次引发心脏宿疾。 诸葛智被他一喝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容隐已然淡淡地接下去:“各位前辈立身正派出身名门,想必比我等更加愿意查明真相,何况生擒刘妓,我等也自会交给各位前辈处置。” 话说到这份上,诸葛智饶是一肚子不以为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哼了一声:“我怎知生擒刘妓是真是假?” 他身后的老者也冷冷地道:“要是各位逃入秉烛寺再躲个十年八年,我等还是真没有办法。” “如此,以命抵命如何?”遥遥的地方有人慢慢地说,随即一件东西“啪啦”一声跌在诸葛智身前,雪地里红丝耀眼,青铜赫然,乃是一块符配。 此人开口说话,圣香蓦然抬头,“则宁你……” 距离众人四丈之外一人站着,容颜清贵苍白,掷出那东西之后脸色淡漠,竟是浑不在乎一般。 诸葛智凝视着那块符配,只见它仅是双配之一半,铜铸雕为虎形,上面隐约刻着四个篆体,突然脱口而出:“虎符……” 这两字脱口而出,众人皆悉变色,认出这位年轻人正是在大明山遣散众老的朝廷官员,不知怎地如此雪夜竟然出现在荒郊野外。这虎符一掷,开口“以命抵命”究竟是何意思…… “我以这遣兵虎符作抵,如果一月之后圣香不能生擒刘妓归来,你拿它去大理寺击鼓。”则宁淡淡地道,“如此你可放心?” 安抚使遗失虎符乃是杀头大罪!诸葛智竟手心有些出汗,这年轻人兵符一掷,开口以命抵命,竟是以他自己性命前程,保玉崔嵬一月不逃,“‘鬼面人妖’竟有官家作保……嘿嘿,你竟如此信得过他……” 则宁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明净地凝视诸葛智,那目光把诸葛智的心虚惶恐照得清楚,然后笔直逼了回去,他没说什么,掷出虎符之后对容隐淡淡一笑,看了聿修一眼,掉头就走。 “且住!” 喝止的是聿修,只见他眉头深蹙,“当朝大将岂可故意遗失虎符,你将两广八路官兵安危置于何地?” 则宁充耳不闻,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容隐冷冷地道:“聿修!”聿修终未再说什么,看则宁笔直地踏出一条雪道,登上等候多时的马车,往汴京城内去。则宁曾为深爱之人于战场临阵脱逃,为圣香弃符又算什么?在他而言,情义重逾江山。聿修不是不知则宁重情,但亲眼见他弃符而去,再次将他身家性命付诸一掷,仍忍不住喝止。 圣香喘息地看着则宁踏出的那一条雪道……他的朋友,他有许多朋友,即使他舍弃他们,他们也不曾舍弃他…… 玉崔嵬此时出奇地安静,没有说话,笔直地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诸葛智把当朝虎符握在手心,心惊胆战的感觉依然清晰,既有这虎符在手,他已无话可说。围剿玉崔嵬的十一门派相视几眼,缓缓退开,几位元老走到远处交谈。 容隐一拍圣香的肩膀,几人退回己方阵容,铜头陀几人都松了口气。 圣香满身是雪,虽说满身是雪,他却更像刚被从水里捞起来。发鬓是湿的,额头是湿的,手心是湿的,身前背后都是湿的。容隐点了他几处穴道,突然冷冷地问:“听说丞相把你赶了出来?” 闻言玉崔嵬一震,圣香边喘边笑,“嗯……” 容隐没有再问,聿修却开口道:“如此大事,你为何不说?”他的目光虽然冷静,却是深含愠怒,早已嘱咐过如有需要必要开口,圣香却还是一个人走了。 圣香还在喘气,白了聿修一眼,不高兴地说:“我干吗要告诉你?本少爷……”话说到这里骤然中止,他按着胸口突然说不出来,连喘气声都没有了。 容隐大吃一惊,猛地拉起他的脉门,在这刹那之间圣香的心跳骤停,整个身体内气血流转全悉中止,竟就像个死人一样。容隐握拳猛然在他胸口一击,圣香应手惊醒,“你干吗打我?”他转了口气过来,心跳恢复,瞪了容隐一眼,“好痛,你知不知道?” 容隐和聿修相视一眼,都是心情沉重,玉崔嵬悄然退出两步,看着圣香。 方才如果不是容隐及时发现不对,稍微多耽搁一会儿,圣香当真会气绝而逝,他自己却不知道。他的病情如此严重,岐阳却不知身在何处,以如此身体,莫说生擒刘妓,他能安然无恙活到什么时候都是未知数…… “丞相……实不该让他下江湖……”聿修不善说话,素来极少主动开口,突然说出这一句,短短一言之内,实是黯然无限。 圣香……从小到大都最怕死了,如果他没有江湖奔波没有殚精竭虑,以他怕死怕苦懒惰爱玩的性子,绝不可能把自己弄到真的……无法负荷的这一步。 他不是大侠,他想要一些简单快乐的东西,他希望上从太宗皇帝下到身边的小云、泰伯人人都好,人人都平安健康吉祥,他不管身边这些人是否伤害过或者伤害着他……他也并非对每个人用以深情,只是以他寂然的慈悲,平均地期待人人都好。他为此努力为此牺牲为此殚精竭虑,甚至为此愤怒为此激动,可是他终究不是神…… 他、终究、不是神。 “聿修,上天入地,把岐阳给我找出来!”容隐终于森然开口,以极度愤怒的声音冲破了他自己二十多年来的稳定深沉,“还有通微、降灵,无论是神是鬼,统统都给我找出来见人!” “容容你生的什么气……”圣香坐在地上看容隐隐忍多时的怒火爆发,缩了缩脖子还真有点害怕。通微、降灵都是和圣香在开封一起长大的朋友,通微善异术,降灵更是另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容隐与这二人交情都不算深厚,此时怒言开口,却是已然控制不住情绪。岐阳身为大宋御医,口口声声担保圣香的心疾并不严重,如今病情恶化至此,容隐怎能不怒? “一月之内。”聿修淡淡地道,“一月之内,我和试眉必不令你失望。” 容隐冷笑一声,他尚在愤怒,转过头去看雪景,一言不发。 玉崔嵬站在两步之外,看着他们的担忧愤怒,一动不动,站着就像被雪夜冰封的石塑。 谁也不知道,江湖传说任性歹毒的玉崔嵬,在此时此刻,下了平生第一个不会改变的决定,他第一次自省人生自此,有些事不可不做,不可做不到! 很快聚集在雪地上的许多人渐渐散去,既然约定一月之后,许多人本是远道赶来,此时便告辞而去。 另一边诸葛智为首的近百来人也缓缓撤走,几辆马车从树林中出来,容隐、聿修、圣香和玉崔嵬登上马车,往南而去。 容隐与聿修的目的地为容隐的住所梨花溪,从开封到梨花溪约莫要走一天路程。但在马车上圣香开始生病,他开始发烧,可能是受了除夕雪夜的风寒,发烧过后身体极度虚弱,脸色苍白。他还是很怕死,容隐沿路请大夫看过,说他受劳碌风寒,身心俱伤,大病一场是必然,加之心疾恶化,不知熬不熬得过这场大病。圣香被众人数落得噤若寒蝉,乖乖在马车里养病,一句话不敢多说。 这天傍晚,马车停靠在梨花溪容隐住所,圣香爬上容隐和姑射的床睡觉去也,空留下几个人满眼忧虑。施试眉寄信聿修,说有种奇药称“麻妃”,能起死回生,不知对圣吞有无帮助。“麻妃”、“麻贤‘,乃是同一种药物的局部,传说女子濒死,以”麻贤’,为主,“麻妃”作引,无论何病足以起死回生;若是男子濒死,以“麻妃”为主,“麻贤”作引,亦可起死回生。此药听说乐山宝藏中有,如此必在唐天书手中,但容隐和聿修都觉祭血会青竹红墙被姜臣明夷为平地并掳走李夫人,碧落宫掳走李侍御,那如果药留在青竹红墙,必在这两方一方手中。 传说中的奇药,能救圣香吗?如果能,它在哪里? 这日大家看着圣香,都有无穷无尽的担忧恐惧。 闻人暖被辅平、辅汉掳上马车,点了穴道,往洛水赶去。 等这一日她清醒过来,人已经在碧落宫中。宛郁月旦端着一碗药汤,旁边站着晓秋,晓秋正在给她喂药,也是满脸担忧,见她醒来终于松了口气,“阿弥陀佛,总算醒了。” 宛郁月旦伸手往闻人暖脸颊上摸去,她醒来的第一感觉是凄凉:月旦是越发看不见了。随后是痛苦,她毕竟还是没有理由留在圣香身边。微笑了一下,她柔声说:“我好了。” “辅平点了你穴道,结果昏迷了两天。”宛郁月旦轻声说,“阿暖,不舒服要说。” 闻人暖点了点头。自从他说出“因为你爱他”五个字以后,闻人暖觉得自己已经看不穿这个人了…… 他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更加过分或者更加暖昧不明的言词,只是很温柔地关心了下她,放下碗便起身走了出去。晓秋悄声说小月这两天都坐在这里等她醒,话说到一半,门外有个人影一晃,闻人暖一怔,“那是谁?” 那是个个子高挑容颜秀美的女子,晓秋似乎很不屑地哼了一声,“阿暖你还没见过吧?那是小月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听说是秋寒哥的女人,却整天跟在小月后面,水性杨花!” 闻人暖与宛郁月旦差不多同时出门游历,本是一路,却在路上错过了。于是宛郁月旦与毕秋寒在一起遇到了圣香,闻人暖却和唐儿四处游荡,到最后乘船到了大明山。宛郁月旦因为毕秋寒被杀,带着李双鲤提前回宫,闻人暖却直到此时方才回宫,自然不知道李双鲤是谁。听到她“整天跟在小月后面”,她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却是想笑。晓秋忿忿不平地捶她,“笑什么笑?小月要是被她抢走了,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谁要和她抢了……”闻人暖笑了起来,“我把月旦送你,我不要。” “你胡说什么……”晓秋爬到她床上和她滚在一起笑。 宛郁月旦走出闻人暖的房间,李双鲤跟在他身后。顿了一顿,他微笑问:“李姑娘有事吗?” 李双鲤脸上一红,连忙摇头,“我……我……” 她低头弄她的衣角,宛郁月旦却已经走开,她吃了一惊抬头想要挽留,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圈一红,十分委屈。 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晓秋和闻人暖透过窗户看见,在房里窃笑,李双鲤低头慢慢走开。 “我觉得她很可怜的。”闻人暖哧哧地笑,“好害羞的姑娘。” “我不喜欢她,长得漂亮又怎样?秋寒哥死了,她除了哭只会吃白饭。”晓秋哼了一声,“还听说是碧大哥抓来的那个什么李侍御的妹妹,谁知道她跟着小月留在咱们这里是、不是想要救人?依我看就是应该把她也关起来……” 闻人暖“扑哧”笑了,“让你做宫主定是个暴君,可怕、可十白,我还是离你远点安全……” “死阿暖!”何晓秋叫了起来,抓住她的头发,“快告诉我,出去外面看到什么了?有没什么奇遇?遇见什么白衣公子没?” “白衣公子吗?没有见到。”闻人暖笑道,“遇见了很多老头子。” “唐儿呢?”何晓秋问。 闻人暖仍在微笑,“唐儿死啦。” 何晓秋蓦然怔住,“什么?” “唐儿死啦。”闻人暖慢慢地说,“晓秋,我遇见了一些……永远没办法忘记的事呢……” “唐儿怎么死了?”何晓秋脸色苍白。 “被屈指良砍死啦,”闻人暖幽幽地道,“就像秋寒哥一样,被屈指良……杀死了……”她轻轻地说,“我——恨那个屈大侠……他太残忍、太残忍……” “小月一定会给他们报仇的!”何晓秋握住她的手,牢牢握住,语气坚定充满信念,“小月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你要相信他!绝对!” 闻人暖露出一个虚浮的微笑,“嗯,我相信……”她相信宛郁月旦一定会给毕秋寒和唐儿报仇,一定会!可是她在其中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姐妹一个唐儿,她遇见了毫不容情的杀戮,遇见了绝不放弃的挣扎,遇见了毫无保留的收容,遇见了一种……特别澄澈的拯救,遇见了一种特别任性小我的大爱……她遇见了圣香。 然后失去了她自己,和她所有的闲适懒散,所有的。 宛郁月旦走出黄蝶村,在太清村半路上收到一封辅平飞鸽寄回的消息,上面寥寥几字,说到圣香病重,似乎只有“麻妃”能治。身旁的闻人壑读信给他听,读完了,宛郁月旦问:“种下去的‘麻贤’如何了?” 闻人壑回答说正在结子。 原来“麻贤”、“麻妃”是一种叫做“帝麻”药物的根茎和果实,唐天书夹在书里状若树叶的东西正是“帝麻”的叶子,这种药物养于水中种下地里会发芽生长,最后长出救人性命的“麻贤”、“麻妃”。 但一株“帝麻”只得救一人,其叶不经过百年不能发芽生长。闻人壑读完信忍不住说:“宫主,此药关系重大,暖儿她……” 宛郁月旦撕破了那封信,“我知道……” 一株“帝麻”只得救一人,闻人暖与圣香……他要救谁? 对于从不出错的宛郁月旦,答案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我想——会一会姜臣明,还有他座下李陵宴和屈指良……”宛郁月旦转了话题,“这是我如今在想的事。” 他渐渐成为一方霸主,不久之前和圣香玩耍吃饭喝酒的往事,仿佛于他都已忘却了。 闻人壑觉得欣慰,宛郁月旦定能将碧落宫带到从所未有的高度,成就前所未有的事业。 另一方面,梨花溪。 “十年磨一剑,霜刀未曾试……十年焉在东,十年焉在西,心为磨剑石,剔透一剑知……今日把拟君,谁为不平事?为善者以赞之,为乱者以逐之,为谣者以辟之,为恶者以惩之。十年磨一剑,霜刀未曾试。今日把拟君,谁为不平事……” 玉崔嵬拨着容夫人姑射的乌木琴,在窗外乱弹琴。 圣香的房中,圣香垫着被褥坐在床上,聿修这日不在,着手联络岐阳几人去了。容隐充耳不闻窗外玉崔嵬乱弹琴,缓缓地道:“姜臣明自大明山兵退,必不能走远,定是躲在大明山附近。” “大明山往西都是大山,入了蜀地要出兵中原很难。”圣香高烧未退,笑了笑,“诸葛亮死掉的故事告诉大家,躲到祁连山后面是不对的。”诸葛孔明六出祁连最终兵败的众多原因之一是蜀地环山,军队越山而出攻打中原,到达的时候已是强弩之末,粮草不继体力不支,岂能得胜?这道理姜臣明怎能不知?因此圣香料他不会傻得躲入四川。 容隐颔首,“李陵宴的诗能说明一点。”他转过身来面对圣香,“‘刘家院落满庭芳,姜花水圃映画梁。’姜臣明所住的地方开有姜花,此花生长流水之畔,气候温暖之处。” 圣香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不是小宴凑的?” 容隐不理他,只淡淡地道:“而姜臣明既然有上万残兵,要能进退自如,自不可能躲在十分偏僻的小溪小河之旁,要移动万余兵士,川贵之地丘陵、树林、水道众多,不宜骑马,只宜坐船。”顿了一顿,他缓缓地说:“所以——该有一条大河。” “大明山附近大河很多。”圣香叹了口气,暂时不和他计较“如果‘姜花’两个字是李陵宴凑的怎么办”这种问题,“但是往西是四川和好多大山,往南是大海,姜臣明应该往大明山北或者往东的一些地方走。” “‘刘家院落满庭芳,姜花水圃映画梁。’”容隐语气微微沉了下来,“我猜测——”容隐很少说出“猜测”二字,圣香眉梢微扬,只听他沉声道:“姜臣明如今所处之地,有庭院画梁,又该是一处富庶人家。” 圣香“哗”的一声叫了起来,笑道:“那就说明——” 容隐眼眸深处有点笑,接口森然道:“不外乎马平、桂林、零陵、曲江四地之一!” “先从零陵着手!”圣香笑意盎然。 原来自大明山红水河一带,虽说水脉不计其数,但能行大船的河道不多,都为红水河支流。在此极南蛮荒之地要找到有“庭院画梁”的府邸,必在县城繁华之地,而有大河经过且有繁华县城的地方不过马平、桂林、零陵、曲江,此外不是太远就是无河。且这四地之中,马平、曲江虽说有大河经过,但马平之河只能往西,曲江之河顺流只能入海。只有桂林、零陵二地从红水河支流接湘江,如果姜臣明躲在这条道上,倒可以从湘江到洞庭入长江然后转运河直入大宋腹地。桂林、零陵二地之中,自是零陵偏僻,因此圣香笑说从零陵着手,查姜臣明是否躲在那里。 “但如果小宴的诗是他凑的呢?”圣香瞪眼。 容隐冷笑,“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 圣香拉开脸皮对他做鬼脸,“赢了我请你吃饭。” 容隐不答,静了一会儿他缓缓转了个话题:“你爹……” 圣香的眼眸动了一下,“怎么?” “皇上请你爹出武胜军节度,为讨幽蓟。”容隐道,“这几日就动身了。” 圣香静默了一会儿,“那就是——罢相——” 容隐“嘿”了一声,不置可否,“你爹兼检校太尉、侍中,位列三公五省,仍是一品贵员。只不过出朝离位,明升暗贬而已。” 圣香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容隐的手落在他肩上,“以你爹的功勋地位,皇上能做的,不过如此而已,放心吧。” 圣香还是笑笑,“爹当年也做过很多傻事,皇上真要他死,也不是没有借口……皇上还是……讲情面的。” 容隐凝视着他,缓缓地道:“你能这样想,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圣香吐了吐舌头,本想笑得更灿烂些,最终没有,倚在枕上淡笑,微略扯了一扯他锦绣华贵的衣袖,没再说什么。 离开丞相府……那地方虽然未必最令圣香开心,但离开了那里,他很容易……遍体鳞伤……那是他的家。选择离开,是希望它不因为自己而覆灭,他遗弃了家,就像离群的孤雁,提起家,那是挫肤生痛的伤。容隐肃然凝视圣香的眼瞳,那眼瞳淡笑的时候完美无瑕,甚至有些许愉悦,看不见任何痛苦。看了一阵之后,容隐岔开话题:“如无意外,明日此时我们便要启程往湖南,你……” “我也去。” 容隐点了点头,希望圣香留下养病的话没有说出口。圣香于好恶之间分得很淡,但决定了的事一向执拗,不让他去,不过是让他想出更多古怪的办法达到目的而已,不如从他。 窗外玉崔嵬还在乱弹乌木琴,姑射进来说聿修传来消息:有人在零陵转绸缎货的时候见到了零陵做珠宝生意的周老板,这周老板早年摔跤跛了一条腿,这次见到竟然行走自如,让这位朋友吓了一跳。周老板发妻早丧,这次见面娶了个新妇,年纪极轻约莫十七八岁,长得极其标致,身边还有位年轻公子生得文秀,三人十分要好,常见同进同出。施试眉说这必是姜臣明潜伏的地方,只是不知他万余残兵藏在哪里。 她安排明日此时众人乘舟南下,嘱咐众人一切小心。 此时的零陵周家庄却是喜气沸腾。 假扮周老板而腿不跛的自是姜臣明,他杀了周老板给自己做了副人皮面具,只可惜他一时不察未曾量一量周老板左右两腿长短,使“周宝生‘’此人突然间健步如飞,十分硬朗。 周老板的新妇自是刘妓,文秀公子当然是李陵宴。这一日周家庄灯火通明十分热闹,姜臣明居然破天荒地穿了身大红吉袍,原来是刘妓经大夫确定已然有孕在身,姜臣明老年得子,十分得意,踌躇满志,喜气洋洋。 周家庄内锣鼓喧阗,李陵宴独自坐在房中仔细地看一串石头,那是串大小不等光彩照人的钻石,这么十五六个镶在同一条金丝上,价值不止连城,说不定连数城。他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在他眼里这似乎不是一串财宝,而是吸引他花费心思注意的谜题。 他当然不是在看钻石,他在想刘妓肚子里的孩子。 那究竟是谁的孩子? 姜臣明的?他的?他想就算是刘妓自己也搞不清楚孩子究竟是谁的吧……烛光下,钻石光芒四射、熠熠生辉,钻石边角闪烁着少许蓝光,他拿锉子小心翼翼地给它锉锉,再看看、再锉锉,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张开自己的五指——那指尖上也在烛光下闪烁微微熠熠的淡蓝色光辉,他的指甲透明手指白皙煞是好看,沾着点蓝光,那好看的手指蓦地变得诡异了。 “会主。”房门外小丫头杏杏端着杯参茶进来,见李陵宴在摆弄那钻石,脸色变了变,咬了咬嘴唇,“茶来了。” 李陵宴端茶浅呷了一口,“坐。”他对待身边的家人侍仆都很体贴。 杏杏坐了下来,“怀月姐说,唐大哥和冷姐姐已经找到碧落宫囚禁悲月哥和会主哥哥的地方,双鲤姐在那里能自由走动,救援的事情唐大哥正在安排,请会主放心。” “宛郁月旦可不是个任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活动的角色……”李陵宴微笑,“要小心啊,那孩子心狠手辣,一个不小心都能让他挫骨扬灰了。” “唐大哥好聪明的,听说宛郁月旦这几天都在他未婚妻房里。”杏杏说,“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病了,所以碧落宫里没人注意双鲤姐,好像他们都不大喜欢也不关心双鲤姐。” 李陵宴笑笑,“她是个傻丫头。” 杏杏嫣然一笑,“双鲤姐是个好人啊。对了,怀月姐一路跟踪屈指良,他竟然没有继续追杀玉崔嵬和圣香,一路车马兼程赶回来了,可能今晚或者明天早上就会赶回这里。” 李陵宴双眼一亮,拍案一笑说:“果然!”他难得如此兴奋,一拍之后他站了起来在房里踱步,“这只疯狗终于要咬主人了,是谁把他逼回来的?” “听说在汴京城外屈指良和圣香说了番话,当下他就脸色大变,发疯一样赶回来了。”杏杏哧哧地笑,“怀月姐还听见圣香在那里大喊大叫什么‘他还活着吗?’,就这五个字把屈指良唬住了,否则圣香大少哪里能逃脱得了?” 李陵宴终于大笑起来,一口一口小小地喝着参茶,“如李陵宴有知己,莫过圣香……此后就看他真看懂了那首诗没有了。”他的眼睛熠熠生辉,这一瞬亮过那钻石,喃喃地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还有另一个人能和你想到一块去更让人兴奋……‘他还活着吗’哈哈哈哈……” 杏杏忍不住问:“‘他还活着吗?’这句话很重要?” 李陵宴陡然收敛起愉快的表情,再次变得谨慎低调,缓缓地说:“你只要耐心看下去,就知道这句话究竟多有意思……”他眼里的光彩慢慢地暗下来,“天书回来了,你去再端一杯参茶。” 杏杏美目俏俏地流盼,对李陵宴投以柔情一睇,应声退下。 她退下之后片刻,唐天书推门而入,他的“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化骨神功”已经大成,此时并非瘫痪在床,而是早已行走自如了。进门之后李陵宴先微笑,“都听见了?” 唐天书说话依然说得很慢:“如果不知道我在听,你怎会说得那般自在?” 李陵宴好看的睫毛微微扬起,“‘他还活着吗?’屈指良对莲渚千里果然一片深情,事关莲渚千里安危,他便方寸大乱,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言罢他细细地锉了锉手中的钻石,似乎他突然变成雕琢宝石的玉匠,没有什么比手中的钻石更为吸引他的注意。 唐天书端坐在他对面,姿态颇有中年俊朗的风采,一整衣袖,他声音和他的人仍然不大协调,拖沓柔软含含糊糊:“周家庄的仆人我已更换了不少,军屯那边设探子比想象中容易,得出的消息倒是出乎你我意料。” 李陵宴讶然问:“莲渚千里还活着?” 唐天书含笑,“还活着,果然就藏在汉军里头,姜臣明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个重要筹码。只是他藏得隐秘,我足足打探了三个月零八天才打听出莲渚千里由姜臣明心腹看管,藏在军屯马厩里。” 李陵宴轻叹了声:“他竟然没有死……” “这人昔日赫赫有名,实在是可怜了些。”唐天书也叹了口气,“他虽然还没有死,帮他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陵宴眼眸一动,突然一震,“你——” 唐天书突然用一种稀奇的语调问:“你什么时候也会对杀人觉得吃惊?” 李陵宴叹了口气,“你已杀了他?我还想见他一见,他若未死,落入咱们手中也是件好事。” “你如想看,倒是容易。”唐天书含笑道,“跟我来。” 在周家庄的马厩内,地上静静躺着一个人。 一个死人。 李陵宴看见的时候怔了一下,他本以为会看见一个如玉崔嵬那般艳若桃李的美人。 但地上那人不是。 那个人被一种银白色的锁链穿过血肉,四肢被牢牢固定在和锁链一样颜色的铁板上,衣裳褴褛,瘦骨嶙岣,连李陵宴看了都觉得有些可怜,那银白色貌若白银的东西显然有毒,这人肌肤和锁链铁板接触的地方都发黑成了一种诡异的颜色,瘦得简直就是具骷髅,人说“饿殍”大约就是这副模样。 何况他已死了,那就是具带着皮的骷髅。 但他并不难看。 世上变成骷髅还不难看的人真不多,但这人是一个。 他已没有“容貌”可言,但李陵宴仍可以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有一股清气,像春发初草、白雾起浮山泉之后那天地之间摄人的清,仿若泼上一千桶污秽在他身上,这人仍净若浮云。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李陵宴看了眼这骷髅,屈指良为这等人物发疯,倒也不能说全然是他的错……“你用什么杀了他?” 唐天书说:“我不过拿出塞在他嘴里的布条,想问两句话,谁知他咬舌自尽了。” 李陵宴想了想,“辛苦你了。”看完他施施然转身,“我们可以走了。” 唐天书跟着他离去,竟然就把莲渚千里的尸身丢在周家庄的马厩里,不理不睬。 这天夜里,姜臣明真有些醉了。刘妓有孕——他这么多年来有过许多女人,却从没有一个给他生下孩子。这日李陵宴与唐天书的异动他浑不知情,他用以监视李陵宴的二十名探子在这天一一失踪不见,竟而莲渚千里被杀的消息他直到现在仍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正当他喝酒喝到近乎大醉的时候,周家庄里有人大叫:“啊——杀人了,死人啊——” 姜臣明蓦然一醒,从刘妓的软语温柔中站了起来,一种极其不对的感觉霹雳般当头而下,“谁死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手下军将冲了进来,脸色大变,吓得全身瑟瑟发抖,“那个人……那个人不见了……” “哪个人?”姜臣明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顿时厉声喝道,“哪个人?” “将军要我们严加看管的那个人……”那军将一句话为说完,周家庄的管家奔了进来,“老爷、老爷,马厩里突然有个死人,死得可怕极了……” 姜臣明顿时如有一桶冷水与滚油同时淋下,心里一凉,完了! 消息立刻传扬了出去,周家庄死了一个人,一个瘦得剩下骨头的男人。 正当姜臣明找寻不到看管莲渚千里的士兵,也找不到监视李陵宴的暗探的时候,一连串雷霆霹雳般的马蹄声从周家庄门口的青石路上传来,那马蹄踏在青石板上震动的声音竟然震得全庄都静了下来。姜臣明蓦然抬头,只见一匹高头大马在院中狂蹄奔驰,踢倒花架,掀起泥土,掠起一阵狂风,马上人一声长嘶,竟比马嘶凄厉。“嚯”的一声,一柄长剑倏然已经到了姜臣明胸口,只见一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大堂门口,怒发弩张,“他人呢?”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刘妓与姜臣明身周众人踉跄退开,只见屈指良的剑锋牢牢压着姜臣明的胸口,厉声再问:“他人呢?” 姜臣明顿时厉声回答:“他死了!” 屈指良浑身一震,姜臣明垂死挣扎,吼叫道:“是李陵宴——李陵宴派人杀了他——一定是李陵宴——”一言未毕,他陡觉前心一凉,屈指良的长剑“烛房”已然贯胸而入,姜臣明惊恐至极,手足挣扎牢牢抓住屈指良,“放了我……放了我……是李陵宴,全部都是李陵宴……他……”他一句话为说完,屈指良木无表情地拔剑,鲜血溅地数尺,姜臣明骇然扑倒于地,抽搐着在地上扭动,过了一会儿气绝而死。 屋内人一瞬间噤若寒蝉,屈指良带血的剑锋转到谁那边谁就脸色大变,只听他那变了调的野兽般的嗓音低沉地问:“李、陵、宴、呢?” “在客房,在客房……”有人一迭声地说。 屈指良持剑大步出去,屋里的人吓得全不敢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站得起身,不约而同纷纷出逃。 刘妓软倒在地,看着姜臣明的尸体,李陵宴……她心里一丝丝发寒,李陵宴挑拨离间借屈指良杀姜臣明,此举竟然没对她透露一个字。此人即使与她同床共枕,却从来没有……关心在意过她的死活…… 她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她也不甘屈居姜臣明之下,她也不爱这个老男人,可是李陵宴让他如此死,实在让她有些胆寒。李陵宴,这个人不怕死,不爱钱,不受诱惑……他难道就真的没有弱点?她不甘心,她不相信。 剑锋上的血一滴滴溅在地上,点点圆形的血迹缀成一道蜿蜒的路途,不归路啊不归路。屈指良持剑来到客房,李陵宴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微一笑,“屈大侠。” 屈指良“嗡”的一剑架在他颈上,“你杀了他,是吗?” 李陵宴眉目不惊,小心翼翼地拿出锦帕擦掉剑锋上的血迹,以免它弄脏他的衣裳,“究竟是谁杀了他,你不去看看?他在马厩,死得很可怜……” 一句话未说完,屈指良倏地收剑而去,大步走向马厩。李陵宴目送他去,见他在马厩之外迟疑了很久,才慢慢走了进去。屈指良竟然也会恐惧……李陵宴不知他究竟如何深爱里面那具骷髅,看他高大的身躯没入马厩,心里居然起了一丝轻微的怜悯之意,屈指良当真可怜得很。只听里面一声比虎啸更为低沉沙哑的悲鸣,那是哭声…… 唐天书从门外走了进来与李陵宴面面相觑,两个人心里诧异:屈指良居然也会哭。 哭声之后里头晌起了一声恍若开天辟地般的狂啸,“轰隆”一声,屈指良震裂了整个马厩,马厩里的马匹四下奔逃,周家庄哗然,一片混乱,李陵宴纵然是早有防备也是心头微凛,与唐天书相视一眼,两人拔身而起掠向庄外。 果然屈指良狂啸之后持剑疾追,怀里抱着莲渚千里的尸体,但他丝毫不落后于唐天书和李陵宴,片刻之后三人已经奔出零陵县,直到零陵郊外。 刘妓奔到门口目送三人的背影,望着李陵宴奔去的方向,她突然醒悟,而后全身起了一片冷汗。李陵宴恨屈指良入骨,他先借屈指良杀姜臣明,而后引他前往姜臣明的军屯,他要屈指良死于千军万马乱箭马蹄之下! 好……可怕的李陵宴!她全身在颤抖,在姜臣明以为他收容李陵宴对他推心置腹,想要收服李陵宴的时候,李陵宴就设下了这样的杀人局! “公主。”她身后的苏青娥低声说,“姜臣明一死,无论今夜汉军死在屈指良手下的有多少,这支万人军就是你的了。” 刘妓全身一震,是的,她现在是“姜夫人”,姜臣明一死,他的所有当然都是她的。这么一想,她终于挺直了背脊,深深舒了口气。 第6章 笑声碧火巢中起 圣香和容隐一行四人乘舟而下,到达零陵已是数日之后。 太平兴国八年一月初五,新春未过。 但船到零陵郊外,大家突然都闻到一股怪味。 玉崔嵬柔声道:“啊,死人。” 不错,零陵郊外靠近县城的地方,竟然遍地死尸。容隐一看,脸色沉重,低声道:“汉军!” 那些荒野上的尸体都是北汉衣着的士兵,死状凄厉惨烈,但有两点相同:一则死于剑伤,二则死于拳头。 “屈指良!”圣香从船舱里奔了出来,看着河边不知绵延了多远的尸体,脸色变了变,“容容停船!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说不定能找到屈指良的……尸体……“ 容隐下令停船,玉崔嵬衣袂飘飘,一跃而上堤岸,新春一月的寒风中,触目的死尸着实令人骇然。 圣香捂着鼻子咳嗽了几声,“唉……屈指良和姜臣明都不是小宴的对手……小宴还是害死了他们……” “这里这一两日必定发生了数百人的大战。”容隐目光一转,“一个人自县城方向过来,到这里的时候遇到第一队十人队,这十人死于三剑之内,来人往里冲,在这里遇到箭剁中箭受伤,而后转了个方向往北。”他沿着地上士兵的尸体往前走,“在这里遇到更多士兵,发生一场混战,来人脱围而出再次向北……”他沿着死尸走出了足足一里地,终于站定,“……在这个地方他力竭倒下,汉军对他射出乱箭,以长枪把他钉在地上,用火活活烧死了他。” 圣香跟在容隐身后,淡淡呵出一口白气,在寒风之中,眼前的情景令人触目惊心。 那是两具焦尸,一具怀抱着另一具,其中一具身上受了数不清的箭头,两只长枪贯透肩胛把他钉在地上,即使烧焦后仍很牢固。容隐看了一眼那枪头,“这是武功好手掷出的长枪,平常士兵力气再大也不可能使长枪入地一尺有余。” 圣香微微闭了眼睛,“平常士兵杀敌也不会纵火把他烧死……李陵宴……”即使毕秋寒为屈指良所杀,圣香也从没有期待过……他会有这样的结局。 玉崔嵬虽说满不在乎看见死状恐怖的尸体,但对屈指良如此下场也是唏嘘不已,他抬起头来慢慢地笑了笑,“李陵宴果真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圣香睁开眼睛望向零陵城的方向,那城里有个人,那人执意要走与众人不同的方向,执意要与他为敌,执意以一切的一切为赌,想要一场——倾尽一生的决——斗!回眸看了容隐一眼,他知道容隐的想法和他一样,李陵宴执意所要的,是一场无悔的决斗。 “不管本性怎样、有什么样的理由,人一旦变成了坏蛋,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玉崔嵬站得离圣香和容隐远了点,悠悠对着屈指良的尸体在说话,“我想你到了地下以后,会比我更清楚……当然,等我下去了以后,或者还可以等你说给我听……” 书香@书香书香@书香 零陵城内。 刘妓和李陵宴正在喝酒。 刘妓没有看李陵宴的眼睛,她觉得她再多看这个人一眼两眼就会发抖。 “怎么?”李陵宴柔声问,“怕我?” 刘妓轻叹了口气,“怕你。”她甚至不敢喝李陵宴给她倒的酒,“和你作对的人,我觉得他们都该去上吊,立刻去上吊。” 李陵宴的语调越发温柔:“怎么会呢……喝酒吧,怕我毒死你吗?” 她颤了颤,却见李陵宴含了一口酒对着她的红唇渡了过来,她不得已咽下,心里突然清晰地知道——她号称手握万人军,但能操纵这万人军队的人不是她,绝不是她。 她和这周家庄的一草一木一样,只是李陵宴的傀儡,一举一动全都要听他一个人号令,甚至连什么时候死都要遵从他精心的安排。 “陵宴。”唐天书敲门而入,见两人气氛暖昧地饮酒,哈哈一笑,“屈指良的尸体被人埋了,圣香、容隐已达零陵,正在城中客栈休息。” 李陵宴微微一笑,柔声道:“许久不见,我真有些想念这位少爷了。” “碧落宫那边,双鲤如能顺利放出悲月,一切应当没有问题。”唐天书含笑。 李陵宴微笑依然,“碧落宫里我最好奇的事,是宛郁月旦究竟会用那‘帝麻’救谁的命。” “难道他会放弃未婚妻的性命,去救圣香?”唐天书不以为然,“宛郁月旦若要救圣香,在汴京城外便不该弃他而去。” “这个……”李陵宴轻声道,“谁知道呢?按常理来说,当是如此,但世事遇到圣香全然不可以常理计算……那少爷有种奇怪的魅力……”他凝神仔细想了想,“他能让人不知不觉做出平日绝对不会做的蠢事。” 唐天书顿时想起武当山上的麻将桌,李陵宴想起的是大明山月下的黄鳝,两个人不约而同轻轻叹了口气,刘妓在那一瞬之间突然觉得空气中的气氛变得轻松平静了许多。圣香……她回忆起在莫去山庄的屋檐上看到的那个人、那次无声一笑、那种寂寥与淡泊、那份让人想狠狠击碎的坚强与忍耐,就像琉璃一样……的人…… 正在李陵宴几人提及“圣香”的时候,圣香已经在周家庄墙外。他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习惯让人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会在客栈住上一晚明日再行动,却不知这一次圣香以则宁性命为抵,要以刘妓为证,救玉崔嵬一命。他只剩下二十几日时间,因此不能躺在客栈里休息。李陵宴虽说消息灵通,但这几日正值设计杀姜臣明、屈指良二人之时,却是晚了一步,还没有接到圣香要在一个月之内擒刘妓的消息。 圣香人在周家庄东墙外,容隐人在西墙,玉崔嵬内伤未愈,与姑射今夜都未出来。容隐原本不愿让圣香今夜涉险,毕竟他近来身体状况甚差,一旦出现意外,岂不让许多人抱憾终身?但一则此时局势波谲云诡,二则圣香机变聪明轻功了得,今夜探察地形确定刘妓所在,却是少不了他。一算时辰差不多已是夜里三更,两人一人自东、一人自西掠入周家庄内,开始探察刘妓所在。 周家庄内住着不少人,三更大家都已入睡,却仍是极其危险。容隐探察过两个庭院之后陡然惊觉有狗,一跃遥遥避开,只听一条黑犬在夜里吠了几声,似乎有些迷惑。圣香避开黑犬之后眉头微蹙,他满身的糕点味儿,怎能瞒得过狗鼻子? 圣香一上墙头狗就往他这边奔了过来,圣香往下丢了块糕点,上了一幢建筑的房顶,狗儿奔去抢食糕点,连一声狗叫都没有惊出。上了屋顶从天窗往下一看,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差点笑了出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刘妓的脸,而后看见的是李陵宴的手,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已经睡了。发现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事情,圣香摸了摸鼻子正想逃之天天,突然注意到李陵宴颈上戴着一串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那似乎是一串钻石,光彩夺目,十分美丽。圣香却觉得很奇怪,小宴这人似乎并不讲究打扮,他也不是女人,戴串钻石在自己身上很好看吗?难道是为了显示他很有钱?圣香凑巧一下便发现了刘妓的房间,本该立刻就走,李陵宴颈上那串奇怪的钻石却留住了他。仔细凝视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在闪光的并不只是钻石本身,李陵宴的颈项、手指、胸口……所有接触到钻石的地方都在微微闪着蓝光,刘妓的嘴唇、肩头、手指……与李陵宴接触的许多地方都闪着蓝光。 那是什么东西?圣香直觉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在他感觉不祥的时候,一个身影跃上屋檐,俏影雪白身材婀娜,却是许久不见的冷琢玉。圣香对她笑眯眯地做了个鬼脸,冷琢玉却没有惊动周家庄里的人,只是撇了撇嘴,指指庄外,飘然先行。 圣香跟着她出庄,冷琢玉一落地便抿嘴笑,“圣香少爷来得真早,陵宴还说你明天早上会来,不想晚上已来了。”圣香在武当山上饶她不死,她虽说不上感激,但心里对圣香却颇有好感。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她,“几个月不见,小宴居然学会勾搭女人,刚才在屋顶上一看差点吓得本少爷一头栽进那张红牙大床里去。那位公主和小宴成亲了吗?” 冷琢玉红唇一撇,“呸!那女人长得老实,老公一死便爬上陵宴的床,算什么东西!” “原来是露水姻缘。”圣香继续笑眯眯,“那位刘公主和小宴感情好吗?” 冷琢玉这下也学他笑吟吟,“这你该把陵宴叫起来问问,我怎么知道?” 圣香眼珠子一转,“反正本少爷已经被你发现了。”他运了运气,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惊天动地地大叫起来:“小宴——小宴——本少爷来找你吃饭赌钱了,快起来迎接本少爷!小宴——李小宴——”他只怕喊得不够,拾起门外的扫帚“噼里啪啦”地敲门,只在刹那间便闹得鸡犬齐鸣、鸡毛满天。 冷琢玉听到他管李陵宴叫“李小宴”,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我打赌陵宴真的会给你吓一跳。” 圣香得意洋洋地放下扫帚,听到里面人声鼎沸一片混乱,“想到小宴要从美丽公主的怀里爬起来迎接本少爷,本少爷就会偷笑了。” 东墙人声鼎沸,圣香喊得比地震都大声,容隐眉头深蹙,圣香被发现之后不知是何打算?难道他真的要和李陵宴吃饭赌钱?虽说背负着则宁以命作抵的压力,他还真不敢说,圣香就不会当真和李陵宴吃饭赌钱……潜伏在庄内最高阁的建筑顶上,他凝视着包围圣香的人群。 过了一会儿,李陵宴果然满脸无可奈何地穿了身睡袍站在门口,看着包围中得意洋洋的圣香,似乎很无奈,“你就不能白天从门口进来?” 圣香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能。” 李陵宴似乎在苦笑,“你想怎样?”他居然表现得很无奈,似乎圣香的出现和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他很头痛。 “本少爷想要你的美丽公主。”圣香说,“本少爷和你比赛吃饭,如果你吃得比我少就把美丽公主送给我。” 李陵宴倒是有些意外,圣香是为刘妓而来,并不是为了他李陵宴,圣香见状笑眯眯地补了一句:“本少爷不是大侠,只有大侠才会降妖除魔,本少爷只喜欢美丽公主。” 李陵宴凝视着他微笑,“你是在说我是魔吗?” 圣香拉开脸皮吐舌头做鬼脸,“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李陵宴眨了眨他清晰好看的眼睛,想了想,语气平静好听地说:“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把美丽公主送你。” “什么条件?”圣香瞪眼,“虽然说本少爷很喜欢美丽公主,但是要本少爷自杀之类的条件本少爷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李陵宴微笑,“我这条件公平得很,你一听就知道。” “什么条件?”圣香问。 李陵宴柔声道:“你想要刘妓,先杀了我。” 圣香吓了一跳,瞪眼问:“你爱她爱到愿意为她死?” 李陵宴摇头,很愉快地微笑,笑得很天真很好看,甚至有股稚气,“只要你杀了我,刘妓就是你的。” 圣香凝视着他,“我要是不肯呢?” “一个月内,你要是杀不了我,我先杀刘妓,再杀这庄里所有人——”李陵宴笑得很愉快,就像在说一个好玩的游戏规则,“好不好?” 那一刹那虽说数十人在场,却如同撞见了鬼魅出行的夜晚,寒风刮骨而过,树木飘荡得每片叶子都似弥漫着妖气。圣香说“降妖除魔”,李陵宴便是此刻活生生的“妖魔鬼怪”,无论敌我,人人都觉得惊悚骇然。 圣香对他露出大大的一个笑,“好。” 容隐在高阁上听见,眉头深蹙,李陵宴想要玷污圣香的手,他一早存着想死的心,想逼圣香染血,他想——毁掉圣香。 “那么从明天日出算起,一个月后的日出时刻,如果你先死了,她便活着;如果我活到一个月后,我杀她。”李陵宴柔声道,“如果你们两个都不想死,那就杀我吧。”他看了一眼圣香,再看了一眼身后脸色苍白之极的刘妓,又看了一眼容隐藏匿的方向,长长舒了一口气之后突然极其自傲地振袖一负手,仰天打了个哈欠,“但即使以我李陵宴一己之力对付你们所有人,留到最后的人,只怕也未必是你们——”他以森冷的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只要是好人,都有弱点,你们都善良……想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必先杀己,再杀人——” 李陵宴狂态已显,心境已然失去平衡,濒临疯狂的边界。圣香看着他的狂态,目光渐渐变得很萧索。 小宴他——原本也许是一个好人、原本也许是一个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把自己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境地,直到如今从心里到心外,都变成了一个邪恶凶残的坏人?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他自己的存在其实是有意义的,想证明他是有用的是很强的?也许……是从来没有人觉得他其实很重要,没有人认真地好好地爱过珍惜过他,所以……渴求的东西永远得不到,他不够坚强,就变成了这样。 “小宴……”圣香的眼神真的很寂寞,“是谁要求你一定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李陵宴回身看着圣香,他还没有回答,人群里一个声音冷冰冰毫无感情地道:“我生的儿子,自然天生无坚不摧、战无不胜,无论是谁,陵宴想杀就杀,哪有那么多废话?” 圣香打了一个寒噤,那是李夫人,李陵宴的娘。 李陵宴无声地笑笑,眼神很狂妄也很悲凉。冷琢玉以嫌恶的目光看着李夫人,就像看见一条蛀虫。只听李陵宴慢慢地说:“来吧,我想这一个月,当是人间最耀眼的日子……你们能见证这一个月,是很幸运的……”最后一句他是对他身后许多人说的,竟然说得很平淡愉快。 然后他便走回他的庭院去了,未再看圣香一眼。 冷琢玉忍不住发抖,“他在……干什么……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追求他人生里最灿烂的时刻,在证明他活着的价值。”圣香慢慢地说,“他的……夙、愿。”抬起头来,他习惯地去看星空,身边的人渐渐散去,他没有露出怜悯的神色,相反,他很郑重。 李陵宴期待展现的生之灿烂,他全部才华的一次辉煌,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死”所能承担的那么轻易…… 他不轻视李陵宴的这种疯狂,他尊敬这种尽情的绝舞,只有他从心底敬重这一个月的价值,他才能接下那也许是充满默契与感激的死亡之舞,不管……那是为了谁的死亡…… 小宴的生命里没有温情,所以他只能这样、只能这样…… 圣香并不可怜他,李陵宴独立地背世行走,不需要别人同情可怜。 回到客栈,圣香说到与李陵宴定下的死亡之约,玉崔嵬听着却似乎很羡慕,支颌斜睇窗外周家庄的方向,他柔声说陵宴真有勇气。容隐冷冷地道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于这一个月之中,姑射叹息说唐天书“化骨神功”练成,玉崔嵬伤重,就算四人硬闯周家庄也占不到上风。谈论了一会儿,圣香喊他累了要睡觉,于是众人早早熄灯休息。 躺在床上,容隐没有合眼。 一个月,这一个月李陵宴自然不会坐在周家庄里等着圣香去杀,他必然有所行动。让容隐觉得不安的是,李陵宴若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他有太多砝码。 受冷琢玉诱惑、乐山宝藏吸引的各派弟子潜伏未动,万余士兵群龙无首,此刻皆在李陵宴掌握之中,无论李陵宴想要如何,只要他一声令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除非,容隐有兵力与这万人军相持,否则任何人无论有多好的才智多高的武功,都只是第二个第三个屈指良。要如何稳住万人残军,让李陵宴失去如此杀人重刀? 一是能让李陵宴失去对军队的控制,二是一个月之中必须有另一支万人军! 可能吗? 容隐森然凝视着客栈简陋的屋梁,他并非全无办法! 这一夜,周家庄内也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李陵宴回庄之后命全庄上下整装、熄灭烛火,在大堂待命。这烛火一熄,过了片刻人人都发觉在对方身上有某处闪耀着淡淡蓝光,一顿饭时间之后众人骇然发现,上至唐天书、冷琢玉,下至姜臣明旧部军中指挥,人人或多或少身上都带蓝光。 那是什么东西? 唐天书凝视着自己手掌之中的蓝光,突然哈哈一笑,“陵宴,这不会是‘执手偕老’吧?” 李陵宴缓缓撩开帘幕出来,眼神带了点佩服地看着唐天书,“这是最好的‘执手偕老’。” 唐天书看着他颈上戴的钻石似的东西,仰天大笑,“陵宴,唐天书跟你四年,今天才彻底服你!我说过哪一日你抛了你家里老老小小的牵挂,放开手脚,你必是枭雄豪霸!此后天下定是你的!我一条命交与你了!” 冷琢玉脸色苍白,她远没有唐天书潇洒,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陵宴,我一条命也交给你了……” 大厅中人人争先恐后地对李陵宴跪下,纷纷争抢着大喊“对李大人效忠”、“誓死追随会主”,三更时分,周家庄内不仅成了个鬼窟,还是成了个疯鬼窟。 李陵宴在众人的献忠之中含笑,似乎心情很平静。 冷琢玉眼圈一热,想哭却欲哭无泪。“执手偕老”,江湖十大奇毒之首,它于人身并没有什么危害,甚至能驻颜强身,但是中毒者性命与施毒者息息相关,施毒者一死,中毒者便跟随而去宛若殉情,所以称“执手偕老”。施毒者可以随时让某一个中毒之人死,此毒发作时骨骼寸断痛苦无比,他也可以让中毒之人生,赐以解药,但此毒的解药只有施毒主人才能配制。她还年轻,她还不想死,但是……她更不想现在就死,她必须保李陵宴不死。 这里人人都必须保李陵宴不死! 至此,李陵宴牢牢掌握姜臣明和刘妓所有的一切。包括他原有的祭血会的一切,都在他指掌控制之中,不可颠覆。 接着他含笑发出了第一道命令:汉军拔营,当即化整为零移师北上,一个月后集结华山南麓,逃逸者死、迟到者死、泄密者死。 汉军指挥领命而去,唐天书与冷琢玉心里清楚:洛水源出华山南麓,李陵宴移师北上,是要与那位日渐峥蝾的碧落宫少年一较——谁才是当今天下第一枭霸。他与圣香立下死亡之约,而后选择对敌宛郁月旦,看此时江湖谁才能真正独——霸——天——下——谁会在这一个月之中死? 谁才能在之后独霸天下? 李陵宴对冷琢玉发出第二道命令:各派祭血会中人暗杀各派掌门,凡敢动手主人赠以黄金千两! 冷琢玉咬唇发誓一定做到。 然后李陵宴对唐天书下第三道命令:杀圣香、容隐二人! 唐天书领命。 李陵宴三令发毕,周家庄大堂之内落针可闻,只听到阵阵寒风刮过窗缝,发出了鬼哭狼嚎一般凄厉可怖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圣香和容隐到达周家庄的时候,周家庄人去楼空,在一夜之间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只黑狗在院里饿得嗷嗷直叫。 李陵宴带走了刘妓,如何在一个月之内找到他的行踪,而后击败他、夺走刘妓?圣香问玉崔嵬如果他是李陵宴,昨晚会怎么办?玉崔嵬想也不想说他会挑衅碧落宫,以求倾城一战,逐鹿中原。圣香叹了口气,问从零陵到洛阳最快的路是哪一条。 “是哪一条,我怎么知道?”玉崔嵬抿嘴笑,斜眼看着地上喘气的黑狗,“但说不定,这些狗是知道的。” 圣香眼睛一亮,开门放出那几只黑狗,只见几只黑狗纷纷往县北跑去,“这些狗认得主人的味道。” 李陵宴在这里数月,这些黑狗早巳认了新主人。 跟踪黑狗到了河边,李陵宴几人显然乘船而去,圣香招呼岸边一艘快船靠岸,正打算上船直追,突然一怔:那快船里一个人清俊利落地撩开门帘出来,却是唐天书。 “陵宴说你们三个时辰后当赶到此地,”唐天书一笑,拖着调子含糊地说,“你们——快了半个时辰,真不愧是他心中劲敌。” 容隐冷冷地道:“下船!” 他这两字命令让唐天书一怔,一瞬间竟未醒悟他的意思,顿了一顿才明白容隐竟喝令他下船让路,他和圣吞一行要上船追击。一时间唐天书笑了起来,觉得容隐此人颇有意思,“我要是不下呢?” 容隐不愿与他废话,“刷”的一袖如刀挥向唐天书颈项,唐天书含笑挺立,竟不避让。容隐一袖割到唐天书颈上,他丝毫未伤,陡然翻手一抓,在容隐不身劲力爆发,衣裳鼓起,把飞来的鹅卵石一一震落,而后纵身而起往圣香身上扣去。 圣香的武功和练成“化骨神功”的唐天书比自然差之远矣,但他逃命的本事天下第一,见唐天书飞身扑来,他转身就逃。容隐手中两块鹅卵石直击唐天书后脑,只听“嗡”的一声,唐天书硬受了那一击,蓦然回过身来,他清俊的容貌已变得狰狞可怖,饱受重击之后脸颊浮肿,十分可怕。容隐自不惧他怒目相向,正在这一顿之间,唐天书一声暴喝,五指一张一握,一招“妙手何处得文章”凌空摄物,那劲力强劲之极,一把扣住的是容隐的颈项!唐天书五指颤抖、抽搐、青筋暴起,容隐猝不及防被他凌空抓住,刹那之间他的颈骨“喀喀”作响,颈上出现深深红痕,顷刻之间便要被唐天书亲手掐死! “容容!”姑射和圣香同时脱口惊呼。 姑射奔了上来以半截乌木琴疯狂地砸唐天书的头,一下、两下、三下……乌木琴碎屑纷飞,声声闷响。唐天书仰天大笑,手指越扣越紧,容隐虽是极力忍耐,但嘴角也渐渐溢出了血丝,脸色青紫。玉崔嵬见状作势欲起,想要上前帮忙,突然喉头一腥,他肩伤、内伤同时发作,竟吐出了一口紫血来。圣香情急拼命,撕下一片衣服猛地捂住唐天书的鼻子、嘴巴,姑射大叫一声丢下乌木琴来帮忙,唐天书全力运功难以反抗,只是拼命挣扎,圣香和姑射合力堵住唐天书的口鼻,不让他呼吸换气。唐天书挣扎之余拼命运功欲杀容隐,但容隐本身功力并非泛泛,饶是他全力以赴,也不过胜过容隐一分!如此僵持着,看谁先窒息,谁就先死,谁多忍一口气,谁就活命——足足挣扎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唐天书双目翻白昏了过去,手中劲力失去,容隐陡然深深吸了口气,脸色苍白之极地看着唐天书昏厥的身体——方才的僵持已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早巳超出了常人致死的时间。 姑射扑了过来全身颤抖地抱着容隐,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圣香软倒坐在唐天书昏厥的身体旁,不住喘气,也是脸色苍白,却还能笑,“容容……你还……好……吗……” 容隐摇了摇头,肃然看着唐天书翻白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道:“他与死人争执,岂能得胜。” 姑射闻言径直抬头吻上容隐的唇,她的男人曾为国家殚精竭虑而死……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要再听再回忆失去容隐的日子,无论眼前这个人是活死人还是真活人,她都要守着他一辈子,永不言弃。 圣香看着他们夫妻拥吻,咳嗽了一声,转头看玉崔嵬,“大玉你的伤怎么样?” 玉崔嵬含笑看着容隐夫妻亲热,“死不了。” “这人武功恐怖得很,千万不能让他醒过来继续追杀我们。”圣香还在喘气,指了指唐天书,“你有没有绳子……”他一句话说到一半,只见玉崔嵬运掌如刀,“啪”的一记击在唐天书前胸,圣香一呆,只见玉崔嵬劈了一掌还不够,“啪啪啪啪”连劈四掌,唐天书的皮肉虽然没有受伤,但已清晰地听到胸骨碎裂的声音,“你杀了他……” 玉崔嵬收掌,这四掌全力以赴,他也额上见汗,柔声道:“此人非杀不可。” 圣香笑了笑。 玉崔嵬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你放心,以他‘化骨神功’在,我这四掌未必杀得了他。” 圣香还是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杀,容容也会杀的。” 玉崔嵬柔声道:“你心好不想见人死,我明白。” 圣香做了个鬼脸,“上船吧,容容老夫老妻肉麻得很,我们追人要紧。”说着一跃上船,先进了船舱。 姑射过来点了玉崔嵬肩伤附近几处穴道,上了伤药,容隐不理地上生死不明的唐天书,也转身上了船。 他们上船立即摇桨前行,几个人都不善行船,但幸好水势平稳,风向恰好往北,快船摇晃了一阵还是顺利北上。 碧落宫。 宛郁月旦正面对着一株奇异的药草,那药草一叶一茎,色泽碧绿如玉,一朵白花微微鼓起一个孕育果实的花房。他自然看不清那花,只是坐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了。 这几曰他忙完宫里的事务之后常常一个人坐在这里,面对这株传说能起死回生的神药“帝麻”,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一日何晓秋闯了进去想看他到底在干什么,结果在种植“帝麻”的房里看到了一样东西,让碧落宫这几日都陷入了一种极度诡异的气氛中。 她看到了一副寒玉棺,棺里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杨小重。 被宛郁月旦拔剑杀死的杨小重。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宛郁月旦把杨小重的尸体藏了起来,存放在寒玉棺中,何晓秋将此事一说出口,碧落宫人人变色,都在猜测:难道少宫主得“帝麻”不是为了未婚妻重病,而是为了救活已死了一年之久的杨小重? “帝麻”的“麻贤”传说能起死回生,但那毕竟是传说,更多大夫相信“帝麻”能治多种重症,功效显著,但并不能治死人。但宛郁月旦将杨小重之尸身放置在“帝麻”之旁,如果不是想将她救活,那是为了什么? 杨小重、闻人暖,宛郁月旦想救的究竟是谁? 这几日碧落宫内议论纷纷,人心浮动,都在猜测宛郁月旦究竟在想些什么。 闻人暖听说这件事后也很惊讶,她却有另一种想法:是不是月旦对于杨小重之死终究负疚在心,所以想要把她救活,作为一种解脱?但宛郁月旦真的至今对那一拔剑耿耿于怀?她觉得月旦不会,他是可以痛苦一辈子但绝不后悔的男人,绝不优柔懦弱。 但究竟是不是、宛郁月旦究竟怎么想,谁又知道呢? 但他这一次诡异的行事,却让碧落宫陷入了一种迷茫的气氛之中,给了李双鲤一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她本不是个擅长隐匿与作伪的女人,但或者是她确是太单纯了,碧落宫中众人最多对她厌而远之,却很少有人想到她敢去放人。而李双鲤虽说武艺不佳,却有一份出乎常人的耐心与韧性。她是个不聪明的女人,这或者是她的优点。 唐天书与冷琢玉已经先后来过碧落宫,给予她巨细无遗的计划,教她如何在碧落宫严密的防守之下救人。而后唐天书与冷琢玉毕竟不能在碧落宫中多留,被李陵宴先后招回,李双鲤却牢记唐天书的种种计划,终于在何晓秋发现宛郁月旦在花房藏匿杨小重尸体的第三天,她等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机会。 这天碧落宫太清村起了一阵争执,她没有听见宛郁月旦的声音,似乎是闻人暖的娘亲肖雅凤和杨小重的师傅林忠义吵了起来,肖雅凤怒斥林忠义与杨中修怂恿宫主以灵药救活叛徒杨小重,罔顾她女儿性命,是拿活人的命给死人抵。林忠义气得胡须倒立直说绝无此事,又骂肖雅凤诋毁他与杨护法对碧落宫的忠心。肖雅凤拉了林忠义找宛郁月旦评理,一路之上从是否“怂恿”一直纠缠争吵到了杨小重媚惑宛郁月旦、勾结外人暗杀老宫主,本就罪该万死。如此林忠义终于勃然大怒,两人动起手来,两派弟子纷纷搅入此事,片刻之后便演变成了一场救杨还是救暖的派系之争。 李双鲤这日走近碧落宫囚禁敌人的石牢,只见看守石牢的几位碧落宫子弟都心神不定,见她过来都在追问前面究竟发生何事。她茫然说似乎是闻人夫人和林护法打起来了,好像还有人受了伤。一句话没说完,只见看守的四位弟子脸色大变,前边突然响起一声惨叫,四位弟子不约而同奔出石牢往前厅赶去,把李双鲤一人丢在石牢前。 原来这四名弟子都是林忠义的徒弟,里面还有一人是林忠义的侄儿,师傅有难弟子岂能不急?李双鲤茫然看着空无守卫的石牢,才发现自己已经摆脱了原本难以逾越的障碍,顺利到了碧落宫重地之中。走进石牢,那里面灯火通明,一间间牢房深在地下,她一直走到第九间,才看见有人在里面。那人身材修伟面貌冷峻,正是祭血会悲月使。李双鲤招呼了一声“悲月哥”,悲月转过身来,常年冷漠的脸上也露出惊愕之色,不知她是如何进来的。只见李双鲤从怀里拔出一柄短刀,那是唐天书乐山宝库里极出名的“犀渔刀”,对斩金断玉避火防水十分有效。在“犀渔刀”下,碧落宫精钢铁牢被切掉了几根铁杆,悲月脱身而出,脱身之后仍不相信自己竟被李双鲤所救。悲月一脱身,片刻之后李侍御也顺利脱身而出,此时李双鲤才发觉自己做了难以想象的大事,吓得脸色苍白,如果让宛郁月旦知道她放走她大哥和悲月,实在不知宛郁月旦会怎样对她。木已成舟别无选择,她虽然不愿,却被悲月、李侍御一同携走,出牢之时李侍御杀死碧落宫两位回来守卫的弟子,自碧落宫中消失无形。 而前边一声惨叫,却是肖雅凤一位弟子受伤。宛郁月旦闻讯赶来,两边终于住手,问清楚了究竟何事之后,宛郁月旦却默然了。肖雅凤爱女之心难平,指着宛郁月旦的鼻子厉声问他究竟是否有心迎娶闻人暖,那株“帝麻”究竟想要救谁。另一边赶来的杨中修却给宛郁月旦跪下,说杨小重罪无可恕,但请宛郁月旦看在小重爱他至深的分上,救小重一命。宛郁月旦尚未回答,后边石牢响起紧急哨声,急报石牢守卫被杀,悲月、李侍御和李双鲤不知去向! 宛郁月旦自继任碧落宫宫主以来,第一次遇到了所谓“内忧外患”的局面,听闻李侍御、悲月脱狱之后他先是一怔,而后急令碧落宫自此时开始紧急追击,而后全宫戒备,李侍御与悲月使一旦走脱,碧落宫面临之危机可以想象。但肖雅凤依然指着他的鼻子以长辈的口吻喝问:“你说,你究竟把我女儿当什么东西?有没有心要她活命?” 一面是碧落宫宫众不听号令,一面是宫里前辈撕破脸皮,此时闻人暖、何晓秋都从自己屋里赶了过来,听到母亲言词刻薄,闻人暖“啊”了一声,“娘,你在说什么……”一句话被宛郁月旦打断,只听他说:“我想阿暖、重姐两个都救。” 这句话说出来,闹哄哄的宫众顿时都静了,肖雅凤保持着张口结舌的表情,“那……怎么可能……” 宛郁月旦眼角舒服好看的褶皱微微向上张起,“为什么‘不可能’?”他慢慢地说,“闻人姑姑,我不喜欢选择。” 林忠义和肖雅凤面面相觑,虽然满怀疑窦,却已消了火气。宛郁月旦自然很少说出没把握的话,但是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救活了闻人暖与杨小重,那……到底……他是要娶哪一个呢? “全宫戒备。”宛郁月旦不再提“帝麻”的事,转了个半身,“姜臣明、屈指良已死,李侍御和悲月使逃脱,李陵宴犹如脱困之兽,本宫必是他第二个眼中之钉。全宫戒备之后,合追踪屈指良主人力,避其锋芒,全宫南下广济渠板渚一地。” “板渚?”林忠义茫然,“为何我宫要南下板渚?” 宛郁月旦回身看他的眼神温和柔弱,突然慢慢说起一段不相干的事:“隋开皇四年始建漕运,名广通,又名富民。炀帝大业元年至六年又复建通济渠,通济渠唐时改名广济,共分两段,西段起引古谷、洛水,由洛水入黄河,东段起板渚,引黄河水东行汴水故道,下淮河。” 满宫上下听着宛郁月旦说古,面面相觑,彼此之间都是满脸迷惑。闻人暖轻轻一叹,听着他继续说下去:“本宫地处洛水源头背靠华山,如有人来犯,一定走水道。”顿了一顿,宛郁月旦慢慢地说,“李陵宴本在东南之地,要挑衅碧落宫,势必挥师北上,走湘赣水路,上洞庭入长江,然后转运河。”他眼眸微抬,“转运河要到洛水,应从淮河入广济东段上黄河,要上黄河,必走板渚。” 林忠义脑子尚未转过来,肖雅凤已是连连点头,“李侍御、李双鲤几人要与李陵宴会合,也必定走这条路。” “挡贼自是离家越远越好,但太远又是疲军。板渚地势各位都很熟悉,既然是入洛必经之地,碧落宫若不能在板渚截住李陵宴,后果……”宛郁月旦说得很轻,语调有点奇异,并不凄凉,却有一股血腥的柔和,“便是你我好自为之了……” “宫主!”人群中突然有一人听得义愤不平,喝道,“我等绝不让李陵宴踏过板渚一步!誓死决战板渚!” “为碧落宫存亡,我等甘为马前之卒,死而无憾!” “宫主,我们过河吧!” “过河吧!” 突然之间,碧落宫年轻一辈热血沸腾,挥臂呼喝,皆呼“过河”,倾宫移师黄河对岸“板渚”之地,与李陵宴一决生死! 闻人暖看着人群簇拥里宛若神明的宛郁月旦,见他往她看来,微微一笑。她心下却很苦涩:月旦化干戈为锐气,把刚才几乎分崩离析的状态凝聚得这么好,他越来越像一个“宫主”了,一旦板渚战胜,毫无疑问——宛郁月旦会成为真正的“江湖霸主”,他会独——霸——天——下——但那个温柔体贴的宛郁月旦呢?那个小时候躺在草丛里睡觉,跟着她采花钓鱼养鸡养鸭的温柔孩子呢?就此——消失不见了?她觉得很凄凉,但宛郁月旦对她展颜一笑,踏上一层台阶,振袖一喝:“过河!” 台阶下轰然口向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第7章 东有青龙西白虎 李陵宴上船北行的第二天。 圣香和容隐的船雇佣了船把子,船行得快了许多,但依然不见李陵宴的踪迹。到日上三竿,圣香突然看见湘江边有什么东西,大喊:“容容停船!” 容隐皱眉命令停船,不知圣香又发现了什么古怪东西。玉崔嵬肩伤、内伤都未痊愈,懒懒地倚在窗口,看着圣香从快船上一跃而起,拦住了岸边的一个人。 一个女人。 姑射讶然看着这位少爷拦住了一个红衣少女,那女子身形婀娜,肤色黝黑,模样朴素。 “潘——玉——儿——”圣香大喊大叫,拦住了红衣少女,“你怎么在这里?” 那少女的确是在大明山引诱圣香满山乱逛,害他被柳戒翠袭击的潘玉儿。眼见突然间路上多了一个圣香,她和常人一样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圣香?” “是啊是啊,”圣香连连点头,“你不在大明山给人看病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潘玉儿怔怔地看他,脑子还没转过来,“我正要回大明山。” “回去?你和小宴在一起吗?”圣香笑眯眯地问,“怎么在周家庄没有看见你?” “周家庄……”潘玉儿说,“啊,那时我帮李公子雇船去了,不在那里。” “怎么没有和小宴一起?就要回家了?”圣香继续笑眯眯地问。 潘玉儿静了静,“李公子今后要做的事,我帮不了他。”她低了低头,突然回头指了指前方,“他们在前面的渡口下了船,改骑马翻山。” 圣香没有因为她大方地指点了方向而兴奋,反而拍了拍她的肩问:“怎么了?和小宴吵架了?”他记得这个姑娘对李陵宴极有好感,这么突然回家,肯定是出事了。 “没有。”潘玉儿微微一笑。“他们翻过那座山,”她又指了指北方,“说要去洞庭湖。” 圣香按了下她的头,“多谢你了,小玉。”他突然很认真地说,“小宴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我从来都不讨厌他。” 潘玉儿又是微微一笑,“圣香公子是个好人,我——谢谢你了。”她没说什么,道了别往南行,和李陵宴走相反的方向。 圣香回到船上,看着潘玉儿的背影,喃喃地道:“小宴肯定伤了女人的心。” 玉崔嵬含情斜睇圣香的脸,“男人有时候和女人的想象,是完全不一样的。” 圣香的船北上,潘玉儿南行。 李陵宴在所有人身上下了“执手偕老”,潘玉儿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她……她决定回家。 她并不怨恨李陵宴,能与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死,就算不知他身在何处、经历如何,也是一件……浪漫的事。 她是属于大明山的女人。 并不属于李陵宴。 得到李陵宴下船翻山的消息,圣香几人跟着下船登山,而圣香一行轻功都很高妙,在傍晚时分,已经找到了李陵宴歇脚的住所——山里打猎人暂住的一间木屋。 木屋里烛火通明,以屋外的马匹判断,和李陵宴同行的人有四男六女。男子四人都是姜臣明的旧部,女子是刘妓、冷琢玉、怀月、杏杏、李夫人、苏青娥。 树影烛光之间,容隐突然看见有只野兔子跳着跳着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跳到木屋窗户下,猛地,木屋窗户里一支竹筷射出,将那只兔子的后腿钉在草地上,随后有人问:“什么人在外面?” “咿呀”一声门开,开门的是杏杏。看了一眼地上的兔子,她怔了怔,回头说:“一只兔子。” 兔子在地上痛得吱吱直口叫,木屋里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大步走出来,一把拎起那只兔子,回头大笑,“李公子,我正愁没有肉吃,这东西虽然肉少,却还是块肉。”他就要把那只兔子剥皮烤了。 “放下。”李陵宴发话了。 他一发话,将军模样的人顿时一怔,他可不敢得罪这位煞星,慢慢地把兔子放在地上,不知李陵宴想要用什么新鲜花样弄死这只畜生。 李陵宴走了过来抱起那只兔子,撕了片汗巾蘸了伤药把兔子的伤口包扎了起来,把它放了出去。 身后上至刘妓下至姜臣明最小的一名汉军指挥都面面相觑,那模样比见到李陵宴把这只兔子撕成碎片吃下去还来得骇然。杏杏看着他们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怀月绾着满头蓬松的长发,悠悠地说:“你现在积德,早已经来不及了。” 李陵宴看着那小兔子一瘸一拐地跳进草丛,突有所觉,蓦然回首——他看见刘妓正被一双手从另一个窗口抱了出去,她显然在猝不及防的时候被点了穴道。苏青娥本也诧异李陵宴居然会救兔子,随他蓦然回首眼见刘妓被抓,大喝一声,一掌“荷叶生时春生恨”劈了出去。 在外面点了刘妓穴道的是圣香,把她从窗口掳走的是容隐。本来以容隐的身份脾气自然不愿做这种宛如采花大盗的事,但机缘巧合,上天赐了一只兔子出来,此时如果不动手,再无轻易自李陵宴身边抓人的机会了。于是圣香、容隐当机立断抄后抢人,刘妓被抓在手,苏青娥一掌劈了过来,屋里几人纷纷拦截,圣香对屋里的许多人做了个鬼脸,“啪”的扇开一挡,“哇,那里有兔子群抢萝卜打架,有好多好多受伤的小兔子……”说着他随着容隐的身法,堪堪消失于林木之中。 苏青娥老眼通红,她服侍十八年的公主怎能就此被人掳走?一声厉啸,起身要追,李陵宴断喝道:“站住!” “我家公主……” “不过半个时辰,她会回来。”李陵宴看着圣香、容隐离开的方向,“你给我坐下,慢慢地等。” 苏青娥不敢违抗这位魔头,饶是满心忧急,也不敢踏出木屋一步。 屋外的树林静悄悄,月越升越高,月色撒满了这山头的每户人家,景色不似人意,却是十分宁静淡泊,疏远潇洒。 圣香、容隐带着被点了穴道的刘妓奔出三里地,回到自己的地方。玉崔嵬又洗了个澡,他也不怕冷,一身宽袖大袍,在篝火旁烤一条鱼,椒盐的香气与鱼香四溢。圣香先“啊”了一声,“我饿了。”容隐放下刘妓,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南汉公主面貌高贵端庄,并不难看,“你可认得他?”他指玉崔嵬。 刘妓惊魂未定,她虽是不能行走不能出声,却能点头。 “是他从你手里放走了二十九个人质?”容隐再问。 刘妓犹豫了一下,她不是不知自从玉崔嵬救人之后,被救的诸派元老心生怨恨,反而要杀玉崔嵬。她若指认是玉崔嵬救人,那就等于宣告各派元老心胸狭窄沽名钓誉,使玉崔嵬逃脱十一门派追杀之祸。她深恨玉崔嵬,巴不得他被乱刀砍死,当然不愿一口承认。 “是,还是不是?”容隐森然问。 刘妓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摇了摇头。 圣香“扑”的一口水喷了出来,玉崔嵬却仰天大笑,仿佛这样的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姑射也摇了摇头,这小姑娘心机深沉狡诈,并非善良之辈。 容隐脸色一点不变,依然森然道:“刘姑娘,你当然很清楚,无论‘鬼面人妖’是死是活,十三门派的二十九位元老绝对不会放过你。李陵宴倒行逆施的下场如何你心里清楚,他可会当真保你一辈子?一旦李陵宴事败,你可曾想过你要如何自保?” 刘妓脸色微变,闭嘴不答。 “除了刘姑娘你,‘鬼面人妖’并非没有第二个人证。”容隐冷冷地道,“虽然武当金丹已死,少林一重禅师仍在,只不过老和尚圆滑,不愿得罪昔日老友。你若出言作证,老和尚为显大公无私,必要附和,只要你出言作证,江湖形势便是不同。” “我为何要救‘鬼面人妖’?”刘妓牵起一丝丝冷笑,“无论我是救他还是害他,总之我都要死,难道诸葛智还能饶了我?” “谁敢饶不了你?”容隐这一言气势千钧压到了刘妓头顶,“你作证之后,向朝廷投诚,臣服大宋,皇上要稳南汉故地收服人心,谁敢饶不了你?” 刘妓全身一震,臣服大宋?她从未想过臣服大宋,凭什么……突然她仰天大笑,“一重老和尚如此威信,你为何不敢去找他,要来逼我?说到底你终是不敢与少林为敌!李陵宴——嘿嘿——”她陡然大叫一声,“陵宴决计不会抛下我,因为——因为我有了他的孩子!”说到此处,刘妓满脸傲然,满脸凄恻。 此言一出,容隐与姑射面面相觑,都是诧异。姑射微微一震,她觉得很可怜,一个女人到了要用孩子来依靠一个男人的时候,除了“穷途末路”,还能说什么呢? “如果有一天小宴死了,你要怎么办呢?”圣香没有笑她,凝视着她,“你和孩子要怎么办呢?” 她望着圣香的眼睛,这双眼睛她爱到想要狠狠将它戳碎让它掉泪,可是她只能或虚伪或狠毒地瞪着它,瞪到自己想大哭一场,“他死了我就跟着他去死。”她这么答,高贵秀雅的面具剥落无遗,语气恶毒无比。 “爱小宴不是这样爱的……”圣香为她叹了口气。 “谁会爱那个魔鬼?”刘妓几乎立刻尖叫了起来,“我爱他?哈哈哈哈……我爱他?哈哈哈哈……” 圣香看着她疯狂的样子,瞪大眼睛和姑射面面相觑,末了他没面子地碎碎念:“女人啊女人……”姑射也叹了口气,她虽然也是女人,但真不知道这位公主到底在想些什么。 玉崔嵬一直含笑看戏,此时见圣香少爷难得糊涂的模样,口齿一动本想说点什么,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圣香啊……做无情人,心眼只需一个,死也是那一个,横竖不被人动了心去。 正当人人摇头的时候,刘妓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的手指、额头、嘴唇、肩头许多地方开始剧痛,而后全身颤抖,经脉痉挛。她本被点了穴道,却突然倒在地上抽搐,很快七窍都隐约有血丝渗出。 圣香大吃一惊,刹那间想到月光下刘妓身上那些淡淡蓝光,“中毒?” 玉崔嵬见多识广,“‘执手偕老’?天下第一奇毒,这是‘执手偕老’!”他一跃而起,一掌拍开刘妓受制的穴道,“李陵宴在呼唤你,快回去,否则筋脉寸断,七窍流血而死!快走!” 刘妓发出了一声极端凄厉的惨呼,转身往来路狂奔而去。圣香、容隐都不拦她,只是相顾骇然:李陵宴居然在一个孕妇身上下这样的剧毒,罔顾刘妓的死活,也不管自己孩子的安危,绝不让她落入别人手中!玉崔嵬的事与李陵宴全不相干,他只是不顾他人死活,而强迫圣香与他一战而已。 何其任性…… 那个人何其任性…… “我的天,”圣香看着刘妓狂奔而去,“‘执手偕老’?我即使杀了小宴,刘妓也不能活;我若不杀小宴,即使刘妓在我手里,他也会把她毒死。” 容隐眉头紧蹙,只是“嘿”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说话。姑射知他心里不快,李陵宴狡黠多智,容隐无法断然胜之,对于惯于优势的容隐而言,是巨大的压力。她沉默无言,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不说任何话。 “容容。”圣香突然说,“有件事我知道你一直在盘算,如今小宴已经不计后果放开手脚,我们如果再不真的动手,只怕——会输———”他睁大眼睛看着月下山林,刘妓去后寂静的林道,眼眸空旷浩淼,有一股决意的清定,“要是输了,会死的人不止大玉,绝不止成百上千……你……你……”他顿了一顿,“啪”的一声,一件东西从衣袖跌入他手心,他举了起来,“你去吧。” 容隐凝视着他手里那小小的东西,那东西十分眼熟,虎形刻字——虎符!调兵遣将的虎符!“嘿”了一声之后,他缓缓地、语气居然很愉快地森然问:“这是哪里来的?” 圣香回头淡淡一笑,“我爹的。” 容隐微微一震,赵普历任节度使,随先皇征战天下,有虎符在手并不奇怪。圣香居然敢盗窃虎符,难道不怕牵连赵普犯上看管不严失职之罪吗? “仿冒我爹的。”圣香慢慢补充了一句。 容隐盯着他,圣香让他盯,突然容隐一声大笑,“好!为你‘仿冒’二字,京西禁军一百六十五指挥,我就不信遣不出一万人马围剿——板渚!”他掷地有声说出“板渚”二字,猛然负袖转身,圣香将仿冒虎符一掷,容隐青袍白发俱飘,接符立行,扬长而去。 姑射似乎是怔住了。圣香跺了跺脚,“你还不追?”他交出假符之后脸色苍白,“容容要是回不来,我绝不原谅你!” 姑射蓦然也盯了他一眼,“圣香圣香,你要是赢不了李陵宴,为今日之事,我饶不了你!”她纵身疾追,刹那消失在夜空之中。 玉崔嵬诧异地看着他们几人的言行。圣香这一次有解释,他一字一字地说,看着容隐、姑射的背影一字一字地说:“容容曾经是大宋枢密院枢密使,他知道洛阳那里哪里有兵——我朝遣兵认符不认将,我伪造虎符——要容容借兵万人——与李陵宴对峙——” 伪造虎符遣兵,无论容隐如何熟悉这其中的过程,甚至如何熟悉其中的官员,这绝对都是犯上杀头的大罪!玉崔嵬脸色变了变,“你——” “牵制不住李陵宴万人大军一切皆是空谈,”圣香慢慢地说,“他为控制一切,连‘执手偕老’都用,对我的期待、对阿宛的期待可想而知。刘妓既然夺不走,那就必须让他自己给我,而要他自己给我……我……非赢不可。”他突然把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些,那眸底越发空旷,寂寞的色泽更重,“小宴为了这次赌约,他把什么都押上了,他会害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非赢不可、绝不能输!” 玉崔嵬没有回答,容隐此去如不能借兵万人,那就是死;圣香若不能胜李陵宴,那就是一败涂地。 谁都赌上自己,为着一个绝不能输的理由。 而他,难道没有吗? 刘妓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狂奔三里地回到李陵宴暂住的木屋,苏青娥已是等得心焦,见她形状狼狈,忍不住变色出声。李陵宴却视而不见,“苏老,给她换身衣服,我们半夜上路。” 苏青娥敢怒不敢言,刘妓匍匐于地,自嘴角、眼角几处渗出的血丝看起来触目惊心,她抬起头来手伸向李陵宴,“宴……宴……你不能如此……对我……我有的是……你的……孩……子……” 李陵宴眉眼不惊地看着她,过了会儿展颜一笑,“你说的话,你说我是信好,还是不信好?” 刘妓“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我说……真的……宴,我不敢……不敢骗你……” “是吗?”李陵宴说话的语调有点天真,“我知道了。苏老,给她换身衣服,我们半夜上路。” 刘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她眼里此时李陵宴无异于一头怪物,“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她十指在地上抠出了十道血痕,往李陵宴那边爬,“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公主。”杏杏用脚把她的手拨开,绣花鞋在刘妓的手背上踩出一个鞋印,“赖在地上像一条狗,快去换身衣服,会主喜欢干净。” 此后几日,即使圣香紧紧跟随李陵宴一行,他也无法下手生擒刘妓。李陵宴明知道圣香追踪,却是快马加鞭,十日左右,已到河南。 此时距离圣香承诺那一月之期,只剩十五日。 玉崔嵬的肩伤在路途上已经好转,内伤虽然没有痊愈,却也没有恶化。容隐、姑射一去,圣香和玉崔嵬两人追踪李陵宴更显得势单力薄,一路上颠沛流离餐风宿露,这位锦衣玉食懒惰爱玩的大少爷没有叫一声苦,也没有找任何一个人帮忙。 他当然不是没有朋友,玉崔嵬知道此时四处寻找这位少爷公子的人多不胜数,似乎连把他赶出门去的赵普,现在是赵节度使的他爹也在暗中寻访。圣香不是不知,他就是要一个人。 那几乎是一种执念,他不想连累别人,他也不开口向其他任何人求助。 入河南,渡淮河,很快李陵宴已到汴水,上至板渚。 而被他下令“化整为零”的北汉残军也渐渐开始在华山南麓洛水源头集结,但快马先到的人消息传到李陵宴手上:碧落宫人去楼空,只余下十二空村,不见半个人影。 李陵宴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喝酒,他很惬意地喝着京西地特有的“滑州冰堂酒”,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曾认为此酒为天下第一,而在李陵宴品来,天下第一的酒远远不如碧落宫人去楼空来得让他兴奋——那说明宛郁月旦绝非泛泛之辈。 这时候下起了一场大雪。 李陵宴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笑。 而宛郁月旦看着那大雪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他在板渚已有十来天了,在板渚的各处渡口水道都设了伏,此外能到华山南麓洛水之源的重要通道他都做了准备。但是除却去年除夕的那一场雪,气候并不十分寒冷,河水奔涌通畅,此时临近生死一战,气候却骤然严寒,下起了大雪。 这让宛郁月旦考虑:河水一旦结冰,李陵宴就不会走水道,在板渚水道就设不了他的伏,碧落宫就失去优势。要是酷寒封河封山,山路比水路更加难走,无论如何,板渚是必经之路,如果山路水路都不能走,那么李陵宴必然留在板渚。 找到他,便能一决胜负。 但等在板渚的李陵宴——又有谁知道他在等什么呢? 宛郁月旦沉吟了半天,终于还是作了一个决定。 李陵宴的确没有走水道,也没有走山路,他的确就登岸住在板渚一家新酿酒的镇郊客栈里,喝着“滑州冰堂酒”。碧落宫举宫迁徙,会迁到哪里他心里有数——他在等。 等集结碧落宫十二村故地的万人军回头反抄,等宛郁月旦自己暴露行踪,等雪化。 等到雪化河开的时候,他一定能乘船北上,在十二村故地上,为板渚一战之死者献上一些野菊花。 当然,他也在等圣香。 这时候,宛郁月旦作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无论能不能在水道上截杀李陵宴,李陵宴既然肯无声无息地等下去,等下去必然对他是有利的。于是宛郁月旦下令碧落宫三十六死士搜查板渚所有客栈酒馆,反复三次。 这是野蛮的法子,却很有效。 第二次搜索的时候三十六死士已经查到新酿酒,然后发生了一场混战,三十六死士死了十个——死在唐天书“化骨神功”下。唐天书快马加鞭赶上了李陵宴,玉崔嵬那四掌的确没能将他击毙,而只是将他打成了一个骨骼扭曲驼背凹胸的怪物——胸骨粉碎甚至内脏移位唐天书都死不了,他活着,甚至伤痊愈得极快,但就此成了一个面貌丑陋的怪物。他把对圣香一行的怨毒之情全部发泄在碧落宫三十六死士身上,一照面连杀十人。 这是宛郁月旦与李陵宴第一次正面交锋,李陵宴胜。 明确李陵宴所在,死士撤退之后,宛郁月旦定下第一件事:要杀李陵宴,先杀唐天书! 他自然不会像圣香那样用石头去砸他然后试图用衣服把他闷死,宛郁月旦知道“化骨神功”的弱点——功成之后,每月十五必有一个时辰全身瘫痪,这个时候只要人中受损,唐天书立刻散功!发现李陵宴那天正是十四,宛郁月旦决定十五之夜再次动手,下令凡李陵宴一切动向都要报他知道。 李陵宴害死宛郁殁如,杀碧落宫大仇屈指良,挑衅碧落宫威望,横行江湖肆无忌惮,此人不杀,宛郁月旦要杀何人? 他非杀李陵宴不可,那简直是天性相冲的一种缘分。 十四日傍晚时分。 李侍御、李双鲤得到唐天书现身的消息,奇迹般地与李陵宴会合,宛郁月旦本下令追杀阻拦,但悲月使办事妥当谨慎小心,没有被碧落宫截到。而等到他们出现在新酿酒附近,碧落宫要阻拦已经晚了。那一夜客栈里其乐融融,倒似气氛十分温暖幸福,还听到李双鲤的歌声。 闻人暖看着宛郁月旦近来忙碌的事,他忙着杀人。她当然不是说他要杀李陵宴不对,她也深恨屈指良,连带憎恶李陵宴之流,凡是杀人害人的人她当然都不会喜欢,但是月旦杀气这么浓,她常觉得有些可怕。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她常常昏迷,自己知道的烦恼的事情多了,不免气血郁郁。但即使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好的,她又能怎样呢?想着那个和自己一样抱病的人,自己有多痛苦,他就会有多痛苦,为什么他能奔波于江湖,而从、来没有让人觉得他是需要保护的呢? 圣香……近来究竟如何了?她知道他与诸葛智立下一月之约,知道他和李陵宴立下另一个一月之约,知道他很忙,也许忙得没有时间玩,但她更想知道的是……在忙忙碌碌奔波来去的时候,在静下来的时候,在没有人看见的夜里,圣香你有没有想过:忙完了别人的事、朋友的事、家里的事、江湖的事、叛军的事,你自己呢?你自己呢? 生就快乐,死又如何? 那个人只想看别人人人都好,他自己的事,想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 圣香和玉崔嵬现在也在板渚,他们就住在距离新酿酒不过两三里地的小二客栈。宛郁月旦关注李陵宴的动向,圣香一样关注,区别在于宛郁月旦可以很舒服地坐在房里等候探子报回的消息,而圣香必须换一身乞丐的衣服,横根拐杖灰头土脸地坐在新酿酒门前沿街乞讨。 除了乞丐和摊贩,没有谁能整天留在那附近不走而不让人怀疑的,要摆摊圣香又没有本钱,他只好做乞丐。要怕脏怕臭娇生惯养的圣香大少去做乞丐,别人听起来定然觉得希罕,但要圣香扮书生他或者扮得不像,要他扮乞丐他却能扮得很像——这把戏他小时候已经玩过很多次了。 李陵宴也很在意圣香的下落,但他真没想到坐在他隔壁街道的屋檐底下,垂头丧气奄奄一息讨饭的乞丐,就是曾经锦衣华服、金边折扇一张——上书“千岁风流”的花花公子圣香。 李陵宴的一切动静圣香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的眼力、耳力都好,隔着一重街道都能看得仔细听得清楚。 这一夜是十四,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其实十四的月亮也很圆。 月光那么明亮,大雪盈尺的街道看起来清莹雪白,干净而没有生气。圣香穿着那身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的衣裳坐在新酿酒后门外的巷子里,他闻到里面酒莱鱼肉的香气,当然也听到李双鲤的歌声。 今夜很冷,他听着里面的声音,污秽肮脏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浅笑。 小宴是个了不起的人,其实如果他的亲娘、他的兄弟姐妹不是那样的话,也许……他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也许会是个好人,很聪明的好人。 有些人说人会变成什么样都是自己选的,走上歧途就证明本质恶劣。那样说话很凉薄,人活在世上不能不受其他人影响,而影响最深的,就是亲人。 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是自己选的没错,但也要有合巨句多选择的运气。 这就是世情。 十四日夜。 玉崔嵬也在小二客栈里看月亮,他伤势未愈,圣香不让他跟着扮乞丐,何况玉崔嵬脸上有半面伤疤,未免也过于显眼。他这两天在客栈里喝茶看书,听雪下棋,日子过得悠然自在,圣香几乎不回来,他也从来不问圣香究竟在干什么。 月圆如世梦。 梦回几时空? 他以指甲轻轻地敲击木桌桌面,望着月亮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8章 如何雪月交光夜 元月十五。 元宵佳节。 一位碧衣男子卓然立于板渚夜深的临郊路上,在他身前五丈便是新酿酒客栈。 此人面貌秀逸身材挺拔,年约三十五,正是碧落宫下第一人碧涟漪。 他身后有十二位和他一样身着碧衣年约三十的年轻人,那是碧落宫“十二云”掌组,此组与毕秋寒所属“十二秋”剑组不同,“十二云”空手而“十二秋”用剑。“十二云”的武功在“十二秋”之上。 “十二秋”之毕秋寒行走江湖就能有偌大成就,可见“十二云”的实力。今日碧涟漪领“十二云”及“十一秋”,包括“十二猎”刀组、“十二诗”器组一共四十八人围剿新酿酒,碧落宫称得上精锐尽出,倾宫一战了。 宛郁月旦并没有临阵指挥,他当然关注战况,但同时他收到消息——与碧落宫交好的“孟城”城主孟子良被杀,孟城现今一片混乱,恳求碧落宫出手相助,查明凶手。这件事宛郁月旦自不会立刻给予答复,但正在一触即发之际发生这种事,他不得不怀疑那是一种预谋。 无论如何,今夜必有一场绝杀。 目标不是李陵宴,而是唐天书。 碧落宫四十八人突然于十五之夜出现在新酿酒,自然谁也不会以为他们是来喝酒攀亲的。很快李陵宴迎了出来,一脸谨慎亲和的微笑,“元宵之夜,各位大驾光临,可要进来喝一杯水酒,暖和暖和?”他身后冷琢玉、怀月、悲月、李侍御、杏杏、刘妓都跟了出来,只是不见李夫人和唐天书的踪迹。 碧涟漪回答:“尊本宫主令:”不杀李陵宴,何颜对老宫主地下之灵?‘李陵宴,今夜你的死期到了!“他说得利落,虽说字字耳熟,江湖人却仍为这种耳熟而凛然——此话出口杀伐即到,那是流血之前最后的声音。随着那”到了“二字,”十二诗“同时挥手——庞然一声巨响,一股积雪坍塌的雪末混合不知名的浓烟翻滚冲天而起,刹那新酿酒外目不视物,碧涟漪在景色一昏之间已经纵身掠起,一手往李陵宴身上抓去,一掠一擒宛若鹰隼,无声无息,不愧是碧落宫下第一人! 圣香在临街的房后看着,这条街毗邻郊外而人烟稀少,街上不过几间房屋,且多为商阜之用,晚上住的都是散客,听到外面寻仇打架,吓得全无声息,只怕都是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无人敢出来探头。圣香看见碧涟漪先行出手,他无法插手宛郁月旦与李陵宴之间的胜负,只能看着。 他阻拦不了,也无权阻拦,他只能看着。 阿宛与小宴的战争,无论谁胜谁负,绝对都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争。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天生都是霸主,而霸主,没有如山白骨怎能独霸天下? 死亡,永远是伴随君王的,无论那君王多么英明,没有死,就没有王。 今夜月光如雪。 雪色如月。 雪月交光。 碧涟漪一手往李陵宴身上抓去,抓过去的时候李陵宴已经不在原地。浓烟雪末散去,熠熠月光之下,在碧涟漪眼前的却是一个蓬云雾鬓衣裳华丽的女子,那女子容色之华丽过于画中仙子。碧涟漪乍得一见,心头微微一震,华丽女子却一刀往他顶门砍来,刀势舒展、急峻、凶险,却依然很华丽,有一种倾城一层的嫣妍。碧涟漪袖中软剑“刷”地挥出,夜空中如月色一亮,“当”的一声架开那一刀直砍,直刺华丽女子双眉。这一剑“眉间黄”毕秋寒也曾用过,但碧涟漪一剑挑眉却急、俊、险、逸,充满了潇洒倜傥之气,与毕秋寒那一剑相差甚远。 与碧涟漪动手的自是怀月,她侧头险险避过碧涟漪一剑,居然挥刀反砍碧涟漪手臂,一侧之间她发髻散乱,几缕青丝已被碧涟漪一剑挑落。但她那反砍一刀劲道凌厉凶狠,浑不知这么一个温软嫣丽的女子,如何能挥出此刀。碧涟漪软剑剑刃一弯急架一刀,而后剑刃弹起,“嚯”的一声在她手臂下挑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论武功自是碧涟漪胜上两筹。悲月眼见怀月受伤上前相助,两月联手,碧涟漪顿时受到牵制,剑势大减。 另一边李陵宴避走一旁,他手足运劲不灵,不愿与人动手,而李侍御仗剑直上,十来招下来碧落宫“十二猎”中已有三人受伤。“十一秋”分开截杀杏杏、冷琢玉二人,这两个姑娘武功不高,但突然之间客栈里奔出五名衣裳怪异的蒙面客,顿时抵住“十一秋”的攻击。 圣香一边观战,那五名蒙面客衣裳各异武功不同,显然本非一路,多半是被冷琢玉美色诱惑或者拿住把柄要挟的江湖高人。这五人武功高强经验老道,“十一秋”受阻,缓缓后退。他心下有些奇怪,这“十一秋”的武功虽说不错,却有些参差不齐,莫约有五人与毕秋寒相当,其余六人却嫌稚嫩,似乎年岁尚轻。 “十二诗”以暗器火器追杀李陵宴,宛郁月旦身上机关了得,碧落宫“十二诗”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碧落宫少用毒药,所擅暗器又多是轻小之物,李陵宴手足都无知觉,中在手上腿上他毫不在乎,几个转身他已经消失在客栈之中。“十二云”抢入客栈直追,不科第一人抢入后只听“砰”的一声震响,随即“啊”一声惨叫——一个人带着一道血线被整个掷了出来,胸口被抓出一个大洞,跌在地上仍在挣扎。 客栈门口冷冰冰站着个六旬老妇,尼姑模样,满手鲜血,目光木然看着门外众人。众人被她老眼一望,皆遍体生寒,这老妇武功高得惊人,可怕的是这双眼睛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只是具行尸走肉。 “十二云”猝不及防被杀一人,滞了一滞,余下十一人仍然往客栈里闯,余勇可嘉。六人在门口与老妇游斗,五人自门窗闯入客栈,搜寻唐天书的下落。 这“十二云”号称碧落宫下最强一组,但十二人中却有九人年约二十,面貌尚带稚气,显然是新近升任,有些经验不足。 圣香看着战局,碧涟漪与怀月、悲月之战只怕要打到千招以上才能分胜负,碧落宫不善刀法,“十二猎”要杀李侍御绝非易事,“十一秋”与杏杏、冷琢玉及五名蒙面客也在僵持之中,“十二诗”只是发射暗器火器,本身不擅搏击。“十二云”顷刻被杀一人,即使闯入客栈也未必能敌李陵宴与唐天书。宛郁月旦与李陵宴这一战胜负难料,即使他插手战局,也绝不可能左右什么……他想不通的是——李陵宴守在这里,冒着被宛郁月旦围剿的危险,迟迟没有动手也不肯退走,是为了什么?如果他在这里被阿宛打败,岂不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除非——除非李陵宴设下的局是即使他死了也不可能输的,他本就不怕死。 他的宝押在哪里?一定押在姜臣明留下的万人军上!圣香眼色空茫地望着眼前不断溅血的战局,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姜臣明的万人军在哪里?为什么他一路跟踪从来没有看见大批士兵迁徙?这种迁徒除非乔装宋军,否则绝不可能为朝廷所容,那么——一定疏散了。 如果士兵被疏散,化整为零前往碧落宫,宛郁月旦就不可能在路上截住李陵宴的主力,截住一个两个士兵是没有用的,而截住所有改装潜行的士兵,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所以——所以李陵宴才守在板渚,他不怕宛郁月旦围剿,他在等——等他的人集合反抄宛郁月旦,他等在板渚是在玩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的把戏,如果宛郁月旦的注意力都在这里,那么必然后防空虚! 即使李陵宴死于宛郁月旦之手,他预先安排下的万人军足以将元气大伤的碧落宫夷为平地,扫荡一空,就如武功天下第一的屈指良那样的下场。何况李陵宴自然有他不死的把握,他守在板渚更想等的是碧落宫的战败,等征服宛郁月旦的一刻。 圣香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刀光剑影、鲜血一道一道溅落在雪地上的战场,碧落宫的战力要是全部耗在这里,要是全部耗在这里——碧落宫危矣!但是李陵宴绝不能死在这里,他一死不知有多少人跟着他一起死,即使不说玉崔嵬之事无法了结,则宁的虎符无法要回,便是刘妓腹中的孩子也是无辜的。今夜之战、今夜之战必须——停止——他的胸口在起伏,眼色寂寥,但手足冰冷胸口的血在沸腾,热得无法抑止——今夜之战必须停止! 正当圣香突然想通李陵宴的大致计划时,屋里之战已经到了尘埃落定的一刻。 “十二云”之末关云一死,“十二云”之首清云愤恨异常,闯入客栈之后横扫所有房间,每个房里的客人都被这凶神恶煞的年轻人吓得几乎昏倒,连闯八间客房,蓦地见到了一个凹胸驼背面貌怪异的人。 但他毕竟是宛郁月旦麾下“十二云”之首,一怔之下立刻醒悟:骨骼碎裂如此仍然不死的人除了练有“化骨神功”的唐天书没有第二人!想也不想,“刷”的一指带风往他人中点下。 “啪”的一声,有人自背后闪来,一把抓起清云的手腕,清云那一指落空,大喝一声回肘撞击。背后那人不闪不避,只听“嗡”的一声,清云惨叫声起,来人身上带有琴弦,清云一肘撞在来人双袖绷紧的琴弦上,顿时血流三尺骨裂肉绽。这身带琴弦的人自是李陵宴,随着他琴弦一弹,钩住清云的颈项,正想把他一下勒死,不料身后掌风测然,有三人合力一招“寒月破东北”自他身后袭来。这一下要是硬受了,饶是李陵宴精通借力之术也要变成一团肉泥。仓促之间,他一个转身把手中清云往三人掌中一推,抓起床上瘫痪不动的唐天书往大门逃去。只听背后惊呼声起,“砰”的一声,那一掌不知打在哪里,刹那间屋宇摇晃,仿佛晴天挨了个霹雳。 李陵宴抓起唐天书往门口走,堪堪掠到窗口,乍然眼前一亮,一记寒若冰明似玉的剑光急刺他眼睛,这一剑来得流星追月一般,先见了剑光才感觉那微风两分,在冰雕雪铸的元宵夜,竟像一瓢月光直直往李陵宴双眼泼来。他蓦地闭目,心头微跳,这是——这是——“轻生”! “轻生剑”!玉崔嵬名震江湖的生死一剑!只听那剑刃“嗡”地一振,在他本能闭目的时候锋刃的寒意已经堪堪到了他耳下肩上,睁眼一眼,眼前人睡袍披风长发流散,一脸含笑如莲似玉,不是玉崔嵬是谁?但看他右手持剑,剑刃架在李陵宴颈上,朱唇微微一哂,“杀了你——”他可是说杀就杀,那一剑摞在李陵宴颈上,手腕一拧转锋,竟用“砍”字决持剑如刀猛地往李陵宴颈上砍下。这一下莫说是李陵宴的脖子,就算是一头母猪也给玉崔嵬一砍之力砍成两段。 李陵宴被他剑光所夺,失了先机,玉崔嵬伺机多时只为这一剑,岂容他逃脱,刹那之间李陵宴颈上血光骤起,溅上玉崔嵬的衣裳。他临危之际,双手一松,把唐天书当做屏障,飞起一脚,“砰”的一声闷响,踢向玉崔嵬持剑的手腕。 这么大一团东西近在咫尺飞来,玉崔嵬持剑的右肩受伤初愈,否则他眼不眨一下,不管是唐天书还是李陵宴他都是一剑劈了。但右肩无力,玉崔嵬“刷”的一剑往李陵宴咽喉掷去,同时一撩衣裳一脚把唐天书踢了回去。 李陵宴侥幸避过颈上一砍,瞬间一剑往咽喉射来,唐天书砰然落地,他往旁踉跄急闪,“啪啦!”好像碎了什么东西,那一剑再次掠颈而过,带起了另一道血痕,依然相差毫厘只是皮肉之伤。此时玉崔嵬一脚踏中唐天书胸口,提起剑鞘手肘一沉往他人中一撞,李陵宴往旁急闪,堪堪站稳,见状脸色大变,只听唐天书大叫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小,杀人般看着玉崔嵬——他毁容残废全都是因为这个人妖!他若是下了地狱只怕死也不会放过玉崔嵬!但玉崔嵬一剑鞘敲到唐天书散功残废,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是骗你的。”这四个字与方才“杀了你——”三个字连在一起仿佛中间几乎毫无停顿,玉崔嵬刹那之间伤李陵宴、唐天书,背后那碧落宫三人眼前只一花,血溅三尺,屋内已情形大变。 杀了你是骗你的。 玉崔嵬显然早巳潜伏在“新酿酒”附近,在碧落宫与李陵宴动手的时候他耐心等待机会,等到李陵宴抓到唐天书掠窗的瞬间才一剑发难。他说完“杀了你是骗你的”,嘴角微挑,笑得风流倜傥,“我的剑是有毒的。” 李陵宴看着他,看着他兔起鹘落连伤两人,犹自含情自赏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你想帮圣香擒我吗?” 玉崔嵬柔声道:“我想帮我自己擒你。” 李陵宴颈项边两道伤口迅速变成诡异的紫红色,颜色艳丽得不可思议。玉崔嵬把剑鞘搭在李陵宴肩上,“这毒叫做‘呆若木鸡’,你不想变成不能言、不能动、不能活、不能死的东西,把刘妓交给我。” 李陵宴小心翼翼地挑眼看他的剑鞘,整了整衣裳,突然对玉崔嵬微微一笑,举起了一样东西。 他颈上的钻石般的链子,上面少了一颗。 玉崔嵬目不转晴地看着那颗缺失的“钻石”,脸色变得严肃,甚至兴起一股诡谲的杀气。然后他低头——他的右手斗指指尖稍稍沾了一点蓝光,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在李陵宴眼中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想和我一起死吗?”李陵宴柔声问。 玉崔嵬立刻笑了一下,笑得风情万种珠玉生晕,“不想。” “那么你把解药给我,我把解药给你。”李陵宴越发柔声说,“我们谁也不要擒谁好不好?” “不好。”玉崔嵬越发笑得艳丽动人。 李陵宴凝视了他一阵,这人艳丽如昔,因为内伤未愈,肤色微微有些苍白,但白得并不难看。微微起了一声低叹,他说:“你我都是不怕死的人……用死来威胁,的确很可笑……”说着他突然摊开手掌,掌心里一颗朱红的药丸,拈起来递到玉崔嵬手上,“给你吧。” 玉崔嵬一怔,“这是?” “解药。”李陵宴显得有些索然,“若是李陵宴只能到此为止,那也是命……‘执手偕老’的解药只此一颗,我没有第二颗,你拿好了。”说到此处,他似乎已经准备接受玉崔嵬给他安排的变成僵尸的命运,居然没有挣扎反抗的意思。 玉崔嵬拿了解药,古怪地看着李陵宴,“你信命?”言下很诧异。 李陵宴点头,玉崔嵬含笑道:“我不信。”说着一个东西突然从他衣袍里弹出直飞李陵宴面前,李陵宴伸手接住。玉崔嵬衣袂纷飞一转身,回头一笑,“解药,你我下次再分胜负。” 言罢他一身黑蛾白底的睡袍雪夜里飘拂,真如一只夜下飞蛾从窗口冉冉而去,消失于雪月之间。 李陵宴看着手里的解药,嘴角微微一扬,这个人啊……见不得别人对他好。 无怪圣香要为他正名,这个人……怎能算是枭雄?怎能……算是……枭——雄——呢? 他连个坏人都算不上。 转过身来,身后三名碧落宫的弟子顿时僵硬,方才被玉崔嵬一剑震得呆住,眼睁睁看着李陵宴服下解药,才醒悟应该联手杀敌。正当三名弟子准备再次击出“寒月破东北”之时,只听客栈外蓦然响起一声尚自带着稚气的大喝:“碧落宫的人听着!” 圣香的声音! 李陵宴“咿呀”一声推开窗户,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只见人影此起彼伏的战场之中一个人闯入碧涟漪和怀月、悲月的战局,一阵金铁交呜之声,两道鲜血直飞上天,成十字溅在莹亮异常的雪地上!“啪”的一声,怀月跌坐于地,碧涟漪的软剑在圣香手上,剑刃架在怀月颈上,而碧涟漪的人却在圣香手里。圣香右手剑架怀月,左手勒住了碧涟漪颈项,他虽是一手制住两人,但他背上肋下两道血痕刹那间血如泉涌,浸湿了衣裳。 那一道是刀伤,一道是剑伤。 碧落宫本已稍微占了上风,如果再坚持一个时辰,极有可能将李、陵宴一伙赶尽杀绝。但碧涟漪骤然被制,碧落宫紧急住手变色退后,李侍御几人趁机喘息也退后住手。 圣香是如何闯入战局制住两人的,大家都看得清楚。 这位扮作乞丐的大少爷仗着绝世轻功蓦地扑入碧涟漪和悲月的交手之中。碧涟漪软剑功夫如何了得! 乍见有人扑来,尚未看得清楚已一剑“三弦”两剑刺悲月、怀月,一剑刺向圣香。悲月替自己和怀月挡下两剑,圣香却硬受一剑,欺近碧涟漪身边,以肋骨锁剑之力硬夺碧涟漪的软剑。碧涟漪此时认出他是圣香,大骇之下不知为何他要舍命夺剑,不得不脱手放剑。圣香夺剑之时怀月已然扑进一刀砍在他背上,圣香不闪不避再受一刀,左手蓦然扣住正要后退的碧涟漪颈项,右手剑带血反扫,“刷”的一记架在不及收刀的怀月颈上! 他以硬受两道重创制住两人,必有大事! 碧落宫及李陵宴双方瞬间寂静,双双眼睛炯炯看着圣香,只听他大喝一声:“碧落宫的人听着!”之后突起制住两人,急喘了一口气,口鼻中呵出的气息化作一团白雾,几乎触手可知那呼吸的灼热,“今夜给本少爷住手!” 李陵宴临窗眼眸一动,这位少爷…… “碧落宫的人立刻退走,回去告诉宛郁月旦,说本少爷不许他杀李陵宴……”圣香手腕一紧,勒得碧涟漪脸色发紫,“你们立刻走,你们撤走后半炷香……本少爷放人……”他肋下剑伤穿肋而过,侥幸没有伤到内脏,却已是血浸半身。背后刀伤因怀月防着他变招,刀势不敢用老,倒不是甚重,但皮开肉绽,也是血如泉涌。顷刻之间失血量骤升,圣香说到“半炷香”已然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右手的剑在怀月颈上压出一道血痕来。 碧涟漪对这位圣香少爷倒是没有敌意,见他如此必有大事,当下喝令撤退,片刻之间碧落宫众往镇中撤走,雪地里余下衣物血迹,还有亡者数人。 圣香换了一口气,突地镇定下来,“小宴,多等几天对你有利无害,我想你不会一意孤行……”他提一口气继续说:“你答应……答应我……退走……” 李陵宴笑了,看他勉强支持的样子,似乎看得很愉快,“你想救碧落宫?” 圣香身子一下摇晃,他已经持不住架在怀月颈上的剑,软剑“当啷”落地,圣香扶住碧涟漪的肩头,嘴角却挂着一丝淡笑,“你说呢?” “你倒是忙得很,什么人都想救。”李陵宴微笑,“淫荡好色的人妖也救,宛郁月旦这样野心勃勃道貌岸然的枭雄你也想救……圣香啊圣香,你真的很有意思。” 圣香脸色惨白之中居然还能做出一张鬼脸,“你要害大玉和阿宛,难道不是想逼本少爷来救?” 李陵宴摇了摇头,柔声道:“圣香,现在我绝对可以杀了你。” 此言一出,碧涟漪脸色微变。 “但我答应过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上,我会留你一命。”李陵宴柔声继续说,“还记得吗?”他微笑着,“今夜你坏了我的事,我先原谅你,然后下次——我要你以十倍赔我。”他柔声说完,转身挥了挥手,“我们走。” 李陵宴带着李侍御、怀月、悲月几人施施然离去,留下圣香与碧涟漪。 望着李陵宴潇洒离开的背影,早先圣香身上涌出的鲜血已在夜里结成了冰,他慢慢松开勒住碧涟漪颈项的手指,抬眼看了他一眼,露出一脸笑意,“对不起……” 碧涟漪回想他以肋骨相抵逞强夺剑的瞬间,仍觉悚然,突地道:“我要是不肯舍剑,你当如何?” 圣香看了一眼自己肋下血流不止的伤口,“你……哪有……不肯舍剑?” 碧涟漪微微变色,“我要是一剑杀了你呢?” 圣香拉起自己的脸皮做鬼脸,“你明明……没有一剑杀死我。”说着他突然板起脸,“看在我为阿宛受重伤流血的分上,带我去见他……本少爷……有重要的事和他说……”这人变脸比翻书更快,碧涟漪正在苦笑,闻言点了点头,带他往镇中飞掠。 宛郁月旦今夜依然独自在房里,左边伴着一盆仙草,右边伴着一具女尸。 他却似坐得很闲适舒服,一身清雅雪白的绸袍夹祆,只看左边的话正衬托出他温和柔弱纤细如云的气质,就像个孩子。 “宫主、宫主,我等围歼李陵宴一伙为圣香所阻,他挟持了碧护法,强迫我们撤回。”第一批撤回的“十二云”先行禀报宛郁月旦,“现在碧护法还在他手里,宫主,我等可要整阵救出碧护法,不知他是何居心!” 宛郁月旦眼眸一张,“圣香?” “正是,他不惜受碧护法一剑怀月使一刀,强令我等撤退,挟持碧护法。” 宛郁月旦眼角的褶皱微微敛了起来,这一下让他眼角有些犀利狭长,“是吗……请闻人叔叔过来,说过会有伤者到。” “是。”来禀报的清云虽然觉得奇怪,但宛郁月旦说的便是宫主令,他领命退下。 不消片刻,碧涟漪回到碧落宫在板渚的暂住之地,他双手抱着一个人。 圣香满身浴血,身上两道重创即使经碧涟漪点穴,依然止不住血往外流。只是稍微一站,宛郁月旦面前的地上便溅上点点血花。 圣香却还很清醒,见到宛郁月旦扬起嘴角笑,“阿宛……好久不见……还是……老样子……”他挣扎着从碧涟漪怀里站起来,踉跄了两步走到宛郁月旦面前,毫不客气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那血便随着他的衣袖动作染得到处都是。 宛郁月旦虽是看不清楚圣香的惨状,却看到满眼血红,那颜色让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圣香?” “阿宛,我想问你,你能不能不杀李陵宴……” 圣香坐在宛郁月旦对面,那呼吸几乎可以直扑到宛郁月旦脸颊上,热得难以想象。 “不能。”宛郁月旦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现在不杀,以后便杀不了。”他说的话很决裂,但语气却很温柔,甚至很和煦。 “李陵宴在好多人……好多好多人身上下了‘执手偕老’,你要杀了他,会有很多很多人陪他一起死……”圣香说。 “包括刘妓?”宛郁月旦含笑。 圣香睁大眼睛,“李陵宴只能输,不能杀……” “他害死我爹,火烧我洛上宫殿,为什么不能杀?”宛郁月旦温言问,“他已经害死了好多好多人,他继续活着会有更多人死。”他微微动了下眼眸,“既然他下了‘执手偕老’,杀了李陵宴能歼灭祭血会一党,比起劳师动众逼他认败降服,也许伤亡的人会更少。” “他带着毒母,凡沾上都会中毒,这一路不论好歹妇孺,已不知多少人中了他的‘执手偕老’……” 圣香喘息喘得厉害,“阿宛你怎么忍心杀一人而殃及无辜……何况李陵宴手下万人军不见踪影,碧落宫要是先与祭血会两败俱伤,只怕……” 听到“两败俱伤”四字,宛郁月旦眉头一震,倏地眼睛一张,“他的兵力已经入洛?” “我不知道……但是你要知道李陵宴从来不是身先士卒……甘当先锋的人……他既然在板渚喝酒,那么他手下的人又在哪里……阿宛你又不是白痴,你为什么要问我……”圣香的喘息越喘越急促,“板渚是你的地盘,只怕你自负是地头蛇,才看不清楚……” 宛郁月旦拍案而起,沉声喝令碧涟漪回洛水旧地探查情况,圣香跟着他扶椅背站起,“要是查明他的兵力正在集结反抄,阿宛你……” “我必杀李陵宴!”宛郁月旦打断圣香的话,蓦地回首,“若是他重兵在后,我此时不杀,难道留等他包抄合围大局在握才杀?要是查明了真有伏兵,若不能杀李陵宴以除伏兵之首,难道你要碧落宫就此称臣等死不成?”他素来温和纤弱,此时扬眉一喝,却有凌厉茹血之威! “我逼你今夜住手,便是绝不容你杀李陵宴……”圣香与他直眸相对,那一股剧烈的喘息就像一只濒死挣扎的兽,“你一旦杀了李陵宴,那北汉军立刻无人能控,一则碧落宫元气大伤,不能抵挡万人乱军;二则即使北汉军在李陵宴死后能不与你碧落宫为难,这万人军绝对成为洛阳流民,此后占山为王或是流为盗贼,此地将永无安宁……” “绝不容我杀——”宛郁月旦温柔纤细的眉眼掠过一丝冷冷的流光,“你是为了刘妓、为了玉崔嵬,还是真为了洛阳此地、为了我碧落宫?” 圣香猛地一掌拍在他刚才坐的椅背上,“喀啦”一声,那椅背被他一掌震出裂缝,“你坚持要杀李陵宴,究竟是为了与他一分胜负独霸江湖,还是为了你爹、为了碧落宫?” 昔日好友拍案相对,碧落宫众人从未见过宛郁月旦动怒的神色,更未见他脸色如此苍白,闻声奔来的闻人暖,和众人一样呆若木鸡地看着怒目相向的两人。 “为了大玉我绝不会不敢说——”圣香身上创口的鲜血仍在流着,他站的地方流满了鲜血,闻人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只见他依然双眼大睁瞪着宛郁月旦,“救大玉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他死不暝目,不许你杀李陵宴是另一回事,你不要搅在一起……胡说八道……” 宛郁月旦笑了,“胡说八道?” “阿宛……”圣香的语调暗哑中终于带了丝凄凉,“杀了李陵宴等于杀人盈百,此后无论是碧落宫遭劫还是洛阳遭劫,无论你究竟是胜是负,即使你就此独霸江湖,却是一定要后悔的!” 宛郁月旦手掌一握,猛的一拳砸在桌上,“砰”的一声。 “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必先杀己再杀人……阿宛啊阿宛,这是小宴二十多年来的真心话!你知道吗?你宁愿舍弃无辜人命、舍弃家乡安危以求这一战得胜,可是——难道你非要走到小宴那一步才知道什么是‘不能回头’吗?”圣香说到最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血色微黑,竟是郁结多时的心血。 宛郁月旦脸色苍白得近乎发紫,“哗啦”一声,他猛地一抽衣袖,覆在桌上的衣袖一抽扫起了茶杯书本,“当啷”跌了满地。碧落宫众人从不知道宛郁月旦的情绪也能起伏得如此剧烈,只听他一字一字地说:“我要是非杀李陵宴不可呢?” 圣香眼睛微闭,似在留一口底气,闻言蓦地睁开,“如果你非杀李陵宴不可,我当然拦你不住……”他抓住椅背撑住自己的身子,“我再问一次,你能不能不杀李陵宴……与我配合,顾全大局……先败他一仗?” 宛郁月旦目不转睛地看着圣香,好像他真能看到一般,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那是你的大局,不是我的。” 圣香已经近乎喘不过气来,左手握着胸口的衣襟握得死紧,“难道你除了此时杀他,就没有自信以后再杀他……” “圣香啊圣香,你还不明白……李陵宴伤我碧落宫五十六人,累我爹身死,碧落宫数经大劫再作强势,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宛郁月旦一字一字慢慢地道,“否则碧落宫盯梢屈指良数月之久,为何不能聚众杀之?不是我不要,而是我不能!”他胸口起伏,“在汴京城外我无能救你……碧落宫此时声势显赫却危如累卵,如不能称霸江湖便是露出马脚,被人看破,横死此地!” 此言一出,碧落宫上下纷纷变色,宛郁月旦镇静如恒,似事事在意料之中,却不知宫中实力实已不足支撑偌大名声。只听宛郁月旦蓦地说了下去:“此时若能杀李陵宴,碧落宫扬名立威,单凭此时称霸江湖之声势,便足以让碧落一脉得安宁数十年……”他握拳握得指节喀喀作响,“此时若不能借势一战得胜,我凭什么保满宫老弱妇孺太清遗物?我若不能在这里称霸江湖,日后再无机会!更不必说你先败李陵宴,李陵宴若是败于你手,我杀他何用?” “你就不怕与李陵宴两败俱伤,到时他伏兵突出,碧落宫一脉死伤殆尽?”圣香咳嗽了几声,缓缓地说。 “单凭此时实力,我、绝、对、能、杀、李、陵、宴!”宛郁月旦一字一字地道,“唐天书已残,碧落宫再杀李陵宴不过一个时辰的事,绝无可能两败俱伤。”他深吸一口气,字字句句说得清晰,“只要李陵宴一死,碧落宫便算赢了。此后纵有伏兵,碧落宫难道不能避走天涯?” 圣香的眸色变得深沉苍茫,“为碧落宫一战立威,你非杀李陵宴不可,此时不杀,再无机会威震江湖……”他缓缓重复了一遍宛郁月旦的大局,“可是你即使杀了李陵宴也没有赢,碧落宫避走天涯当然可以,你如此做只是逃了,而不是赢了……阿宛……你有你的大局,我不能逼你信我的……但是我呢……我……非赢不可……绝不能输……”他呆呆地看着宛郁月旦,“你可以逃,我不能逃,你可以假赢,我不能……” 宛郁月旦胸口的起伏没有趋缓只是更加剧烈,只听圣香缓缓地说:“你有你的大局……我不能逼你信我……今晚见你,是我的错……对不起……”他肋下、背后的伤口已经渐渐停止流血,但他用力握紧的是胸口的衣裳,推开一直撑着的椅背,他转过身去,那椅子“砰”的一声倒地。宛郁月旦浑身一震,闻人暖从头到尾都僵硬犹如木石,众人都看见重伤如此的圣香笔直地走了出去,他居然没有昏倒也没有踉跄,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那月下的背影触目惊心,并非是因为他走得孤单,却是那一身的血、一身的血…… 杀李陵宴,求威震江湖独霸天下,留碧落宫之余地。 不杀李陵宴,求朋友不死、冤屈得白,留无辜人命,保洛阳安泰,甚至江山太平。 李陵宴必杀之而不必败之。 李陵宴只能败之不能杀之。 碧落宫有碧落宫的大局,但看着圣香离开的背影,大家均感恻然:宛郁月旦不能帮他先败李陵宴,他要如何不杀李陵宴,而能救他想救的刘妓、玉崔嵬,能平叛军,能解“执手偕老”,能消洛阳之乱? 流血并不能解决什么,哭也不能,死也不能。 第9章 十二玉楼空更空 玉崔嵬回到小二客栈,他先走了片刻没有看到后来的突变,更不知道圣香今夜流血负伤,求援被拒。回到客房之后他先热了一壶酒,有滋有味地喝了两杯,拿出李陵宴给他的解药,看了两眼,从怀里拿出个小瓶子收了起来。 等他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手握《落花卷》看了半本,才听到门外有人回来的声音,一回来门外已经响起骇然的惊叫声,客栈掌柜吓得几乎昏倒,“你是谁?快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玉崔嵬听那脚步,鼻中嗅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眉梢一扬开门出去,只见一个血人穿得满身破烂,被客栈掌柜推出门去,“嗯?” 客栈掌柜刚刚把这半死的乞丐赶出门去,突然身边掠过一阵微风,屋里那有钱的客人突然已经在门外雪地里把那乞丐捡了回来,抱进房去,扬声说以百两白银请大夫,越快越好。客栈掌柜还未来得及想清楚“百两白银”是何概念,里头突然“嚯”地掠出一把铮亮飞刀,插于门口入地三寸有余,里头的客人半句话也未说,掌柜的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奔出门去亲自请板渚最有名的欧云良欧大夫。 圣香满身血污几乎半被冰封半已干透,那身乞丐衣裳贴在身上竟然撕不下来。玉崔嵬毫不留情一下把他丢入温水澡盆,泡了半天那结冰又干涸的血才化开,等到把他洗干净换身衣服丢上床去,澡盆里的血水已经倒掉四盆。圣香肋下和背上的伤口变得苍白,清晰异常,玉崔嵬给他上了薄薄一层金创药,他却似浑然不觉身上两道重创的痛,手指牢牢抓着胸口的衣裳,不住地喘气,一张玲珑精致的脸上满是冷汗。 这情形比他上次在梨花溪病倒严重得多,玉崔嵬虽说大风大浪见得多,生死离别他早巳麻木,这时却皱起了眉头。 “大玉……听我说……”圣香等他帮自己收拾好伤口才微微睁开眼睛,他居然一直没有昏迷,此时半撑起来抓住玉崔嵬的衣袖,“听我说……你能不能去……保护李陵宴……” 玉崔嵬一笑,“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铁了心要杀人?”他虽然不知圣香究竟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但是肋下那一记剑伤是碧落宫嫡传剑法,他却是认得的。 “他要杀人我拦不住……”圣香脸色苍白,嘴角微扬却仍似带笑,“但是李陵宴不能死,绝不能死……我要他即便自杀也不行……大玉你去……保护李陵宴……等……”他猛地换了一口气,“你去……等……李陵宴的人出现,告诉他们碧落宫的落脚地在嘉京园……” 玉崔嵬心念一转,难道圣香说服宛郁月旦不杀李陵宴不成,居然掉过头来陷害碧落宫?念头转了转,晒然笑笑,这是他玉崔嵬的念头,不是圣香的,“你要怎样?” “我要等容容遣兵……”圣香低低地道,“我要等容容遣兵埋伏……嘉京园……李陵宴若有伏兵一定反抄嘉京园……那是惟一一个……能够与他两军对峙的时候……”他满头冷汗脸色煞白,“我要先等容容伏兵,然后再等李陵宴挥军入伏——在此之前李陵宴万万不能死,也万万不能让阿宛知道我拿他做饵……”他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说:“我说服不了他不杀李陵宴,所以你……你一定要保他不死……我不管你有多恨他……” “你家容容要是已经死在京西府呢?”玉崔嵬柔声问,“他要是遣不出万余人马,事情败露已死多时呢?” 圣香死死咬着嘴唇,那嘴唇即使咬了也显不出血色来,“那么——那么……我救不了你……害了则宁……你会看到李陵宴死,看到阿宛独霸江湖……看他为了碧落宫走上李陵宴的老路……看到洛阳动乱……还有……还有……那些所谓的‘江湖白道’永远都在那里……”他的指掌冰凉,缓缓松开玉崔嵬的衣袖,“不过,我相信不会。” 这个孩子,直到如今依然期待着,他想看到的那些让人快乐的东西……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他至今不信风凄雨冷,不信穷途末路,不信他或者其实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可以保李陵宴不死,七日之后容容要是仍然没有消息,我带你回秉烛寺。”玉崔嵬柔声说,“好不好?” 圣香淡淡一笑,“要是容容没有回来,我真是……真是……”他没有说下去,却是无声地笑了出来。容隐要是没有回来,此战圣香若不能得胜,他便是四面楚歌举世为敌——被父兄赶出家门,被朝廷排斥,为李陵宴劲敌,又复与碧落宫分道扬镳,为白道中人所不齿……昔日奢华灿烂的相国公子……怎会落到如今这一步? 是为了他玉崔嵬? 不是。 圣香总是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为免皇上对赵家之猜忌,他离家;为证明他一时之善,他敢与“江湖白道”为敌;为求兵不血刃一战全胜,他与宛郁月旦分道扬镳……总是让人感觉,他在这漂浮的尘世里,总想抓住一些什么、证明一些什么、找到一些什么让自己觉得人世很美好…… 圣香的脸色变得很灰败,仿佛至此身上那两道伤的痛才上了他的身。侧卧着躺在床上,他双眼微闭,刚换的中衣微微泛着血色,却没有一点鲜活的感觉。他没有叫痛,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玉崔嵬突然觉得静得有些可怕,“哪里痛?”他柔声问。 圣香眼瞳微睁,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窗外,喃喃地说:“你……去李陵宴……那里……” “我会去,等大夫来了就去。” 大夫来了又去。 第二天午时。 圣香才从昏睡里醒来,玉崔嵬真的不在,满屋空旷,只剩下他一个人。 静静望着屋顶,偶然有一刻他错觉仿佛在家里,只要他呼唤一声“小云”就会有俏丫头进来端茶递水,只要他高兴起来换新衣服出去,院子里就有兔子可以玩,有泰伯心疼。仿佛……还害怕赵普从门口经过怒斥他没有读书又在偷懒,仿佛屋里掠过的不是寒风,是春暖花开四月天的熏风,“爹……我头痛腰痛背痛……我觉得我要死了……”圣香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说,“岐阳呢……我不舒服……我要死了要死了……” 一迭声地叫苦,叫完了才发觉无人回答,圣香咳嗽了一声突然有些清醒过来,一时间却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想了很久才醒悟……原来自己早就没人理会……亲生爹娘不要他,爹怪他老是胡闹,大哥、二哥非常讨厌他……平生几个好朋友,成婚的成婚,搬走的搬走,事到如今想找一个人说话,却不知道谁还有空。 又过了好半晌才又想起,原来自己被赶了出来,皇上要杀他,他不能留家里了……而踏入江湖,为何人人要与他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甚至以他为敌,现今想起来也很茫然……大概他真的太胡闹老是不听话,不能随俗入流,不肯和大家相信同样的道理走同样的路,非要救古怪的人非要做奇怪的事,所以……所以才会这样吧?又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聿修被容隐派遣去找岐阳,容隐却给他自己派遣去借禁军,最后玉崔嵬也给自己派遣去保护李陵宴,陪伴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他“派遣”走,所以他就剩下自己一个。 想到他如此把人一个一个“派遣”走,他嘴角一扬差点笑了出来,若不是伤口剧痛,他说不定就“扑哧”笑出来。顿了一顿,以一双清明的眼眸静静望着屋顶,事到如今……事到如今……说没有想过会输没有想过死是骗人的。半昏半醒的时候他甚至期望聿修永远找不到岐阳永远不回来,容隐被姑射拖走根本去不了借兵,甚至玉崔嵬就此逃走……期望阿宛简简单单杀了李陵宴,借此威震江湖求得他碧落宫的太平;又期望那意料中的北汉军半路溃散早就逃得不知去向……期望爹平安长寿出战顺利;期望皇上勤理朝政善待百姓;期望大哥、二哥忘了有他这个三弟,勇武康健常常回家;期望泰伯老胡长命百岁;期望小云嫁给她喜欢的那个在曲院街画画的傻小子;期望小灰越长越胖;期望容容和姑射生个像容容的儿子;期望六音和皇眷生个像六音的女儿……他越想越想笑,如果人人都像他期望的这样,他就算其实不曾存在于这人世,又有什么不好? “咿呀”一声门开了,扑鼻一阵微微的幽香。圣香转过眼眸,却见闻人暖身披夹袄,提着一篮东西推门而入,她背后跟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见她推门进来,圣香先是一呆,然后笑了起来,“啊,阿宛居然派人跟踪我。” 闻人暖眼圈微红,脸上却笑得温暖,“月旦虽然不肯听你的话,却是关心你的。伤口痛吗?”她进来仔细关上门窗,只把顺风的窗户开了半扇,把竹篮放在桌上,那好奇打量圣香的小姑娘已端了一桌子的汤汤水水出来。 “你就是昨天晚上闯咱们家的那个乞丐?”何晓秋好奇地看着圣香,床上的人面容精致玲珑,眼眸微动还有几分优雅之意,怎么看都不像昨天血淋淋的乞丐。 “这位是当朝丞相的公子,圣香少爷。”闻人暖微笑,“晓秋你没大没小的,也不怕圣香笑话。” 何晓秋还没回答,圣香瞪眼说:“现在本少爷不是当朝丞相的公子,我爹也不是丞相,难道死丫头你就可以纵容同门对本少爷没大没小?” 闻人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一定对你有大有小,行了吧?”说着拿起桌上一个药瓶,右手给他把了把脉,看了看伤口,“伤得不太重,就是流血流得多了。碧大哥剑下分寸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侥幸你背上的伤也不重。” 圣吞被她翻动了一下,额上微微有冷汗渗出,嘀咕着:“阿宛不听本少爷的话,只会派美貌的女大夫来骗本少爷的感情。” 闻人暖微微一笑,“他本要派个男大夫来骗你的感情,被我替了出来。” 圣香吓了一跳,“男大夫?阿弥陀佛,本少爷没有大玉那种嗜好……” 闻人暖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最可怕的是那个不只是男大夫。” “哦?”圣香睁大眼睛扬眉。 “那还是个老大夫。”闻人暖正色说。 圣香呛了一口笑了出来,何晓秋跟着笑岔了气,“咳咳……那是阿暖她爹,没见过这样编派自己亲爹的,活该是个死丫头。” 闻人暖见他笑了,心情愉快得多了,拔开手里药瓶的瓶塞,“欧云良那庸医治不死你,也医不好你,这是碧落宫固本培元的‘玄黄丸’。”她倒了三颗出来,用水化开了给圣香服下。晓秋帮着用剪刀剪开圣香伤处的衣服,解下绷带换上新药,缠上新的白布。 圣香被两个姑娘侍候得很舒服,他本是惯于被人侍候的人,等到伤药换到一半,已经沉沉睡去,居然没对两个姑娘有半分戒心。闻人暖正在调药,见状微微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圣香精神甚差,大病之身加上两道创口,元气大伤,实非她三颗“玄黄丸”救得回来的。还幸好他从小到大调养得好底气深厚,否则早就……早就无救了。旁边的晓秋见她的神色,突然一怔,“阿暖?” 闻人暖茫然问,“什么?” “你发的什么呆?”何晓秋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突然问,“你不会出门一趟……喜欢上他了吧?” 闻人暖呆呆地看着何晓秋的脸,半晌苦苦地微笑,“我也不想啊,喜欢上了有什么办法?” “天啊,小月知道吗?”何晓秋看看闻人暖,再看看睡着的圣香,压低声音说,“他好像是小月的敌人呢……” “他知道。”闻人暖轻声说。 “他怎么说?”何晓秋对圣吞并无敌意,只对宛郁月旦的反应好奇。 “我答应过他,嫁给他的时候,会忘了圣香。”闻人暖幽幽叹了口气,“不过如此而已。” “他呢?”何晓秋指指圣香,“他怎么说?” “他?”闻人暖迷惑了一下,怔怔地说,“他的事……我怎么知道?” “他不爱你吗?”何晓秋睁着大大的眼睛奇怪地看着闻人暖。 闻人暖看着圣吞微笑了一下,“当然不爱。” “那他爱谁?”何晓秋开始瞪眼。 “他……他大概爱一些……其他的东西……”闻人暖看了一眼自己调药的手指和拿在指间的器具,“零零碎碎的东西,比如说大家都开心、大家一起玩、大家都不要死之类……” “什么‘大家’?”何晓秋听得莫名其妙,眼睛瞪得越发大了。 “‘大家’就是……全部……”闻人暖微笑得有些苦,“所有的……他看见的人。” 何晓秋瞪大着眼睛转过去瞪闻人暖,“什么意思?” 闻人暖整个微笑都散发出纯粹苦涩的味道,“没有什么意思,我们小时候不也常常这么想吗?希望大家都开心,都在一起玩,永远不要死……不过也就是那样……罢了……” 何晓秋皱起眉头发了阵呆,似乎在考虑什么叫做“大家都开心,都在一起玩,永远不要死”,未了叹了口气,“永远不要死,我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死哩。他伤得怎么样?会不会死?” 晓秋还是孩子,轻易地就问出“死”这个字,闻人暖觉得有一股让她毛骨悚然的寒意白骨子里冒了出来。“他当然不会死。”她轻声说,“我会救他。晓秋,帮我喂他水,他流了太多血,不喝水会死的。” “是是是,奇怪你下个月要嫁给小月了,我为什么要帮你救小月的情敌?”何晓秋还在那笑,手里拿了勺子小心翼翼地往圣香唇间喂水,边喂边笑,“可是他长得真像个娃娃,好漂亮,让人讨厌不起来哩……” 碧落宫。 宛郁月旦依然坐在那盆“帝麻”之旁,“帝麻”之果已经渐渐成熟,望之晶莹润泽十分可爱,散发着一股草木的香气。 肖雅凤来告状说闻人壑在房里被人点了穴道并被五花大绑,宛郁月旦只是笑,闻言要闻人姑姑做了羹汤给闻人叔叔压惊,却不提查犯人的事。 右手边胸口赫然一道剑痕的杨小重,那年轻冷峻的面容,仿佛依稀呼吸着寒棺里冰冷的气息。他虽然看不清楚,却感觉得到。 闻人暖病情渐重,常常昏迷,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病势转重,他一样清楚。 如果杨小重此刻复生,想必能够替他冲锋陷阵,为他杀李陵宴、为他振起碧落宫君临天下之气势,成为此时伤亡惨重的碧落宫之中流砥柱…… 一株“帝麻”,如何救两人之命?他开口说不选择,心里却烦恼得很。 偶然因为寒风稍止而觉得温暖的时候,他会想起一些非常遥远的事,一些古古怪怪的声音,比如说有人赌咒发誓说要脱光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机关,要放火烧了他的澡房,要分他一半的家产,有人和他一起钓乌龟,有人躺在草地上唱“想回到过去,一直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 想回到过去。 恍惚之间,宛郁月旦真的兴起了一丝缅怀,如果能一直活在那无忧无虑的旅途上,该有多好?如果现在仍在武当山上唱歌打牌,该有多好? 一阵寒风吹来,宛郁月旦蓦地一省,眼眸微微一黯:以圣香当日的伤势和病情,只怕不能平安过这个冬天了。 闻人暖和何晓秋给圣香喂下了清水和药汤,盖好被褥留下一些清淡小粥,便起身回嘉京园。沿途之上,闻人暖突然说:“晓秋你先回去看看宫里是不是在找绑我爹的犯人,如果没风声我才回去。” 何晓秋直笑说:“点了闻人叔叔穴道的可是我呢,我都不怕。”话虽如此,她还是先行回去,给闻人暖探路。 等何晓秋离开了之后,闻人暖找了个僻静积雪的巷子,望了望天色。 今日没有下雪,雪正在慢慢地化去一些,是最冷的天气。 但天空很晴,并不阴霾,蓝得十分漂亮,只是连只燕子都没有,看着很空旷寂静。 她缓缓脱下了蚕丝夹袄,又解下了貂皮围脖,除去了披风和小棉袄,只剩一袭单衣在雪化的天气里站着,望天。 巷子里一阵风,她一阵颤抖,突然微微一笑,幽幽念起了一首诗:“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不知李商隐为何要写这首诗,她在那巷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慢慢重新穿上那些保暖的衣裳。虽说穿上了暖衣,但她的脸颊苍白之中还是泛起了一层青红之色,始终不曾褪去。 “阿暖,阿暖你怎么站在这里,冷死了,我到处找找不到你!没事啦,小月没怪你,快回家……” 她带着微笑被何晓秋拉回嘉京园,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以她素来孱弱的体质,一场大病来得凶猛,两个时辰之后已然病入膏盲,奄奄一息。 肖雅凤扶床痛哭,泪尽昏迷,闻人壑使尽浑身解数,终不能让女儿转危为安。闻人暖为人和善爱开玩笑,宫里众人都很喜欢她,终于在当夜二更,许多人呜咽跪求宛郁月旦,救闻人暖一命,请赐“帝麻”!请赐“帝麻”! 宛郁月旦脸色苍白之极,林忠义和杨中修眼见闻人一家惨状,抱着杨小重的寒棺一场痛哭,终是硬不下心肠见闻人暖病死床榻,同求宛郁月旦先救活人一命。 在众愿难违之下,宛郁月旦终是让闻人壑拿了“帝麻”去和药,众人喜极而泣,只有他丝毫不见快慰之意,脸色越发苍白。 当夜三更,“帝麻”及多种药物和好的救命奇药熬好,端到了闻人暖床前。 肖雅凤哭到昏厥,闻人壑提起调羹要把药喂入闻人暖口中,众人小心退开,只怕惊扰病人服药。一口汤药入喉,闻人暖很快醒了过来,轻声说:“爹,好苦。” 闻人壑忙起身去找冰糖。在他离开之际,闻人暖却坐了起来,饶是她烧得全身绵软摇摇晃晃,她还是坐了起来,甚至下了床。推开窗户,她把那一碗珍奇难得的“帝麻”往窗外一倒,躺回床上去。 闻人壑回来之后她微笑说已把药汤喝了,闻人壑大为欣慰,却不知那干金难求万世难遇的药已被他女儿泼进了雪地里。 第二天一早,闻人暖便似脸色好了许多,也能起床行走,闻人壑和肖雅凤放心许多,“帝麻”神奇之处也正在它药效奇快,十分稳当。直到下午,闻人暖已似全然无事,不需要人招呼陪伴了。 晚饭之后,肖雅凤和闻人壑照旧找了个地方练功去了,她的爹娘性格虽然大相径庭,感情却是深厚的,向来是她向往的伉俪。见父母不在,闻人暖突地从抽屉里翻出把剪刀,绕到屋外窗下。 夜里灯光昏暗,但雪地上一方褐色药渍还是很清晰。她手握剪刀,一下一下凿着冰冻的雪块,凿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块冰冻的“帝麻”药汤凿起,往竹篮里一放,摇摇晃晃地往外就走。 她甚至不换外衣不避人眼,走的虽是后门,却也有人见她笔直地出门去了,看见的人有些诧异。但闻人暖从小爱开玩笑,偶尔做些小怪也是有的,看见的人只是奇怪,却没想到什么。 闻人暖出门之后,她房间墙角缓缓露出一只鞋子,宛郁月旦也是一身单衣,站在新春严寒之中,那双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就直直地看着被她凿出一个大洞的雪地。 他什么也没有说,蹲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被她凿开的雪,那雪在他指尖融化,冻得他整根手指都白了。 提着装有救命药汤的竹篮,闻人暖从慢慢走到快步走,直到她在街上踉踉跄跄地奔跑起来,她一辈子从未跑过,第一次就跑这么漫长的路途,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了再跌倒,她不在乎,反正怀里揣着的是块冰,它不会坏…… 跑过了三条街道两个镇区,她终于到了圣香住的小二客栈。 掌柜的见她脸色灰败披头散发,连问:“喂?姑娘你找谁……”一句话没说完,那姑娘在门口重重跌了一下,额头撞出了血,吓了他一大跳。他没认出来这是前儿刚过来的那位美貌少女,刚想去把她扶起来,却见她猛地爬起来,奔入了圣香的房间。 “砰”的一声,她撞开了门。 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她扑过去跌坐在床头,“圣香……我给你……带药来……”手往竹篮里一探,她却整个人呆住了,刹那烧红的脸变得惨白如死——冰块不见了! 不知在她哪次跌倒的时候不见了! 她猛地站起身往外跑,却见房门缓缓开了,一个人白衣如雪、面容温和地站在门口,以锦帕托着一块冰碴,满脸微笑笑得好苦涩,柔声道:“它在这里……别急……它没有丢……” 闻人暖看着宛郁月旦,“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突然哭了出来,“你……你……” 看她泪流满面的脸,宛郁月旦把“帝麻”的冰碴放在桌上,换了块锦帕擦她的脸,他也微笑得好辛苦,“别哭……另U哭……” “你知道……我骗药?”闻人暖伏在宛郁月旦怀里,泪水湿了他满身。 “我知道……”宛郁月旦失神的眼睛更加失神,“可是我不想知道……” “我没有办法……不救他……”闻人暖的身体烧得发烫,她的心跳跳得全无章法,刚才她跑了好长一段路。宛郁月旦第一次抱着闻人暖,厮磨着她的颈项耳发,听她哭,她反反复复地说没有办法不救他…… 他微笑得更温柔,“圣香本就是个……让人没有办法的人……别哭,我不怨你爱他,我……帮你……好不好?” “月旦……”闻人暖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仿佛很迷惑,“你不怪我……骗走了杨师姐的药?” “不怪。”宛郁月旦保持着微笑。闻人暖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缓缓地问:“你真的……真的……”真的心甘情愿为我如此?她没有问下去,宛郁月旦侧过脸去,他已经快要保持不住微笑,快要崩溃了。 闻人暖的呼吸更加急促紊乱,呆了一呆以后,她转身去找那块她以性命换来的冰碴,猛地一起身,她突然整个人怔住了:床上那人不是圣香! 床上躺着一个年纪轻轻额头刺字的士卒,却不是圣香!那士卒似乎受伤或者得病,仍在昏迷。 宛郁月旦看不到什么让闻人暖突然呼吸都停住了,蓦地他跟着站起来,“阿暖?” 闻人暖失去颜色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整个身体往后就倒。宛郁月旦接住她,两个人一同跌倒于地,刹那之间,宛郁月旦清晰地感觉到闻人暖的体温从极热变成冰冷,她松手之后那块冰碴砸在宛郁月旦腿上,“喀啦”滚出老远,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他不是圣香……圣香在哪里……”闻人暖喃喃地问。 宛郁月旦脸上的微笑终于破裂,只余下一片青白,“你说什么?” 闻人暖的心跳和呼吸一样快得几乎是疯了,陡然大口叫一声:“他不是圣香,圣香在哪里?” 圣香……宛郁月旦脸色惨自得像雪,“阿暖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闻人暖整个人都轻了,躺在宛有阴旦怀里觉得就像快要飞走一样,她突然笑了笑,“罢……了……月旦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别……别……怪我……”她伸起手摸了摸宛郁月旦的脸颊,“那药……上天要给杨师姐,我抢也没有用……你……你以后要快活些……我很喜欢……从前的你……” “阿暖……阿暖……”宛郁月旦紧紧握着她的衣裳,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要死、不要死……” “我……对不起你……”她喃喃地说,喃喃地说,缓缓合上了眼睛,泪已流干,死的时候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宛郁月旦抱着怀里心已经不跳的身体,那身体的温度在慢慢下降,直至冰冷如他从街道上拾回来的冰碴。等到房里一切都寂静下来的时候,只听到一滴水滴的声音,落在了闻人暖冰冷的脸颊上。 那救命的冰碴滚在房屋的角落里,甚至因为夜里的星星,在那里闪闪发光。 第10章 野土千年怨不平 “容容你如何设伏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圣香此时正在嘉京园对街的一间民房内,昨日容容派遣小兵递送消息,说已发兵。那小兵半路受了风寒发起病来,圣香便把床让给了他。此刻圣香已经逼他说过这兵是怎么借的。容容以洛阳有乱军暴动为由,抓了李陵宴的几个小兵套上北汉军服为证,上通枢密院下达京西路安抚使,再下各县尉,整个京西路如临大敌,毕竟京西临近京师重地,要是真有乱军叛乱起来,那是不得了的大事。京西路安抚使写了封奏折上报此事,太宗震惊,连下数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遣兵马往洛水一带严查。他谕旨一下,容隐截住奉旨行事的钦命大臣,交于姑射严加看管,立刻以假符为信,把太宗令中调派主人手由严查改为秘密发兵,百人加为千人,自泽、衙、监、陕、郑、洛共派出万余禁军,赶赴洛阳城郊。 此事属朝廷机要,这万余禁军分为六路悄悄潜伏在洛阳城外,尚未打草惊蛇。圣香笑吟吟地看着容隐,容隐知他心里在想象他是如何装神弄鬼吓得他枢密院旧同僚乖乖听话的,却一言不发。 聿修还是没有找到岐阳,但已经放弃找寻名医,直接赶赴洛阳要助圣香一臂之力,此刻正在途中。 圣香躺在床上,笑过之后他显得很疲累,有些昏昏沉沉。容隐突然道:“我以一百探子沿洛水暗查,李陵宴北汉军已在华山脚下集结有八千之众,但华山栈道险恶易守难攻,不宜两军对垒。你若想兵不血刃,必先等到北汉军围攻嘉京园。” 圣香精神一振,睁大他瞳色浓重光彩熠熠的眼睛,“你的计划?” “此地已是城郊,荒郊千里,只要北汉军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一聚,朝廷军队一起,必成对峙。”容隐道,“北汉军被李陵宴驱使多日,早已人心惶惶,对峙一成,大喊一声‘李陵宴已死、朝廷招安’,纵是有人仍有拼命之勇,只怕也为数不多。李陵宴不善行军,这八千人无粮无草,远行疲惫,只是受制于人不知为何而战,怎能不降?” 圣香听完笑了笑,“容容果然是打仗的料子……我们要等北汉军围剿嘉京园,可是……李陵宴不能先死……”他咳嗽了一声,“咳咳……李陵宴一死,北汉军大小统领要都死了,这降军可就变成乱军……会疯的……” 容隐淡淡地道:“那些事你不必操心,你只管你自己。” “一切……只盼阿宛他不要动手……等一等就好……”圣香的眼眸望向对街,喃喃地道,“当然……李陵宴若先败给我们,阿宛再杀他就毫无意义,李陵宴要是先死了,阿宛就更不能一举独霸江湖……” 容隐露出一丝森然,“独霸江湖之事,足可日后再提。” “那是我们的大局,不是阿宛的。”圣香轻声说,手指微微一动,随即无力地放下。 容隐却微微一震,“哪里不舒服?” “我头痛背痛腰痛心口痛……”圣香嘴角微扬,低低地笑,“到处都痛。” 从前他也常常这么撒娇胡闹,这一次容隐嘴角微微抽搐,却不知该答什么好。僵硬了好半天,才淡淡地道:“你静养吧。”他从圣香房里走了出去。 圣香眼眸深处俱是淡淡的笑意,很温暖。容容居然也会害怕…… 和李陵宴的恩怨,没有几日就要了结了吧?和阿宛的交情也是……他眼里有淡淡的惆怅,更多的是释然和坦然,大家都为着自己不能输的理由,在拼命努力着。相识了这样的敌人和朋友,即使是死了,也不遗憾吧?转了转念头又想,如果爹和大哥、二哥知道他现在这样,可会和容容一样害怕吗? 一定会的…… 所以他其实很幸福,一直都是…… 书香@书香书香@书香 元月十九。 嘉京园突然挂起了冥灯,人人穿起了麻衣,里面传出阵阵哭声,竟是做起奠来。过了半日见宛郁月旦一身麻衣领先出殡,大家才知道闻人暖竟然过世了。 那位性子温柔、时常微笑的姑娘去了,年十八复七个月,她离成为新娘差了十多天。 圣香有些怔神,前天这死丫头才给他端茶递水还会说笑,竟然说走就走了。 街坊之间有些流言,说见到那姑娘抱着块冰碴,往小二客栈跑,后面有个公子追,不知怎地那姑娘就死了。那公子抱了姑娘回家,回家后双目失明,那姑娘抱的冰碴究竟丢在哪里,却是谁也找不到了,里头不知有什么宝贝。 圣香听过之后悠悠叹了口气,容隐要他不必介意,人生无常难以预料。圣香笑吟吟地说他没有,只是以后决定不勾搭美貌少女,要勾搭美貌少年去了,以免美貌女子都要为他而死,世上如阿宛这般美貌少年都要孤独终老多么可怜。容隐居然破例没教训他满口胡说,转口说北汉军已到洛阳了。 北汉军至洛阳,并没有浩浩荡荡的烟尘军马,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气势,元月十九日夜,板渚嘉京园外的行人越聚越多,有商人、农夫、小贩、书生、乞丐……直到月起时分,嘉京园外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数一数,人数至少有五千以上。周围的店家眼见事情古怪,纷纷关门,胆小的早巳逃走,偌大一条街道,虽说本就有些荒芜,此刻越发荒芜得不似有人居住,栋栋屋宇宛若鬼影一般。嘉京园里居然毫无动静,圣香、容隐全神关注局势变化,六州聚集的兵马已依令缓缓向嘉京园进发。 此时的嘉京园突然园门大开,里面只余下碧涟漪一人,面带冷峻独对数千人。 容隐见状眉心一蹙。圣香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喘了一口气,他用力推了容隐一把,“阿宛居然借出殡带走碧落宫上下,他逃了证明他已经下手去杀李陵宴……容容……容容……”言下喘息未止,猛地换了一口气,“容容你去看看情况怎样……” “李陵宴那边有玉崔嵬在。”容隐沉声道,“镇定!” 圣香撑起身子坐在床上,皱着眉头按着胸口,“大玉内伤没好,他不能和人动手太久……这里有我,你去——你去拦住……拦住阿宛的杀手……”他整张脸煞白,喘了好几口气才说:“李陵宴要是死了,救不了大玉害了则宁,我……” 容隐眉头深蹙,“现在……” 突然窗外一声清朗的笑声,“宛郁月旦莫非是怕了我李陵宴,只留下你当替死鬼,宫里上下逃得一个不剩,难道偌大碧落宫、偌大名望、偌大声势,全都是假的不成?”这人突然在聚集的人群中说话,随即拔身而起,自不少人头顶踏过走到了嘉京园墙头。 李陵宴若是飞身掠来,或还泛泛,他却是一步一个人头这么悠悠漫步过来的。纵然是碧涟漪武功高强也不免觉得骇然,不知这来自姜臣明的汉军为何如此听话。李陵宴果然七窍玲珑,眼见当前阵势,一口说破了碧落宫软肋所在,如果宛郁月旦当真不战而逃,此话传扬出去,就算李陵宴日后终被杀死,碧落宫也占不到便宜。 “本宫初逢丧事,宫主出殡未归。李陵宴你举众围困我嘉京园,可有敬我死者三分?”碧涟漪答话。 李陵宴大笑起来。“丧家之犬还与我谈礼仪道德,你告诉宛郁月旦,”他大笑之后突然变了个脸色柔声说,“我李陵宴只与人谈如何让天下人不敢说我一个不字,礼仪道德不谈,即使他要当阵投降我也不谈。”不知碧涟漪又答了什么,李陵宴再次一阵大笑。 圣香从床上下来,他伤势未愈全身无力,容隐扶他站在窗口,透过窗缝看外面。圣香不住喘息,容隐听他越喘越急,终于忍不住道:“你可要回床休息?” 圣香眉心紧蹙,喃喃道:“我快要死了……”此言一出容隐全身一震,但圣香又喘了两口气振作精神,抬起头来看李陵宴。“容容,李陵宴人在这里,阿宛绝对不远。李陵宴会藏在人群里,阿宛一定也是……还有大玉……阿宛到底想干什么……呵……” 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容容……” 容隐一掌贴他后心,传过一股真力,助他血气平衡。圣香再次精神一振,立刻笑了起来,笑吟吟道:“我打赌阿宛他一定在嘉京园里做了什么手脚,只想骗小宴进去。” 圣香体内血气不足,真力运转十分困难,容隐为人疗伤不下百次,从未有一次如此麻烦,况且圣香身上两处创口,血脉一转,创口便要流血。运行一个周天只得停下,圣香站在窗口,过不了多时又开始气喘吁吁。容隐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圣香,此次假符借兵,你大哥帮了你一把。” 圣香眼睛一亮,“真的?” “你大哥人在安邑。”容隐道,“他认出我不是皇上钦差,虽然不肯出兵,却没有揭穿我假传圣旨。” 圣香“啊”了一声,“是啦,我们是邻居啊……他知道你是我朋友。”顿了一顿,他的呼吸似乎稍微平和了一些,心情镇定了些,“大哥现在一定在心里骂我越大越胡闹,竟然连朝廷禁军也敢骗,。可呵……他和二哥一样一直恨我……恨我抢走了他们很多东西。” “但并不是你死了他们就会开心些,镇定些,活下去。”容隐不看圣香,淡淡地道。 “本少爷是永远不会死的……”圣香瞪眼,“你不要咒我……我还想看你白白胖胖的……儿子……” 他似乎忘了他刚才说“我快要死了”,容隐知道他此刻一脚踩在生死线上,能不能撑过去,现在只看他求生之志有多强了。外面战局虽然紊乱,说不定却能助圣香一臂之力,那是他心心念念牵挂的一战。 只听外边轰然一声,嘉京园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却听李陵宴笑,“宛郁月旦不会以为如此机关就能要我李陵宴之命吧?他真是个孩子。” 那是嘉京园里一栋房屋炸毁了。容隐见战局渐渐激烈,打开笼子趁夜色放出数十只灰羽信鸽,下令外围潜伏之人可以大张旗鼓地行进。 自六州军潜藏之地到嘉京园尚有一段奔走的路程。嘉京园门外北汉军经一阵喧哗之后,突然从四面八方强攻嘉京园。那嘉京园不过十里方圆,青砖土墙顷刻间土崩瓦解,烟尘;中天而起,难以计数的人群冲入嘉京园中,那声嚣场面震得圣香对街这边的房屋瑟瑟颤抖。但北汉军只见迷乱之状,不见剽悍之气。 碧涟漪在人群中闪避李侍御和悲月的联手夹击。 李陵宴在墙头含笑,扬声喝道:“宛郁月旦,你洛水故居就如此地,早巳灰飞烟灭,化为一片瓦石砖砾……”原来他调集五千人横扫嘉京园,还有五千人已于同时横扫了碧落宫故居。他这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住嘴,从墙上落下,隐入了人群之中。 圣香喘了两口气,笑眯眯地看着墙头。容隐倒是一时没看出来出了什么事,一眼掠见圣香许久不曾见的眼色,心里定了定神,这才凝神看去。嘉京园所有能落足的地方都插上了几不可见的三寸铁针。在夜里黑黝黝地不引人注意,这铁针制不了别人,倒是李陵宴手足毫无知觉,一时得意踏上了也不知道。李陵宴突然住嘴落入人群,必是这铁针有鬼。 “阿宛可不是要这样毒死小宴吧……碧落宫不擅用剧毒的。”圣香喃喃自语,眼神明亮地看着战局。 李陵宴落入人群之后几个转身已经不见踪影,这人流倒是他藏身之处。但只听一声乍喝,一道刀光飞起,如月落长河光辉耀眼,直砍人群中一位灰衣人。持刀的是碧落宫元老杨中修,这一刀蕴势已久,含了十二成功力,刀光之亮竟能把百余人须发照得清清楚楚,他一刀砍去之人正是李陵宴。 李陵宴身后一人扑出,以刀对刀硬接杨中修这一刀,只听一声惨叫,杨中修此刀何等功力,对刀之人立即惨死当场。这人一死,人群中顿时越发哗然,北汉军此时不是在围剿嘉京园,而是在四处逃散,人群相互践踏,已有几人因在奔逃中跌倒而被踏得奄奄一息。李陵宴却是一个转身又不见了。 但碧落宫攻势已起,北汉军横扫嘉京园的势头散去之后,彼此都是乔装成宋人,浑然不知谁是同伴、谁是敌人,也不知接下来又当如何,碧落宫乔装其中全然不受军队限制,如入无人之境,追杀李陵宴及其同党。 怀月、悲月几人眼见势头不对,“刷”的一声撕下身上的乔装,以一身北汉军甲四处奔走。正四面碰壁的北汉军纷纷效仿,撕下乔装露出汉甲。李陵宴一声长笑,指挥北汉军围剿碧落宫一伙。 此时场面一片混乱,处处刀光剑影,打成一团。 李陵宴在人群中闪来闪去,而必有一些铮亮的刀头剑刃跟在他身后,碧落宫确以倾宫主力,必杀李陵宴! “不行,容容你的大军来得太慢,只怕到了都来不及了!”圣香眼见战况爆发得如此迅速激烈,“你看那——”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见李陵宴在人群里闪来闪去,身形越来越迟缓。突然他身周十几个人同时手一举,只见月下道道丝线光彩闪烁——是往李陵宴身上连绵不断地射出大团蛛丝,数目一多,蛛丝牵扯不断,竟把李陵宴网在网中。 李陵宴身形一定,挣扎不脱,只听一声叱咤,一人一剑犹如飞仙凌空射来。剑光明若秋水,一剑之光,盛于当空皓月!剑之所向,直指李陵宴心口,剑出方闻衣袂掠空之声。 那是碧涟漪御剑一击!正当众人纷纷抬头为那一剑映得颜发俱白骇然失色的时候,只听一声轻笑。 剑光! 碧涟漪之剑光极明极白,状若君子击节,弃笔从戎为国之战,中有浩然正气。 这疾掠而起的剑光极清极艳,乍见犹如倾城女子之眸,倾城一顾,便能让君子失节、烈士失心! 碧涟漪御剑一击号“国士”,暗喻“无双”二字! 这迎面而来的一剑号“轻生”,暗喻“乐死”二字! “国士”迎上了“轻生”! “国士”无双,君子义烈,节气重逾泰山! 然君子一剑,能否抵“轻生”一笑? 在数千人变色惊心之际,两道剑光隔空相遇,只闻“喀啦”一声,空中光华爆起,双剑俱碎,两败俱伤。 “国士”遇见了“轻生”,竟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此时无论是否懂剑之人都纷纷喟叹,这倾城无双的交锋只如一闪流星,只得一眼,便即消逝。 但真的看清楚的人却纷纷把目光投向对面街道的一间小小的民房。 方才碧涟漪一剑“国士”,李陵宴身后掠起一剑“轻生”。 这“轻生剑”仍是玉崔嵬成名之剑,这迎着“国士”掠去的人当然是玉崔嵬!李陵宴骤然看见,脸色白了白,忘了借机逃脱。 “国士”遇上“轻生”的一瞬——“轻生”败! 碧涟漪的剑直击玉崔嵬的剑尖,双剑尚未相接的时候,碧涟漪的剑风已经逼得玉崔嵬撤剑后退——他重伤未愈内力不足,这一剑虽然好看,却发挥不出三成功力。他只不过要救李陵宴一时,更无意和碧涟漪拼命,撤剑之后往后就退。 正当他堪堪要撤剑之际,被剑光照亮的空中蓦地飞来一样东西。那东西来势凌厉刚猛之极,击在尚未相交的双剑之上,只闻“喀啦”一声,双剑俱碎。 这并不奇怪,“轻生剑”已经撤力,而碧涟漪看清楚是玉崔嵬,那是宛郁月旦的姐夫,纵然他对玉崔嵬也颇不以为然,却不能当真杀了他。因此“国士剑”也堪堪撤力,正在这双方撤力的时候突然空中飞来一样东西,撞在双剑之上,顿时双剑俱碎! 双剑碎。 两人飘然落地。 碧涟漪立于玉崔嵬面前,相隔十丈,众人顿时纷纷让开,噤若寒蝉地看着这两人。 两人尚未说话,空中碎剑纷纷跌下,接着“啪”的一声一样东西跌在地上——那是一把金边折扇! 被碎剑割得四分五裂的却是一把上书“千岁风流”的金边折扇! 这折扇是从对街的民房里掷出来的! 圣香! 圣香居然能将“国士”与“轻生”一下击碎! 这位少爷公子委实太过可怕! 场内知道是圣香而不知真相的人纷纷变色,数千人的场面突然一下寂静如死,数千人的眼睛都看着那民房。 大家却不知圣香明知玉崔嵬无能接下“国士”一剑,一时心急把扇子掷了出去,运功过度血气衰竭,现在抵在窗棂之上,连一口气也喘不过来。 但这时难得的寂静却是控制双方局面的最佳良机,万万不能错过!此刻尤其是“圣香少爷”突然立威的时候!他死死抓着容隐的手,容隐知道此时他若不出声必定引起疑惑,自己却无法代替他控制局面,只得一股真气硬传了过去,支持他开口说话。 顿了一顿,只听那边房子里传出了圣香少爷笑眯眯的声音:“各位亲朋好友晚上好。” 李陵宴陡然发觉自己已被人以蜘蛛网重重围了起来,方才大好机会他忘了逃脱,此时已全然受制于人。正在心里对自己那一愣纵声大笑,今夜主事,却足被玉崔嵬这一剑毁了。 只听圣香笑吟吟地说下去:“各位亲朋好友打架打得烟尘滚滚,拆房子拆得气壮山河,杀人杀得神佛满天。小宴啊小宴,在吗?”他突然叫起了李陵宴。 李陵宴咳嗽了一声,心气居然很平和,“什么事?” “看左边。”圣香笑嘻嘻地说。 众人望向南边,顿时须发皆立、浑身冷汗——不知何时嘉京园南边已有军容整齐、手持弓箭、层层叠叠不知数目多少的宋军正看着这里。嘉京园被拆,烟尘滚滚,打斗之声嘈杂,竟然没人警觉宋军什么时候到了这里。 “阿宛,阿宛啊——”圣香拖长声音继续叫。 以蜘蛛丝缠住李陵宴的人群中有人也轻咳了一声,“这里。” 圣香继续笑眯眯地说:“看右边。” 宛郁月旦比较从容,含笑道:“我已经听到了。” 右边亦是旌旗竖立,层层叠叠,不知数目多少的宋军以盾牌弓箭对着这些身着汉甲的“乱军”,军阵整齐,长枪阵已经摆好,蓄势待发。 “打架杀人是不对的。”圣香笑吟吟地说,“小宴你听我说,不对,阿宛你先听我说,小宴这人比较可怕,我建议你先用什么古怪麻药把他从头到脚都麻了,或者用木棍点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穴道,否则不安全。” 宛郁月旦的声音柔和:“他已中了我碧落麻筋散,自足底涌泉穴入,此时已经扩散全身,动不了了。”李陵宴身上带着“执手偕老”的毒母,宛郁月旦倒是不敢叫人用手去摸他。 “那很好,小宴你听我说,你从姜臣明那里抢来的万余汉军,现在兵分两路,一路在华山南麓,一路在这里。”圣香突然正经起来,“在华山的那一半已由朝廷军队堵在华山栈道之中,他们一无粮草,二无后援,三无首领,更已中断与你之联系,这五千人已经不在小宴你的手里。” 李陵宴人在蜘蛛网里,一双眼睛只看着圣香发话的那间小民房,“哦?” “这里五千人被朝廷禁军团团包围,小宴你现在人在阿宛手里,所以这五千人也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圣香说,“你只剩下你自己和祭血会余党一十三人。” “圣香啊圣香,”李陵宴轻轻地说,“你以什么名目调动这朝廷军队与我作对?你好大的胆子……各位军爷,”他突然对合围的宋军说起话来了,“这位圣香公子非官非将,在这里自居指挥,各位难道不觉得奇怪?” “这里五千多人都是汉甲,大宋军爷究竟为何而来,小宴你难道不清楚?”圣香抢话,“你不必管这些大宋军爷究竟由谁指挥,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你已经输了。” “是吗?”李陵宴微笑,“你确定?”随着他“你确定”三个字问出,突然人群里一声惨叫响起,一个人浑身抽搐从汉军中走出来,正是汉军统帅之一,见他不住惨叫,片刻之间七窍流血,横尸当场! 李陵宴从头到脚没动过一下,也不知他如何诱发剧毒,但此人死得诡异,在汉军中顿时一阵轩然大波,人人不知自己是否中毒,惶恐异常。只听李陵宴清清楚楚地道:“凡弃械、投降、逃逸主人,皆如此。” 一句话出,汉军阵突然变了气氛,从方才迷茫散乱,变得诡异阴冷。带头的宋军统领心头一惊:乱军不足为惧,但搏命之军,那是十分恐怖的。 看不出李陵宴如何诱发剧毒就无法阻止他操纵汉军。圣香伏在窗后不住喘息,心跳好慢。容隐运气强撑住他,顿了一顿,圣香再次笑吟吟地开口:“各位亲朋好友,现在是晚上,各位只需要看清楚自己身上是不是有浅……蓝色的光,就知道自己有没有中毒。小宴虽然厉害,但是他不可能在每个人身上都下毒……” 圣香一句话没说完,诡异的汉军立刻又喧哗起来,军心动摇无遗。圣香喘了两口气,再次笑眯眯地说:“何况对于汉军……朝廷一直存招降之心,各位若是发现没有中毒,不妨放下武器,领些银两,或者留在地方当兵,或者回家去种田,不是比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好多了吗?确定没有中毒,想要投降的人站张县尉左边,嗯,对,你对面那个鼻子上一颗大痣,‘大痣若愚’的那位就是张县尉……” 圣香的胡说八道亲和力甚强,不过一盏茶的工功,本来在嘉京园的汉军消散了大半,留下两百来人,那是真的中了“执手偕老”不得不听话行事的姜臣明旧部,多数都是军中统领。 李陵宴喝了一声:“听我令者,先杀圣香!” 此话一出,陡然场中两百来人纷纷往对街民居扑来。容隐携着圣香往后就退,圣香摇头,死死拽住容隐的衣袖,此刻若是出去了,大家见他濒死的模样,如何会听信他的话? 但要留在屋里,却是被别人瓮中捉鳖,全然处于下风。容隐一手贴在圣香后心,左袖一挥已经挡开嗖嗖穿窗而入的数只利箭。圣香要他放手对敌,容隐却怕一放手,便是终身遗恨。正在招架之间,突然房外的攻击一停,有人简略地道:“住手!” 圣香精神一振,“聿木头!” 又有人冷冷道:“有本事你再过来。” 容隐微微一证,居然是上玄。 聿修和上玄居然凑在一起,而且一起赶到了! 圣香笑着,淡淡微笑着,听着外面熟悉的声音,他显得很愉快。 此时圣香的民房外面一人独臂青衫,一人玄衣虎袍,两人并肩一站,这屋子固若金汤,谁也别想踏进一步。 宛郁月旦拿住了李陵宴,他虽不关心如何逼李陵宴认输,但此时要杀李陵宴还言之尚早。李陵宴就如满身毒刺的刺猬,没有拔掉所有的刺,谁也不敢将他怎样。因此圣香叫阵李陵宴,他并不反对,甚至在身后看得有趣。 “看来我要杀你圣香公子,是不大可能的了……”李陵宴凝视着聿修、上玄两人,这两人他虽不十分认识,但看那气势都是修为精湛的高手,“圣香啊圣香,你虽然阻了我,但还没有做到你答应我做的事……一个月虽然还没有到,看来我非要把期限提前不可……” 李陵宴当日所言:“一个月内,你要是杀不了我,我先杀刘妓,再杀这庄里所有人——”他若要应约,必定发动“执手偕老”! 宛郁月旦插了一句,温和地道:“本宫不过问你们的约定,但李陵宴你一自尽,我就杀李双鲤。”他手下林忠义推过他抓住的一个少女,那少女容颜娇美身材窈窕,正是李双鲤,方才在混战之中被林忠义抓住。她放走李侍御和悲月使,连累碧落宫两人被杀,林忠义饶不了她。 李陵宴目不转晴地看着宛郁月旦,突地微微一笑,“我非要圣香亲手杀我——不可——”他回答的意思就是他不会自尽。 “小宴。”圣香的声音突然变得正经而低沉,“你给我‘执手偕老’的解药,我就亲手杀了你。” 李陵宴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圣香那边的民房,未了微微一笑,“那解药对你那么重要?你又没有中毒。” “你给我解药,我就亲手杀了你。”圣香低低地说,语调很沉静,甚至在此时泛起了一股矜持的贵气,“你已经输了,不是吗?” “我只是没有赢,你也没有赢,”李陵宴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圣香你看不出来吗?你设下今日之局阻我杀人,赢了的是碧落宫,而不是你我!”他大笑未完,陡然止住,“姜夫人,你出来。” 人群之中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男装的清秀女子,脸色惨白,不复半年前的张狂。她与李陵宴私通多时,怀了他的孩子,他却仍然口叫她“姜夫人”。此时李陵宴究竟想要拿她怎样,她无法想象,也无法阻挡,只是浑身瑟瑟发抖。 “我数一、二、三,圣香你要是杀不了我,她立刻死。”李陵宴微笑,“你不是很想得到她吗?得到她你才能救玉崔嵬,能救玉崔嵬才能救你朋友。现在你不出来动手,我立刻杀了她。” 在屋里,圣香的脸颊上泛起了一阵红晕,容隐沉声道:“李陵宴之言绝不能信!” 圣香却摇了摇头,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窗棂上喘气,他喘了几口气之后喃喃地道:“李陵宴用什么办法诱发‘执手偕老’?如果他自己不能动的话,一定……一定有人帮他……容容,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心灵相通的毒药……现在有一个机会……你等……看看到底是谁……在杀人……” 此时屋外李陵宴已经开始数“一”,容隐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妓周围的人群。 “二——”李陵宴数得很快。 容隐目光一凝,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陵宴身上,有一个人在人群里有异动!他尚未开口,“三!”李陵宴已经数完,只听自己这边窗前一声干净利落的叱声:“且住!”站在窗下的聿修已经掠身出去,在人群里抓住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矮小,在人群里毫不起眼,被聿修一把抓住的时候手里正握着一块“执手偕老”的碎屑。刘妓一看,脱口惊呼:“杏杏?”。 这被聿修抓住的人正是杏杏。原来“执手偕老”说来神奇,不过中毒之后再中剧毒就会发作,当日刘妓被容隐劫走而后毒发,是李陵宴在看到她被劫走的一瞬弹出剧毒碎屑射入她肌肤,而今天李陵宴在这里恐吓众人,也是有杏杏帮他搞鬼。 杏杏被抓之后,场内两百余人一阵喧哗,顿时散去。李陵宴机关算尽,却依然不变颜色,仍在小心谨慎地微笑,正在这时,宛郁月旦骤然发觉不对:李陵宴从被擒到现在一动不动,倒是额头不断有热气冒出,仿佛一直在运功驱除麻药,浑身大汗。乍喝一声“小心他要脱网”,却已经来不及了——李陵宴运功逼出浑身大汗,排除麻药,以汗水湿透蛛丝,此时一跃而起,纵身往宛郁月旦身边扑去——能擒宛郁月旦,等于拿下此地半个江山! 他这一扑疾若鹰隼,脸上仍带微笑。他并不是在做困兽之斗情急拼命,而只是——而只是——想要挣扎得彻底一些,把他此生的价值看得更透彻——他是一只毒蝶,他想看那未被毒死的花,究竟能开到什么程度、开得多么惊艳绝世——那就是他此生的价值了,为此一瞬,他已期待了一生。 宛郁月旦不会武功自然躲不过他一扑,但他身带机关扬手反击——一记飞刀直击李双鲤! 李陵宴脸上泛起赞许之笑,把那记飞刀抓在手中,落下地来。 他已脱困! 但仍在牢中! 这刹那之间,聿修、上玄双双上前,截住李陵宴,隔着衣袖要把他生擒在五十招内。 圣香倚着窗口看外面已到尾声的决战,轻声咳嗽,在几个月前,他还曾与这个人一起抓黄鳝,和这个人并肩作战,甚至共患难同生死……这人……如果运气好一点,或者根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突然聿修和上玄警觉有剑风——一支犀利冰冷的长剑自人群中挥来,有人一剑偷袭,直刺聿修背后。 上玄骤然警觉反拍一掌——“砰”的一声——有人跌倒于地。 有人大叫一声:“陵宴!” 上玄和聿修都是愕然回身——出剑的是李侍御。 中掌的是李陵宴。 圣香眼眸蓦地一张,忘形之中“咿呀”一声推开了窗户——李陵宴前襟遍是鲜血,他中了上玄“衮雪”一掌,注定心肺碎裂,临死看了李侍御一眼、看了圣香一眼,抬头似在人群里找寻什么,终于什么也未说,闭目而逝。 死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微笑,也不平静,似乎有一丝茫然与不解。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以身挡掌,去救李侍御吧? 李侍御若没有冲出来,他或者可以追求到他想看到的那种一笑而死的最终结局吧? 但他毕竟没有看到。 圣香的眸色很寂寞,寂寞得就如李陵宴一死这数千人瞬间的无声。 小宴……毕竟不能为自己而活……他想要为自己轰轰烈烈地活一次,但是他做不到。 他毕竟还是踏着他自己的宿命,为他的家人死去了。 壮——志——未——酬——独留下此时才知痛苦的哥哥,在雪地里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宛郁月旦轻叹,李陵宴死了,他终轮不到被碧落宫杀死。与身边的长辈讨论了一下形势,碧落宫悄然后退,缓缓撤走。 圣香的眼眸往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看过去,人们或骇然、或伤感、或同情、或松了口气、或悻悻然、或仍然呆若木鸡,每个人看着一代枭雄如此死去,却都感到一阵落寞、一阵凄恻、一阵空茫。 究竟李陵宴一生,真正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呢?圣香凝视着李侍御抚尸痛哭的背影,看着李双鲤跪倒在地肝肠寸断,看到李夫人从人群里一步步走出,似乎仍不相信李陵宴已死……或者小宴生前得不到的东西,在死后,反而得到了吧? 突然惊醒的众人的是呻吟声,李陵宴一死,中了“执手偕老”的人开始毒发,开始痛苦挣扎满地打滚,功力高的尚能忍受,功力不高的惨叫得撕心裂肺,不久之后,许多人躺倒在雪地上不动了。 圣香、容隐愫然一惊,只见刘妓也在满地打滚,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对刘妓递过一个瓶子,含情脉脉地抿嘴笑道:“解药。” 刘妓挣扎起来,不管那是什么一口吞了下去,片刻之后顿觉痛苦全消,抬起头来,才发现站在面前的人白衣俊俏,半面焦残,却是玉崔嵬。 但解药只有一颗,玉崔嵬面对满地滚来滚去痛苦呻吟的人们,笑吟吟地团扇微挥,却是视若未见,气定神闲。 圣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玉崔嵬那出的那颗“解药”,玉崔嵬抬头也对他展颜一笑。圣香淡淡地笑,那笑里有太多说不清的涵义,就如他的目光看透了今夜满场的生死喜乐,看穿了所有的欢欣痛苦,而那一切的一切,就映在他的眼眸里面,淡淡闪烁着一种琉璃般的光华——那是一种通达,那是一种了然,那更是一种寥落。 人生几回如人愿? 日满西堤月满沙。 第11章 寂水红蓼主物华第11章 寂水 洛阳之战过去两日之后。 和诸葛智约定生擒刘妓的日子。 汴京城外,朱仙镇郊。 诸葛智果然守时,这次整整齐齐带来了他施棋阁全部人马,以及当日地牢中其余十派,人数数百,摆出旗帜,坐等圣香。更有许多好事之徒,各派闲杂旁听之人一旁观看。更有人请了武林笔“千知子”坐镇,用以公示天下。 当然,他们早已听说洛阳之战,李陵宴已死,碧落宫战胜。但因为出现了许多朝廷禁军,此战究竟实情如何,只怕谁也说不清楚。碧落宫战后低调处理,绝口不提战事,江湖门派虽然心里惴惴,却也对碧落宫敬上三分,这江湖神秘之宫,果然神秘。 “听说当日被李陵宴下了‘执手偕老’的人,已经死得一干二净,没有半个活口。”诸葛智身后一位灰衣老人阴恻恻地说。 诸葛智面沉如水,他本以为生擒刘妓绝不可能。 施棋阁对面是武当几位道长,清静老道居然亲自带阵,尚有铜头陀、祁连四友、翁老六等人。而清静道长带阵的原因,却是因为少林一重老和尚现在垂眉闭目地坐在他旁边,让他心里有几分惴惴。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后带起少许尘土、少许寒风。 几个人从马车上下来:容隐、聿修、玉崔嵬、则宁。 过了一会儿再下来两个人,一个是青衣素裙的女子,另一个是圣香。 几个人一走近,双方人马纷纷愕然:一个月不见,圣香居然憔悴瘦弱成了这个样子? 他一手搭在则宁肩头,脸色虽然苍白,但还是带着笑,对铜头陀等人挥挥手打招呼。铜头陀几人一迭声奔了过来,直问怎么搞成这样。圣香笑吟吟地说你没见过人生病吗?说着往地上一坐,说本少爷没力气,不起来了。 容隐和聿修皱着眉头给他垫狐裘皮袄,那日洛阳战后,大家散去,圣香昏迷了一日一夜,之后身体一直不见起色,但他精神很好,却没有当日战时的虚弱疲惫。这种状况究竟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楚,他举步维艰的时候仿佛随时都可能离开,他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永远都能留在大家身边,永远都不会死。 则宁看了一重禅师一眼,把刘妓往前一推。 “阿弥陀佛。”一重禅师先开口了,“老衲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替玉施主证明,当日开牢救人之人确是玉施主。老衲回寺随即闭关,不知江湖生变,着实罪过。” 刘妓整个人在寒风里颤抖,实际上她穿得很暖和,“我替玉公子证明,那天打破我寒铁牢救人的人,是他无疑。玉公子虽说名声不好,但为人……为人却是很善心的……” 这两人一开口,诸葛智脸色青铁,千知子当场记下。虽说诸葛智狡辩说追杀玉崔嵬是为了为江湖除害,但千知子驳回说玉崔嵬自十四岁独闯江湖,只是和五位女子三位男子有过情缘,虽说偶尔杀性过重,也不见杀人成魔。奸淫掳掠采花嫖娼更是以讹传讹,毫无根据。千知子说话自有江湖史为证,诸葛智目瞪口呆,只得认错作罢,交出虎符,自认心胸狭窄,不忿被邪道妖魔所救,此时方知原来邪道也有好人。 玉崔嵬眼看着自己从“邪道妖魔”瞬间变成了“派外善人”,心里大笑,而后仰天长笑,“哈哈哈”连笑三声,“今日能见诸位狼狈相,玉崔嵬余愿足矣!圣香啊圣香,玉崔嵬有友如此,此生不虚了!” 他长笑之后,闭目坐下,垂眉低目竟有三分宝相,不再言动。 过了一会儿,少林一重禅师微微一震,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玉施主当世奇人,老衲心服。” 众人愕然,圣香坐在那里看他,末了微微一笑,低声道:“大玉他死啦。” 诸葛智“啊”的一声惊愕之极,“他死了?”他视之为眼中钉的魔头死了,他却只觉错愕惊异,丝毫不觉得快慰欢喜。 圣香慢慢抬起头看天,悠悠地说:“他为救大家脱险,身中蒲世东一刀,本就是致命的伤,只不过大玉内力深厚,身体又和别人不同,所以才没有当场就死……后来他被屈指良和你们追杀,为救金丹道长,再中了屈指良一剑,伤上加伤,更加无救。暖丫头说他要休养三年,其实他只剩下三年寿命……后来嘛……跟着我追踪李陵宴,再中李陵宴‘执手偕老’之毒……”他说得很平静,刘妓却“啊”的一声大叫起来:“他……可是他……给了我解药!” 圣香缓缓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奇异,“他若没有中毒,哪里来的解药?” 刘妓一怔,“可是……那……”李陵宴却为何要给玉崔嵬解药? 圣香的目光穿越了刘妓,继续平静地道:“而后李陵宴死了,大玉身上的毒当然也会发作,不过他中毒不深,内力深厚,所以一直没有让人看出来他中了毒。直到今日,今日……他就死了。” 满场肃然,望着玉崔嵬垂眉低目的坐姿。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含笑含情,死去之后却端庄肃穆。 过了好半晌,诸葛智才问:“他既然早知道伤势无救,为何……为何……” “为何还要如此拼命、吃尽苦头,拖到今天?” 圣香帮他接下去,淡淡地微笑,“他其实不大在乎你们怎么说他,最多有些不甘心。拖到今日才死,多半是为了我——他觉得我年轻稚气,总想要证明一些什么,他不忍让我失望,所以拖到今天,拖到你们给他证明之后才死。”他淡淡道,“他是为我,不是为你们。反正江湖说他恶,他未必那么恶,如今说他好,他也未必那么好。” “你想证明什么?”诸葛智忍不住问。 圣香悠悠抬头看天,今日雪霁天晴,是一个清朗的天气,“我想证明好人就是会有好报,坏人就是会有恶果;无论是好人坏人,做好事都会得到赞美,说谎话都会被人揭穿,真相都会被人知道,做坏事都会受到惩罚……”他慢慢地说,“我相信只要自己的心朋友的心虔诚、善良、平静、快乐,就能够大家都开心,永远在一起玩,甚至永远都不会死……” 满场数百英豪静静地听他说着。风淡淡地吹,仿佛新春严寒的季节,那风中已带了暖意。 曾经有一个人,为了圣香这一番貌似稚气的“期望”,决定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到被证明无罪的那一天。他一生什么都可以做不到,但是这件事一定要做到。 那个人如今静静地坐在雪地里,仿佛,还能听到圣香带笑的许愿,还能再次为那简单的愿望所感动一样。 了结了和诸葛智的约定,第二天大家在汴京城外找了个地方葬了玉崔嵬。 玉崔嵬的坟上无碑无字,聿修本想写些什么,终于什么都没有写。大家站在无碑的荒坟面前静静回忆这个人的一生,心下各觉凄恻。 下葬的时候大家听到对面的丘陵上传来熟悉的笛声,那是闻人暖曾经在苍梧吹过的那一曲《金缕曲》。 微许飘零意。漫掩书,闲萦西风,落花无绪。寂寞冷香天付与,一寸万缕千丝。即吹去,不数别离。 何必沉吟忘飞回,无须问,此雪为旧迹。那年恨,谁犹记? 平生憔悴自知矣。再吹去,弦断寒心,惘然知己。忆往长自最销魂,归向杯中月里。又携来,梦痕依稀。尘缘从来都如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莫多情,情伤己。 现在吹奏的人没有内力,笛声却依然熟悉婉转,曲调依旧安宁寂静,似怀着一种淡泊的心情,平静而微微有些凄凉,吹笛的人,是宛郁月旦。 刘妓带着身孕回了莫去山庄,不肯像她爹一样向朝廷投诚,说要带着李陵宴的孩子老死山中,大家相劝无效,只得作罢。蒲世东已死,苏青娥结仇遍天下,未来如何,实是难说。容隐回去接姑射,聿修说有事先走,则宁也说要回涿州,还龄还在等他——于是大家都走了。 圣香一个人回到开封。 开封的一切都如旧时,他从曲院街走到自己家门口,手扶大门顿住。 这个门,他无论如何不能再踏入。 “咿呀”一声,泰伯突然打开了大门,猛地看见憔悴的圣香,大吃一惊,“少爷……”蓦地省起圣香已经不再是“少爷”了,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顿了顿突然说:“啊,少爷,你不知道皇上最近在彻查钦命大臣被掳,六州军队被冒调一事,这是杀头的大罪啊,听说——我听老爷他们说,当场的县尉军爷都说是少爷您指使的,还说您当场指挥……皇上说少爷派密探仿冒虎符擅调禁军是要造反……”一句话未说完,背后威严的声音响起:“泰伯你在和谁说话?” 圣香含笑听着泰伯的警告,退开三步看着从里面出来的赵祥。 赵祥猛地见了圣香,呆了一呆,却看着圣香问泰伯:“他是谁?少和不认识的人胡说八道,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放入赵府!”他看也不看圣香一眼,掉头而去。 圣香依然含笑看着他的背影,泰伯摸不着头脑喃喃地道:“祥少爷莫非疯了?明明是圣香少爷……” “泰伯,二哥说得没错。”圣香露出灿烂无瑕的笑意,“一点也没错……”他慢慢地说完,拍了拍泰伯的肩,轻声说:“泰伯你最宝贝的那条裤子被我送给了你很有意思的那个李大妈。”说着他挥了挥手,慢地走了。 泰伯看他瘦弱的身子慢慢地转入街角,嘴角抽搐了几下,老眼干涸了没有泪。这位少爷在府里二十多年,一直那么白白胖胖讨人喜欢,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只兔子跳到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圣香离开的方向,黑眼睛乌溜溜的,似乎很是诧异他为什么不回来。 转过街角,圣香走入人群。 喧哗热闹的曲院街啊,走着走着,仿佛回到了当年揣着银子,看到风筝买风筝,看到糖果买糖果,看到鸡腿还可以叫六音去付钱,无聊了还可以跑到祭神坛和降灵聊天的日子里。 那时候想很多很多事,想通很多很多道理,知道很多很多故事,笑过很多很多次…… 一件一件往事从他心里浮起,一件一件的,一件一件的……无论多小的小事都从他心里浮起,一切关于相府的、关于开封的,甚至关于毕秋寒的往事…… 他曾经感动过许多人,让许多人开心过、笑过、期待过…… “圣香!”身后突然有人叫。 圣香蓦然回首,只见街道那边站着许多人,有男有女,一对一对站得整齐,似乎等侯在那里很久了。 有个人直向着自己跑了过来,大喊大叫:“我半年不见你你怎么把自己养成这样。” 容隐、则宁、六音、聿修、上玄、通微——降灵? 还有对着自己跑过来的是岐阳…… 他突然……突然之间觉得有些东西忍无可忍,有些东西控制不住,蓦然回首的时候横袖掩口,他……哭了出来…… 平生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了出来。 “圣香……” ——全书完——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